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侍卫横眉厉色,东瞧西瞧查验了半天,一声不吭。
他沉默多久,妙婵头顶上的那把索命铡刀就悬了多久。
默默无语间,妙婵就着俯身的姿势轻抬眉睫。
这位兄台虽勇武,看信笺时却目露空茫。瞧着,大抵是个不识字的好哥哥。
果不其然,白目侍卫说话了:“这上面写了些什么?念来听听。”
……
仁兄,大善!
幸好阿兄在信件上盖的是私印而非官印。
妙婵在心里将圣人老夫子拜了三拜,嵌在苍白面容上的笑意愈发显得软和。他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从侍卫手里接过那封兄长的引荐信,打开一看,不禁呆了呆。
信上只有一行字:
张贼,敢动他,老子活将你千刀万剐了去!
妙婵拧紧眉头,一时半会有些发懵。
这便是阿兄的引荐信?确是兄长的字迹不错,难不成他赶路走得急一时拿错了信?
侍卫催促:“写的什么!”
妙婵轻咳,缓缓启唇。
再开口,一字不差地赋了一句新词。绵言温语犹如清风低徊,侍卫不通文墨,却也听得舒心,逐渐缓和了神情。
他摸摸下巴打量妙婵许久,见他一副弱如扶病的柔静模样,盘问道:“可是进京赶考的举人?”
妙婵忙作揖称是。
小公子面色被寒风吹得透白,鼻尖一酸,一汪眼泪情不自禁蓄满乌瞳。天可怜见,此刻想哭是真真切切的,半分不掺假。
恰在此时,张府门前一人高声喊:“张十二!过来搭把手!”
侍卫应了一声,收起长枪,咂摸一笑,对妙婵道:“罢了罢了,走远些吧。”
见他一身病气,侍卫将书信还给他,摆摆手,“京城门庭森严,处处当心着点,可仔细着一身皮骨,刀剑无眼,日后别什么热闹都凑上来!”
妙婵双手拱起:“晚生谨记。”
说罢,妙婵背着书箱,转身时听到侍卫间的训斥声。
“好你个张十二,好色老毛病又犯了,还不快来搬东西!被郎将大人逮住玩忽职守,有你好看!”
直到走出东街老远,妙婵才敢捂着胸口衣襟大口喘息。闭上眼睛不由得一阵眩晕,内里单薄的衣襟已经全然汗湿。
张府决计是投奔无门了。
思及那辆四轮裹铁的囚车,妙婵心有余悸。
偌大的广陵城,旅店合该千万家。天黑之前,妙婵要先去寻一处新住处安顿下来。
约莫正午时分,妙婵走进一家门前还算干净的客栈,轻扣柜台。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掌柜的是一位很有风韵的女子,闻声头也不回,倚在柜台前举着小蒲扇与大堂里的熟客笑聊。
妙婵紧了紧肩上书箱与包袱,轻咳:“住店。劳驾,不住上房,要最僻静的院子。”
踟蹰片刻,他向店家讲明了自己染有风寒的情况。
妙婵一板一眼,从容拿出医馆提供的脉案和药签,作证自己仅是因为体弱染上风寒之症,并非患了急痨。
他边说边咳,病病哼哼的,神情却恬淡,已然做好了被打发走的准备。
掌柜的听得忍不住皱眉,转过头来闲聊蓦地止了话头。她盯视妙婵半天,嗓子里压出长而婉转的一声腔调:“呦。”
妙婵低眉,霎时颊边升起飞霞。
“西厢那边儿还剩一间,不过……”
掌柜当即改了主意,蘸墨在簿册上画了个圈,挑眉笑道:“同院住着位姓陈的举子,考了十年春闱不中。旁人都当他晦气,不肯与之同住,那里就渐渐冷清荒废了。不知这位小公子介不介意?”
“无妨,清静才好。”妙婵感激作了个揖,“只是不知那位仁兄可愿意?在下咳疾,实在不知何时才能见好。”
掌柜的掩唇笑,“那也是个奇人,读书读得快走火入魔了,若是天塌了他还当打雷呢,寻常听不见外面别的声音。”
妙婵微微放下心,交过银钱在这间客栈落了脚。
.
推开掉漆的院门,墙面斑驳,四处留有墨迹。陈旧的策论残篇糊在窗棂上,被风掀起一角。
屋舍虽破败,妙婵却很满足。
踏进院落,听得东厢隐约传来一阵嘶哑的低低吟诵,想来应该是那位陈举子。
妙婵奔波大半日,此时累极,决定改日再去拜访。
他向店家要来热汤与沐桶,整个人泡进去,热水没过肩头,洗去尘土与疲乏。妙婵仰头闭眼,窗外鸟鸣啾喳,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稍许安定了些。
夜深人静,妙婵取出怀中信函。
临行前兄长亲手交给他引荐信,谁成想竟差点成了一道索命符。不过信上的这行字,到底是何意?
