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夕坐在小庭院内,独自整理着从漠北带回的书籍简牍。
启程来京前,她把大部分藏书都送了人,剩下的这些,实在是难以割爱,便千里迢迢带来了。
说是整理,其实就是找个由头,再看一遍。
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午后,太阳被云层遮住,院里起了风,沈元夕咳了几声,拿起手边的狐裘裹住自己,连脖子都裹紧实了,又把书铺在台阶最上方,蹲在台阶下接着看。
她的身体底子薄,虽然靠一口不服输的气势撑着,每天都跟薛子游一起扎马拉弓做早课,可也没能练出一身强健体魄,力气总也上不去,天冷天热,她比常人更敏感,一到换季就得喝几日的补药。
沈元夕把自己裹暖和后,继续保持着这种奇怪又偷懒的姿势看书。
书也不是什么正经书,只是些怪谈夜话,只不过她看得很投入。早起时随意扎了一圈的头发早已散开了,两旁的发束垂在书本上,等翻页时,她才会稍稍抬起头,动一动脖子,将头发拂到身后去,可没多久,就又会垂坠在书纸上。
院门开了,听到响动,沈元夕的目光依依不舍从书上撕开,回头望去。
薛子游脚步轻盈地走来,手里捏着个模样有几分熟悉的拜帖。
薛子游的的确确有十四岁了,但他身形纤细削薄,脸似一张纸,脆的似乎风吹就破,五官乍一看很是漂亮,可仔细看,他的眼睛里没多少神采,黑得太深,眼角嘴角微微下垂着,显得他整个人不太高兴,也不太容易被取悦。
很难想象他高兴起来是什么样子。而且,可能是刚刚到京城,水土不服没休息好,他的眼下多了两抹明显的黑眼圈,看起来更疲惫了。
“姐姐又这般看书。”薛子游身量虽然像十一二岁,未长成的少年人,但说话的声音却已然进入变声期,半大小子沙哑着嗓子,能听出正在褪去稚嫩。
等他走近了,沈元夕才认出他手里的拜帖,揉了揉冻红的鼻尖,自嘲一笑,“果然被退了。”
这是她写给三殿下的拜帖。
沈丰年的眼里,女儿的字肯定是最好的,老父亲抱着几分炫耀的心思,要女儿代笔,又怕三殿下活久了忘记是什么事,贴心地叮嘱沈元夕把前因后果详细写上,附在拜帖中,一并送至三王府。
这救命之恩也绝非沈丰年夸大。十八年前,三殿下到漠北协助退敌,漠北那群狼蛮子勾结幽族,搞出了一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幽鬼”,不惧阳光,见人就咬,活像一只只从地狱爬出来的夺命恶鬼。
前线形势严峻,士兵伤亡者众,后方大本营亦是岌岌可危。
正因如此,沈丰年的新婚夫人,平阳将军程念安尽管还在病中,身体不适,却也坚持要披甲上阵,镇守大本营。
那是个白天,向来在白天补眠不闻世事的三殿下,那天突然闪现,伸手拦住程念安。
“程将军若想留住肚子里的孩子,就请三思。”
话说出来,程念安才知自己已有身孕,后知后觉到,那几日见的血并非她从不守时的月信,而是她即将失去这个孩子的征兆。
三殿下见她怔忡似哭的愧疚表情,了然,放下一血红药瓶后,飘然出营,一直到正午,才披着溅了半面血的罩衣打着哈欠回营,告诉他们,幽鬼解决了,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哪还有剩下的,三殿下迎着太阳出阵,不仅解决了幽鬼,还把那些北漠蛮子吓破了胆,丢盔弃甲后退百里,不敢再来试探。
至于三殿下留下的那瓶药,是幽族的秘宝,皇宫里都难寻的补气回血妙药,程念安就靠这些药,留住了肚子里的女儿。
沈丰年回营时,三殿下已启程归京,沈丰年快马追上,对着那披着斗篷悠然前行的背影大声言谢。
三殿下只是懒懒扬了扬鞭,再眨眼望时,烟沙漫漫,不见踪影。
“曾经漠北燕都一战,你娘立下赫赫战功,却也身负重伤,毁了根基,知道有了你后,她很想留住你,就更是辛苦,若非三殿下赠予的那瓶补药,你娘怕是熬不到你出生……”
沈元夕将父亲的絮叨稍加润色,诚恳感谢三殿下当年的善心善举,又依照父亲的意思,提出想要登门拜访,当面致谢。
没想到,三殿下回得很快,这才两日,拜帖就被“打”回来了。
沈元夕闭上眼,鼓起勇气,才敢打开那张被退回的拜帖。
出乎意料的,上面并没有如传闻那般,被批上“再练”两个大字,沈元夕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找到了末尾一行异常突出的小字:
——无需言谢。
这四个字,字形飘逸,形骸放浪,像是信手写出,却神清骨秀的,越品越觉得妙,看过这四个字,再看自己认认真真写的那满篇的字,沈元夕合上请柬,叹了口气,“难怪对别人的字要求那么高。”
“你练二三百年,也能写成这样。”薛子游不置可否,“手熟罢了。”
沈元夕出神:“活几百年,到底是什么感觉?”
薛子游一怔,又压下眉头,警惕道:“你想体会?”
