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曹叡意外地在晚饭后派人来叫我过去。我心里有点小激动,但也不敢期待过高,稍微整了整衣服便去到他的住处。果然他衣着整齐,并无洗漱沐浴的迹象,显然叫我来是正经说事的,彻底断了我仅存的一点点“非分之想”。
我行了礼,拜见过后,他面色淡然地叫我坐下。我低着头调整好坐姿,听他问我:“孟达已经返回上庸了吗?”
“是,今日一早已出城回去了。他请臣代为转达对陛下的敬意,期望日后能以立功之身,蒙陛下在洛阳太和殿召见。”
他轻声一笑:“倒是志气高远。我以为他只醉心父皇呢!”
我垂着头没有接话,反复告诫自己“君臣有别”不要多说。他笑了一阵,漫不经心似地说:“你知道么,仲达非常讨厌这个孟子度呢!问了朕几次,想要追究孟达擅离职守的责任。朕一时好奇,问他是否对孟达有不良印象。他说此人口蜜腹剑,最是擅长妖言惑主,先帝便曾被他迷惑心神!真是有趣。朕还从未见过仲达对什么人厌恶至此,评价低至如此地步。”
“臣也不太喜欢孟达。虽然未有证据,但不能排除孟达对蜀贼的间谍活动睁眼闭眼,视而不见。他的新城郡境内,不乏西蜀和东吴的商人往来。但凡有商人,就有间谍活动的可能。”我尽量把话说得中规中矩,“当然,因为人证物证不全,很难形成奏章向陛下禀报。臣今后将格外留意新城郡的动向。”
“唔,你留意便是了。不过朕相信即便你不提醒朕,仲达在宛城也会部署。朕觉得他比你更不相信孟达呢。”
“若征南将军能有所警觉和防范,当然再好不过。”
他“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又道:“朕后天一早便要走了。”
我再度行礼道:“江陵城的各项安排已经就绪。满城军民,对于陛下的离去深感不舍,但又不能长期挽留,只得整肃心情,恭送陛下。后天一早,臣将率江陵上下将官,送陛下出城回京!”
他不吭声。我想了想,续道:“禁军的准备不是臣应当过问的,臣不知详情。还有什么需要臣去办的,陛下尽管吩咐。”
他又沉默半晌,低声道:“你觉得朕就这样走了,合适么?”
我一怔,心道我也不想让你走,可我也留不住你啊。你留下来陪着我当然好,可咱俩谁都知道那样才叫“不合适”呢,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但要是不回答,又担心他生气,我边琢磨边答道:“臣……十分感谢陛下不辞辛劳前来,也很感谢陛下驻留月余,振奋军心,鼓舞百姓。期间发生的一些意外惊扰,臣难辞其咎,愿意受罚,惟愿种种横生枝节未曾惊扰陛下的心情。除此之外,臣预祝陛下一路顺利,平安回京!”
“哦,就这些?”
“……”还有别的什么?我也只能想到这些了。
沉默之中,我眼角的余光瞄到他起身走到我面前,重新坐下。正等着他开口说话,他忽然一低头,放大的面孔刹时出现在我眼前。
“我给你和你江陵的文官武将人人官升一级,你要不要?”
我大感意外,脱口而出了一个“你”字,顿觉不妥,立刻改口:“陛下……”
“别那么叫我了,听着生分。”
“……君臣有别,陛下教导臣的。”
“你还真的跟我生气啊?”他语带落寞地说,“我马上就要走了……”
我内心五味杂陈,酸甜苦涩一起涌上心头。他的寂寞何尝不是我的寂寞?这次别离之后,下次何时相见,本就难以确定,更非我能决定。我当然也不想让他生着气、怀着对我的怨怼离开。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哄他。毕竟这次争执,并非是因为感情因素。
“说话。你要是想继续生气,那我们就继续当君臣好了……”
他作势要走,我立刻意识到机不可失,展臂将他搂入怀中。温热的身体填满了空虚的怀抱,我将灼热的气息扑在他耳边,烫红了他的耳朵和面颊。
“你真的不生气了?”我低声问。
“……嗯。我本来就不该跟你生气。这又不是你的错。”
“那……你回京之后……”
“回京之后,调查清楚再说吧。我已经派了毌丘俭先行回京,相信能够顺利破除谣言。”
“你终究是信任毌丘俭,胜过信任我……”我叹道。
他用胳膊肘顶我:“说什么呢!毌丘俭和你又不一样!你……正因为你都是我的人了,还总是为皇叔说话,我才生气的!”
我哭笑不得:“这委屈真大!你不是在吃你皇叔的醋吧?”
他气哼哼地说:“你跟皇叔即便没有私情,恐怕也是神交已久吧?平常在宫里,但凡提到你,皇叔都是夸赞不绝,要把你夸到天上去了!我早已觉得不顺耳!”
“我的确赞赏雍丘王的才华和人品……”
“哼!我看他也很赞赏你!”
“可这跟你想的那种是两回事嘛!更别说你还忌惮他别的,跟我总没关系吧?”我不等他反驳,紧了紧臂弯,将他拘得更紧些,“我这几天越想越委屈!普天之下,还有比你更高贵、更值钱的情人么?我既然已经有了你,再去动别的歪心思,难道还能比好好哄着你得到更多好处么?你怎么不仔细想想呐!”
