入夜,院子里架起炭火,仆从们点了灯,将院子照亮了,院角堆积着柴火和木头,厨房里热火朝天,一个穿着鹤氅大袖翩翩的男子在里面忙碌,而他一看就不是干活儿的料。
江展暮不让人帮忙,自己一个人处理鹿肉。傅珉在外面烧炭,少不得一场唉声叹气。
“不是我说,江大人的厨艺真有那么可怕,何至于让你都这样唉声叹气的?”齐祖良心里犯嘀咕。
傅珉拿着火钳在炉子里拨弄,“你待会儿尝了不就知道了!不怪我不提醒你,先说好,等会儿不管怎么样,你好歹给我把脸色摆好看了,你让他不高兴,我也不能让你痛快了!”
齐祖良龇牙咧嘴道:“来都来了,我不信吃个肉还能把我给吃死了!”
傅珉又叹气道:“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烟柳还不在,要是那姑娘在,至少能让我活着出这扇门!”
“你俩说什么呢?”江展暮端着盘子走出来,浑身有股喜劲,“火好了没?”
“唉,好了!”傅珉赶紧道。
把烧烤架子放在炭火上,江展暮夹起一块裹了不明香料的鹿肉搁在上面,也不让他俩帮忙,自己动手翻烤。
傅珉看着逐渐焦糊的肉,在心里直锤胸口,一面可惜好肉,一面又担心自己的安危。
齐祖良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经历什么,他自认为自己有个铁打的胃,就是焦糊了也能勉强吃下去,不至于吓破胆,觉得是自家少将军太过于夸张了。
直到他吃了一块。
“……”
“你是客人,这肉又是你猎的,今晚你要多吃一些。”傅珉在旁边怂恿道,憋笑憋地手都在抖。
江展暮烤地脸上红扑扑地,一脸期待地等着齐祖良的评价。
“我知道祖良老实,不会说乖面子话,这肉好不好,你只管说。”
齐祖良嚼了两下,腮帮便没再动了,眼神直勾勾地,丢了魂似的。此时夜里刮起一场暖风,他却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他咽了下去,嚼不烂。
齐祖良点点头。
“挺好。”他说。
江展暮笑问道:“真挺好?”
“很好。”齐祖良眼神空洞道,嗓子像被人剌了一刀。
江展暮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随即又往他碗里夹了许多,若非是晚上,此刻必定能看到齐祖良脸色惨白,恨不得原地飞升,也好过在这儿凌迟。
“大人!我想起我还有军务没处理,暂且告辞,告辞!”齐祖良嗖地一下起身。
傅珉飞快将他拉住,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就差没笑出声来了,只道:“军务什么时候不能处理!今儿好肉配好酒!正巧我有坛老酒,今儿咱们大口吃大口喝!”
“喝你大爷!”齐祖良横眉骂道,顿时有种要豁出命逃跑的架势了。
江展暮又道:“少将军说得对,也不是每日都这般,军务不急于一时,若是祖良放我俩在这儿,那我俩不知怎么无聊,多扫兴呐。”
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总督大人要留他,齐祖良以往总不理解傅珉为何会对一个男人这般死心塌地,今日算是领教了,江展暮那张里映在火光里,一身鹤氅,风度翩翩,笑起来的模样简直能把人迷得七荤八素,尤其说话总掂量着点水似的温柔,总不忍心扫他的兴。
齐祖良见脱身无门,只好装作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埋头苦笑,接过了一块又一块的肉。
趁着间隙,傅珉勾着他的肩笑道:“来!你学我,这肉不过舌头,你直接往喉咙里扔,就着酒直接给咽下去,一步到胃,管他什么味道!反正也吃不死人!”
“少将军。”齐祖良夹起一块又红又黑的肉来,神色复杂,几番叹息,略带同情的口吻道:“辛苦。”
“来!祖良喝酒!今儿也算又同生共死了!”
“怎么就同生共死了?”江展暮又端了一叠瓜果蔬菜来,“这果子沾了香料烤了吃,估计还别有一番风味,十三,你先尝尝?”