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神色,沈元夕连忙摇了摇手,笑道:“还是算了……子游,不要这么紧张。我是想,长有长的好处,短有短的妙处,咱们活在世上,顺天意就是了。”
沈元夕自小长在漠北,官话学得太规整,“长”与“短”的咬字很是明显。
也不知让薛子游联想到了什么,少年苍白的脸颊晕出两抹浅红,尴尬别开头,懊恼道:“……不要乱说话。”
沈元夕一头雾水,这番话她自认为说得还很不错,正要追问如何叫乱说话,沈丰年的近卫王拂笑眯眯捧着一堆书简字画,一只脚跨进院内,象征性地叩了叩门。
“拂叔。”沈元夕也顾不上什么“长”和“短”了,笑吟吟打招呼。
“元宵。”王拂把怀里的字画摊在石桌上,依然眯着眼笑,“这是给你的东西。”
“给我的?”沈元夕拿起半铺开的信笺,愣愣道,“……父亲给我的?”
那信笺颜色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沈元夕蹙着眉找到落款处,辨认了许久,惊呼道:“这是什么啊?!”
落款处萧宴兰三个字,分明是三殿下母亲,大昭开国公主的名字。
再看日期,是八十年前,宴兰公主寄给三殿下的闲笔,日常问候儿子在华京的日子,又言幽族的血苍兰开了,问他要不要回幽族小住几日之类的话。
这种私人信件,怎么到她手里来了?
“哪来的?”薛子游挑眉道。
王拂操手微笑,不慌不忙补充:“刚刚三王府来人,在下恰巧路过,三王府的人就把这些交给在下,让在下转交给沈将军的女儿。”
沈元夕听愣了,低下声音,惶恐地问了句:“什么意思?”
“……并让在下转告沈将军的女儿一句话。”王拂加重了几分语气,慢悠悠道,“三殿下有言,不必故意遮掩字迹中的女子气骨,他能看出来写字的不是将军本人,而是个年轻女子,字写的不错,赠些字帖给你,多习勤练。”
说罢,王拂安慰道:“我早说过,你的字本就不错,三殿下这是惜才了。”
沈元夕复去看开国公主的字,若有所思道:“竟然把自己母亲寄给他的书信都拿去给人习练……”
开国公主的字,运笔习惯看起来和她有相似之处,比她更英气利落,于她而言,的确是个不错的习字参照。
好半晌,沈元夕点头总结道:“三殿下……好像个劝学的夫子,能得他老人家的肯定,我一定勤勉习练。”
薛子游哼了一声,拿起字画瞧了瞧,除了开国公主的亲笔书,还有一百年前书法名家的碑拓和一些无名无姓,字迹潇洒的抄书本,翻来覆去看完,倒也挑不出毛病来。
“还有这个。”见她看完,王拂从袖中拿出一张请柬来,“我原本,就是为了转交这个而来。”
沈元夕接过这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精致小巧的请柬,好奇道:“这又是什么?也是三殿下给的参照吗?”
王拂摇头:“非也,这是请柬。国公府家的二女儿,正月十五要办咏梅宴,刘国公亲自将请柬送到将军手中,说到时会着人来接,要你务必赏光。”
“正月十五?明白了。”沈元夕点头,又慎重重复道,“明白了,我会仔细应对。”
王拂乐道:“不必如此紧张,将军让你放宽心了跟姑娘们玩,交几个朋友,不用拘着自己。”
“还是要谨慎些,这里可是华京,多的是我不知道的门道,不能给爹添麻烦,让人说爹的不是。”
“怕什么,出错了,也没人会笑你。”王拂说,“傻姑娘,将军和大家伙都还在,谁敢笑你?放开玩去吧。”
王拂说完,斜眼看着一旁沉着嘴角的薛子游,一把揽过:“小子游,你还杵这里做什么?难道也想跟着你姐姐去跟姑娘们玩?走吧,到校场练练块头,帮你拉拉个头。”
薛子游那张脸更阴沉了。
王拂:“一到白天你就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抖擞起精神,跟大哥走。”
薛子游忽然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树。
“怎么了?”王拂也抬头望去。
薛子游道:“有鸟。”
“……树上自然会有鸟。”王拂敛了几分笑。
“是只乌鸦。”薛子游说。
蹲在树上不叫不飞,盯着院子里看了好久了。
沈元夕抬头去看时,只看到一只黑鸟拍拍翅膀从树上飞走。
沈元夕斩钉截铁道:“什么乌鸦,那是喜鹊,乔迁新居,树上来的自然是喜鹊。”
沉默许久,王拂哈哈笑道:“不错,合情合理。”
薛子游无奈叹气,改口道:“嗯,是喜鹊。”
等太阳落山,华京燃灯时,满京城听故事的乌鸦结束一天的任务,飞进三王府,飞入一片漆黑的内殿,落在了床边的鎏金支架上。
那架子上挂着一件淡紫色的衣衫,而衣服的主人把自己裹在被团里,还未睡醒。
乌鸦清了清嗓子,喊:“咳——殿下,是时候起身了!月亮都升到中天了!”
它嗓音嘶哑,连叫数遍,从那被团里“嗖”地飞出薄薄的一片金叶飞刀,擦着乌鸦的毛,深深没入远处的墙壁中。
被团掀开一条缝隙,一只血红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着幽光,散发着恹恹杀气。
乌鸦乖乖“喵”了一声,缩到了角落。
不久,那被团耸动几下,三殿下坐起身,抱着被团发呆。
又是好久,他捏起枕上的一根银发,微微睁大了眼,含糊不清地喃喃着:
“……谁的头发?啊……我的头发。”
乌鸦嗤嗤憋笑,忍不住嘴贱:“一人孤枕,这白毛不是你掉的,还能有谁?”
片刻之后,乌鸦嘴上多了条打了死结的发带,郁郁站在窗边,被迫反省。
来,跟我默念:三殿下是一只猫,懒猫。但在女主面前会很狗。所以他是一只很狗的猫。
来,跟我默念:女主是个天然直球选手,天然克腹黑,直球克套路。所以女主克男主,男主乐滋滋。
嘿,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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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十五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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