妙婵忧心兄长可否会受牵连,又是思念交织,一时难过非常。
信纸在烛火上蜷曲成灰,妙婵恍惚又看见关押张大人的玄铁囚车与张府门前白森森的封条,阖府上下顷刻间便被抄了个干净。
“兄长钧鉴……”妙婵蘸墨提笔。
斟酌片刻,妙婵微微露出一丝难为情,重新铺纸,亲昵撒痴的话情不自禁一串串从笔下溜出。
“阿兄如晤。婵儿离家数月,独守寒窗,日夜思念。
……
速速修书,免我挂怀。”
写完信,妙婵将这页纸轻轻贴在信笺夹层处。
封好家书,窗外隐有窸窣响动。
刚从鬼门关走一趟,正是杯弓蛇影的时候,妙婵脸色一变,冷不丁被吓了一大跳。
谁?
莫不是抓他进牢来了?
下意识抄起一本书,经卷护体,妙婵掌灯摸到门边,却见一位灰衣少年跪在石阶上。
“可是妙小公子?”少年眼眶微红,喉间含着哭腔。
半晌,木门试探着被推开一条细缝,妙婵将脸掩于书卷中,藏在后面发出闷闷疑声。
“阁下何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灰衣少年忙道:“妙小公子不要怕。”他压低嗓音,说明来意:“奴才奉命行事,前主子……交代奴才定要把一样物件交与你。”
妙婵歪了歪脑袋,谨慎端详探查一阵。
看起来不过才十三四岁,肤色偏黑,脸颊处落着几粒雀斑,还是一个稚嫩少年模样。
见四周没有旁人,妙婵便开了门将那少年搀扶起身,迎进了屋。
进屋后,妙婵迷迷怔怔,想不到这小孩站起身来竟比自己还高一头,身上带着闷湿异味。
借由烛光,妙婵忽然瞥见他的脖颈处烙着“张”字残痕,很是显眼——张,难不成他是张府旧人?
妙婵心头重重一跳。
小少年呆楞楞,眼睛有些发直。
懵了片刻,那少年扑通一声,立马伏地叩头道:“妙小公子,奴才名唤伶伦,原在张府当差。”
妙婵一愣,迟疑少顷,问:“哪个伶,哪个伦?”
伶伦仰头看向妙婵,吞咽着唾液如实告知:“小人原是无名无姓的贱奴,是张大人赐了我姓名。他说是‘伶俐’的伶,‘伦常’的伦,叫我好生记着。”
妙婵低垂着眸。儿时他曾养过一只细犬,替那条细犬取了名叫伶伦,最窘困的那段时日即便自己忍饥受饿也要喂些生肉给伶伦,阿兄说他把伶伦当亲儿子养。可惜后来再长大些,那条细犬染病去世他便再也没有养过犬。
这位在张琩大人府中当差的少年也叫伶伦,可真是巧。
伶伦重新将额头贴在地板上,深吸一口气,极为小心地道:“奴才在府里见过公子的画像,故而认得公子。白日里在府门前遇见公子,不得已一路跟着公子来到这里,好完成前主子交代的差事。公子不要怕,奴才过几日要被赐给别的府上当差,奴才绝不是奸恶之人!”
妙婵听得愈发糊里糊涂,于是先拉他起身。
“你说你原在张府当差?可你们府上如何有我的画像?你又为何跟着我?”
伶伦支支吾吾。
他在张府给张大人近身当差时,曾见过书房里的那张画像,张大人很是珍视,每日要细细欣赏许多回。
画上之人如玉雕儿一般,伶伦原以为小公子怕是张大人臆想出来的仙人。直至今晨,妙婵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
自打去年秋开始,张大人便一直念叨,府里不久要住进一位小主子。
大人叫管事腾出府邸最好的宅院,每得了好东西就往那院子里送,可眼见都过正月了一直没见小主子住进来。下人纷纷猜测是哪家姑娘,只有伶伦知情,哪里是什么姑娘,多半是画像上的小郎君。
大人每每深夜难以入眠,便去书房赏画,十分痴迷。
今日得以亲眼一睹……余光触及青衫衣摆,伶伦惶恐低头,不敢再细看。
画像上的妙小公子年岁尚轻,更加青涩稚嫩些。如今抽条拔节,真人比之画像还要韵致三分。
世上竟真有似白玉雕琢出来的妙人。
伶伦自小被牙人卖进京城,见过不少达官显贵,也没见过生得比妙小公子还好看的人。
难怪张大人念念不忘。命运偏爱捉弄人,倒也得亏妙小公子来迟一日,否则他必定在劫难逃。
伶伦久不开口,妙婵疑道:“伶伦小兄?”