不等傅珉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江展暮直接一筷子跟杀人似的就塞进他嘴里,还往他舌根上摁了摁,只一瞬间,傅珉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全没了之前的嚣张。
嗓子里的还没咽下去,紧接着又来了。
傅珉只要一嚷,他就冷笑着揶揄道:“怎么?本大人疼你,你不乐意?”
傅珉:“……”
被强迫吃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后,傅珉只觉得自己死了一半了,奈何齐祖良还在旁边笑得直打滚,他一时气不过,抓起肉就往齐祖良嘴里塞。
就这了,两人还得苦哈哈地挑几个好词出来夸,幸而是烟柳那丫鬟夜深的时候赶回来了,这才逃过后半场。
没得空问烟柳怎么回来了,见到处一片狼藉,烟柳先带着人收拾了,在厨房里捣鼓了一阵后,傅珉悄摸地叫烟柳重新做点吃的来,把江展暮的那堆不明物体悄悄扔出去。
不敢扔近了,他让有个叫寻香的小厮拎着往城外去扔,这夜深露重的,寻香捧着一堆烤的焦糊的鹿肉往城外一处破败的小客栈去。
“来,阿黄,吃这个。”寻香扔了块肉过去。
一条狗走过来嗅了嗅,皱着鼻子跑走了。
门口的小二笑道:“你们府上的肉就这么难吃?连狗都嫌?”
“这不是我家大人突发奇想地要下厨,给我家少将军和齐副将吃得半死不活,面子上还得赔笑,多可怜。”寻香道。
正巧这时候客栈里住了个戏班子,他拿着傅珉给的赏银在客栈里点了盘牛肉,就着热酒白听了一回儿曲。
夜里下起瓢泼大雨,寻香赶不急回去,总之他也没什么事,索性就再在客栈里听曲喝酒,与班主等一干走江湖的人等谈笑风生。
没多久,有个骑马的男人来到客栈门前,穿着黛色窄袖长袍,带着黑色帷帽,脚踏一双沾满了泥泞的登云履,身段修长,骨子里透着一股贵气。
“住店。”男人把缰绳牵给小二。
这小二也是见过世面的,没怎么好奇,“客官里面请!烦请您在大堂稍等,小的去去就来!”
喂了马,小二走回来,看到那个男人全身湿漉漉地,腰侧配有一把铜色短剑,目光淡淡地看着正在唱曲的小戏子。
“客官,这边请。”小二道。
男人却微微抬手,“你且去叫人烧热水,给我一壶热酒,二两牛肉,我就在这里吃,吃完再上去。”
小二笑道:“客官可是想听曲?今儿您可有福了,这戏班是傅小侯爷特地从外地请过来的,暂住在咱们这儿,过不了两天就要进萍乡县去给他们那几位大人物解闷儿呢。”
男人似是微怔,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忧思。
客栈太小,地方都被江湖客们给占满了,小二让他去寻香那一桌凑合凑合。
“打扰。”男人道。
寻香抬头看了眼,似乎觉得这个陌生男人的容貌与自家大人有些许相似之处,却又不太肯定,想是自己吃醉了酒眼花了。
不过他可以肯定,眼前这个男人肯定不是什么江湖客,他的手上没有茧,不像是习武的,应该是个读书人,皮肤很白净,五官干净整洁,年龄似乎也不大,长得很是恰好,不像傅珉那般英俊地刺眼,也不像江展暮那般俊俏地太过出众,却也不是扔在人群里立马就找不到的那种,总之就是恰好,沾点英气,也沾点俊俏。
说句过分的话。
像是戏子。
天生的戏子。
只是一双眼睛……
男人看向他。
寻香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移开目光。
那双眼睛令人胆寒,如同一只打小被抛弃在深山里的野狼幼崽,眼神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尖锐来。
这点,倒是真的和自家江大人很像,不过江大人并不似这人那般邪气。
小二上了酒肉来,男人自顾自地喝酒。
想是自己实在是吃醉了,怎么会对一个陌生男子产生这么多的想法,寻香很快把这件事抛之脑后,转头和人说起今天院子里的故事,把傅珉和齐祖良当成笑话讲了一通,好一顿大笑。
“你是少将军府上的人?”男人忽然开口道。
寻香此时已然忘了先前那些想法了,醉醺醺的道:“是,也不是,我之前是跟着少将军,少将军又派我去伺候江大人,如今在江大人府上任职。”
寻香问道:“尊驾怎么称呼?”