他垂下头,抓着我的手臂,小声说:“可我给你的也不多啊。我想着,是不是我给你的太少了、远远不够……”
“你……”
“我知道你想要征南将军的位子,你想要荆州的权限,是不是?”
“……我是想要,可我心里很清楚时机还不成熟,我硬要去争也没有意义。”我叹道,“司马懿就司马懿吧。他至少是个真有本事的。”
他沉默片刻,问道:“你觉得司马懿不合适吗?为何?”
我也沉默了一阵,反问:“你很清楚司马懿跟你父皇是什么关系。”
他小幅点头。我抓紧时机问出憋了许久的疑问:“那你为何还敢重用他?他……既然与你父皇关系那么亲密,你真的相信他能真心实意效忠你?”
即便从背后抱着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色变得沉郁。难堪的沉默持续了许久,他才轻声回答:“可是,我也不能除你之外谁都不信啊。你毕竟不在我身边。即便你随时与我在一起,也是远远不够的。”
我顿时哑口无言。他叹息似地缓缓诉说。
“我也知道,除了你之外,其他人的忠心也好、爱慕也好,都是怀有目的,意有所图。为权、为财、为名、为利……每个人总有想从我手上得到的东西,他们才会想尽办法接近我,这便是所谓的忠君之心。可是,我也同样需要他们啊。我需要他们为我征战疆场、守卫国土,需要他们为我处理政务、管理百姓。这些事情不需要他们出于忠心或者爱慕,只要他们能替我处理好,我这个帝王才能安然坐在御榻之上。你、我,总不能亲自去处理所有的政务,管理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百姓,不是么?”
我心服口服:“是我小看了你。为政之道,你比我成熟得多、清醒得多。”
他挣开我的臂弯,转身面对我,双手环住我的脖子。我再度将他搂在怀里。
“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我知道司马懿和我父皇从年轻时便……但那又怎么样?父皇已经不在了,他想要维持司马家的地位,想要保证他的兄弟、侄子的前途,除了效忠于我,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吗?他总不至于想要学我父亲,取代大魏吧?”
他轻笑着说出的话,显然是在开玩笑,却让我吓出一身冷汗。冥冥之中,仿佛有种“命中注定”的震撼之感。他肯定想不到,自己开着玩笑说的这种情况,正是历史上将会真实发生的事吧?当司马家族意识到,即便不靠皇帝,他们也能维持家族的荣耀和权势。当司马家族发现,依靠皇帝的施舍不如凭借自己的双手去攫取……
“可不能开这种玩笑呵……”
他笑着,语气却陡然一变:“可是皇室不一样——特别是皇叔。”
我头皮一麻。怎么话题又转回曹植身上了?
“当年祖父曾经在父皇和皇叔之间犹豫不决的做法,让父皇终此一生,都对皇叔讳莫如深。任城王之乱,更是让父皇对皇室宗亲彻底断绝了信任。曹家的皇位,终究是从大汉天子手中夺过来的,父皇,并非心安理得。何况既然自己能抢,别人自然也能抢。从前我不明白父皇为何如此忌惮同胞兄弟,但现在我懂了。”
“你……虽然道理没错,但……也不是非要如此啊。只要不给别人可乘之机,就没人能威胁你的江山皇位!”
他笑道:“所以父皇的意思,就是不要给别人机会!哪怕他心里并不希望将皇位传给我。”
“……你别想太多,雍丘王不是那样的人。”
“唔……冷静下来想想,其实也觉得是我忧虑过度。若说皇叔图谋不轨,可能性还不如太后呢。”
“太后?郭太后?”
他倚在我胸前点了点头:“如果不是你的当机立断,如果不是因为曹晟实在年纪太小,父皇一定会把皇位传给他的。太后……到现在还不死心。我现在还没有皇子,倘若我突然暴毙,皇位只能传给兄弟。而曹晟尽管年纪最小,却是太后的亲生子,必然会获得最多的支持,是最有可能即位的人选。”
我又心疼又无奈,只好将他抱得更紧。曹丕的皇后、当今太后郭女王,那个内心强悍、头脑聪慧的女子,的确可能会有这样的期待,曹叡并非冤枉她。名义上是曹叡的嫡母,实际上巴不得他早点去死。帝王之家的残酷现实,身在其中的曹叡比我这个局外人要明白得多。
所以他需要司马懿、需要陈群、需要孙资刘放……当然他也需要我,需要曹植。所谓帝王,就是用尽各种权谋手腕,让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各种利益团体相互牵制,共同为自己所用,维持权力中心的平衡。稍有不慎玩不转权力的平衡,导致结局悲惨的例子,历史上比比皆是。
他的难处,我的确无法感同身受。
“算了,不说那些了。我们都要分开了,时光宝贵……”
“我也觉得时光宝贵,又平白无故浪费了许多……”
我开始解他的衣服。他轻轻按住我的手,莞尔一笑。
“别急。一道沐浴吧,我一早已想好了。”
我搂着他笑:“看来陛下早已设想周全,等不及了!”
他笑着送了我一个字:“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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