从未有人这样称呼他,伶伦听得耳朵一抖,霎时面色通红。
妙婵见他年纪尚小,泡了一盏热茶,有意安抚:“你来找我莫不是有什么难处?慢慢讲。”
伶伦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正事,略过张琩不可言说的心思囫囵说了一遍前因后果,旋即把揣在怀里的方子双手呈上。
“公子,这是大人先前寻来的珍药圣方。
“大人听令兄说公子体弱,每逢正月新年要病一回,特意寻访名医荧惑求来的。
“大人本想亲自交给公子,只是还未来得及……”
禁军劈开张府大门时,阖府上下惊慌四散,张大人端坐书房,视线一错不错凝目注视画卷。
伶伦跪地叩首。
张琩看也不看他,说:“我交与你最后一件差事。”
嘱咐伶伦将圣方交给妙婵,他将画卷收起,平静低声:“真费了许多力气才得来的。”
伶伦原想将画像连同圣方一并偷偷带走,未来得及动作,那张画像便一并被查抄搬运走了。
药方被递到妙婵手中。
纸张触感奇特,不似寻常宣纸,上面的字迹运笔如飞,十二味药材名先后排列,右下角注着一行小字:寅时煎服。
伶伦小声解释:“此方专治邪寒入肺、久咳不愈。张大人托奴才交代,荧惑神医的万金良药,必定百治百效。”素来听闻神医荧惑有妙手回春之术,然而性情古怪寻常不替人治病,故而一味药方千金难求。
“如此厚礼……”妙婵面色犹疑,嗅到不对劲。
他怎么不知,原来阿兄与张大人竟这般交情甚笃,连带着同窗胞弟也这样上心,竟连自己每逢冬日要犯一回的怪毛病咳疾都知道。
见妙婵似有推拒之意,伶伦着急,当即就要匍匐跪地。
“公子不必推辞,伶伦曾蒙受张大人救命大恩,如今大人惟余一桩心愿,了却大人的心愿便是莫大的功德!万望公子成全!”
妙婵无奈叹:“怎的又跪?”
伶伦固执不肯起身:“不瞒公子,大人从前最爱结交读书人,这药方非金非银,不属贵重之物,对公子却是雪中送炭。”
妙婵弯腰去扶伶伦,莫名地,他想起囚车里的张琩。原来那会儿,张大人眸带血泪,难不成真是在遥遥望他。
伶伦恳切:“大人挂念小公子,若公子不收,他必不能安心啊!”
伶伦说得信誓旦旦,妙婵不免有些愕然:“果真?”
“果真!”
默然一会儿,妙婵依了伶伦,收下了那张药方。倒是并非被伶伦说动,而是出于对阿兄的信赖。若非极度可信之人,兄长断不会轻易将自己托付给张琩。
久病自成医,妙婵单看药方上列出的药材,瞧不出什么特别,但还是按着方子去医馆拿了几服药。本不希冀风寒能就此治愈,谁料按着方子吃过几日,咳疾竟真大好了许多。
果然是神医圣方,真有奇效!
他与张琩原是素昧谋面,张大人却能尽心相待至此,妙婵不免受之有愧。
辗转几日,妙婵穿戴得当,备上供果与灯烛,前去城南普济寺庙。
恰逢吉日,天气晴好。
普济寺主尊殿,妙婵俯身跪蒲团,低首合掌,默祷祈福。
拜完大殿主尊,他又持香走至香炉边,举香齐眉鞠躬。拜完三拜,捐了香油钱,这才离开佛殿。
妙婵双手合十,并不知晓张琩等待秋后问斩此时尚未魂断,虔诚在心里默念:
“张大人,且走好……”
感念赐药的恩情,妙婵一阵叹息,预备年年来此悄摸着替张大人上一炷香。
虽不知张大人犯的哪宗罪,毕竟是罪臣,不能光明正大给他烧纸钱,妙婵暗自惭愧。
没准儿,日后圣人大赦天下……也未可知。
妙婵正细细琢磨着如何报恩才能让九泉之下的张琩走得安心些,忽听得耳边有人唤他。
“妙妙!”
蓝袍男子几个跨步上前,一把捉住妙婵的双肩,急色道:“你去哪里了!为何不告而别?叫我好找!”
偶遇好友,妙婵喜上眉梢,任由梁峙诘问,乖乖作揖,眼角略弯笑眯眯道:“梁兄,近来可好?”
风过,小郎君衣角微扬,带出一阵若有若无的书墨香气。
梁峙好气又好笑,假意瞪着眼睛沉下脸,声势汹汹将他数落一番。
“还当我是梁兄么?”
“自然。”妙婵眉间浮现一丝困惑,似乎真不知他为何如此恼怒,不紧不慢问:“梁兄何出此言呀?”
梁峙咬牙,敢情夜不成眠的只有自己。
“招呼也不打一个便一走了之?”
妙婵恍然若悟,他当留了字条便是告别。
没再多解释,妙婵自知理亏,温温叫了声好哥哥,连讨饶向他赔不是。
“嗳,都是愚弟的错。”
梁峙撑不住软了语气,关切盘问完妙婵近况,望着他心中一动。
“也罢,气色倒比从前好些。”
闲谈片刻,妙婵淡色的唇牵起,问道:“梁兄也来寺里祈福?”
梁峙摇头。
“今日几位贤兄在临江设筵席,作泛舟诗会。听说魏侍郎今日也在临江。正好,稍后你我同去。”
“梁兄抬爱,可惜愚弟有一篇新策论方才看过一二……”婉拒的话说了一半,对上梁峙微微肃然的目光。
……
妙婵:“唔。”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