“启阳。”男人道。
寻香抱拳道:“启阳兄好,看尊驾器宇不凡,想必是高门大户出身,怎么深夜孤身一人来我们这萍乡县?”
“说来话长,是来这里投奔亲戚的。”男人道,他看向寻香手边那个油纸包,“那个东西,兄台若是不要,不如卖给我吧。”
“这个?”寻香惊诧道:“这东西我本来是拿过来喂阿黄的,可惜连阿黄都不吃,白糟蹋了一块好鹿肉,尊驾若是要,只管拿去就是,但我要提醒一句,千万别因为好奇心去尝试,当真是连狗都不吃的!”
“我用这叠牛肉与兄台换。”男人道。
不等寻香拒绝,他已然交换了过来。
男人低着头,看着油纸包里那堆黑漆漆宛如碳条一般的鹿肉,唇角却勾起一丝诡异的笑意,用筷子夹起一块肉,送进嘴里,慢条斯理地细细咀嚼起来。
他的表情很是自然,半点看不出这鹿肉的难吃,反而吃完一块又吃下一块,面不改色,除了喝酒外没有分毫停歇,几乎让人以为那简直是什么美味珍馐了。
看他吃饭,仿佛享受。
“哥哥还是那般,喜欢往食物里加些莫名奇妙的香料。”男人的眼里泛起一层浅浅的泪光。
寻香以为自己看错了。
不过此时戏班子的班主又叫人练首曲子,还说是要唱给城里的贵人听的。
那是一出名戏,众人都听得入神。
男人忽然道:“这出戏他不爱听。”
班主怒骂道:“你哪位?也知道城里的大人爱听什么曲子了?!”
男人的脸上没有什么波动,只淡淡道:“复仇造反的戏码大家都听腻了,还是说,你家大人如今又喜欢起了这些戏?”
寻香忽得想到什么,打了个冷战,“是……是……我家大人应该是不会喜欢这些戏的,赶紧的,你们换个曲子排,挑些风花雪月的曲子,别唱什么复仇造反的!”
他此时也猜到,这个陌生男人大概与自家大人有些渊源,正要问时,却看到男人已经起身上楼了。
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拍了拍脑袋,不记得了。
然而再看桌上,那油纸包里的肉已经空空如也,居然一点渣都不剩,全吃完了。
此时,某二位仁兄正在墙根扶着墙一顿狂吐,脸色一个青一个白,吐得三魂失了两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他俩下毒了,好在是江展暮没看见,不然真能给他俩下毒。
等吐完回去,齐祖良又说自己要回去处理军务。
江展暮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眸光半阖,意味深长道:“不急这一时,说起军务,我倒有件事想和齐副将与少将军商议一下。”
傅珉直觉到不会是什么好事,有气无力道:“心肝儿,你少折腾点我吧,这是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江展暮伸出手,腰懒懒往前压出一道弯月似的弧度来,指尖落在傅珉唇上,狐狸似的笑道:“你就不能听一听,好歹我还想着为你减轻点负担呢?”
“哦?”傅珉微微挑眉。
江展暮压着他的下唇道:“我想着咱俩好不容易能在一块儿,少将军时时出去巡查,平日里又要处理军务,难得得闲。你不是请了个戏班过来,既要陪我,就要多点时间才好。”
江展暮顿了顿,莞尔道:“所以我想着,让祖良暂时接管你的军权,你就留下陪我,难不成是个坏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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