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翻动灰云,弦月高悬半隐。
四方露天院子,夜间晾在竹竿上的衣裳未被完全拧干,“嘀嗒”,水滴从褪色的袖尖缓缓滴落。
尖利檐角上正盘桓着一只黑鸦,嘶叫一声后旋即盘旋而去,唯余一片鸦羽飘落。
一道止不住颤巍的鬼影猝然出现院中。
月色之下,咔嚓骨声接连响起,畸形丑陋被尽数藏起,佝偻着的鬼影霎时与常人无异。
水声伴着幽幽脚铃,鬼影朝东南方向的屋子走去,行进速度不疾不徐。
“哒哒哒——”,石板发出踱步声。
月色半遮半掩洒进屋角,庹经年面色惨淡,平日里云波不动的眉头此刻正紧锁着,素手攥紧被褥犹如抓住浮木,指骨泛起渗人的青白。
时隔十五日,噩梦再度奇袭。
黑气滚荡的寥地,常人之目难以辨出虚妄与真实,入夜微凉,周遭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烧焦和铁锈味,经久不散。
地面匍匐着一名女子,一身劲装,侧脸冷沁,身体因难抑的痉挛正蜷缩成一团,那是个极具安全感又能缓释疼痛的姿势。
五脏俱裂,锥心之痛逐渐从躯干蔓延至四肢,暴烈的疼痛席卷全身。
女子呜呜咽咽良久,喉咙终于传出沙哑喘息的声音:“救她。救她!”
一句沉稳得冷情,一句迫切得撕心。
救谁?
庹经年在模糊的梦境里紧挲下巴,数不清第几次发出这个疑问。
深棕色的瞳孔略微放大,几近涣散,女子视线里的那道身影却在此时停下,尤为突兀,迟迟未转身,显然是在静待下文。
空气在分秒流逝中凝滞,滞涩得让人喉头哽到战栗。
四面流窜的恐恨、绝望和凄凉正不动声色的吞噬这方寸之地。
女子咬紧溢出血沫的牙关,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血肉模糊的左手扑腾几下,堪堪抓住眼前人的衣摆。
意识混沌,耳膜鼓荡得实在厉害,一道声音狂响起来,死命决绝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冷肃。
“随他可活,天地同寿!”
昏暗的周遭霎时变得光怪陆离,扭曲的梦境裂成难以计数的斑点状,干燥的毒尘在纷扬间迷人眼、呛咽喉、夺人呼吸。
一场风过无痕的诡异梦核,来去自如,无声无息的突然落幕,梦魇陷入无边堕落的黯暗。
“轰隆!”
远处天穹连着黑漆漆的山峦,闪电似利剑刺破黑夜,天光大绽后一记滚雷劈下。
“呼。”
庹经年垂死梦中惊坐起。
黑云浮动,月亮露出半边身子。
纱窗难掩昏沉月色,屋内地面洒下歪斜的暗亮,明暗交界清晰。
梦魇让人魂飞天外,庹经年抬手擦去额角和脖颈浸出的冷汗,将手缩回温热的被窝。
视线游离地望向那道月光,方才的响雷仿佛劈在她颅顶,现下脑子一片混乱,思维机械到难以运转。
十五日一次的诡梦,次日醒来,庹经年便会少一个时辰的清醒时间,照着等差数列推移进度,她只需再做四次梦,基本上就可以与世长辞了!
庹经年转念又想,自己倒也不算白活,甚至还平白无故多赚了几个月寿数!
两个半月前。
时逢初夏,室外燥热。
庹经年在凉爽的答辩室内顺利结束了这场毕业答辩,各中蕴含的精髓诀窍,有八字可无私奉告:答辩答辩,只答不辨!
“叮”,手机弹跳出邮政速递的短信。
庹经年随意瞄了眼,喜悦发狠似的一股脑冲上头顶,她匆忙挥手告别朋友,回到出租屋拿起身份证后直奔快递驿站,梦中情校的录取通知书近在咫尺。
天不遂人愿,她在途经一巷子时被人乱刀捅死,当场毙命。
灵魂出窍之际,贴耳而来的是哔哔直响的救护车鸣笛,急救声盘旋着飞上城市铅灰的苍穹,白衣天使由远及近。
再次睁眼时已过半月,庹经年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制,来到这个人人不识君的世界:满月洲。
此后便过上了咸鱼般的生活。
镇上的赵家奶奶膝下无儿无孙,平日里只有一干家丁陪着,心里孤单寂寞。
庹经年是个孤儿,在异界被人无故捡回一条命已算万幸,她打定主意给赵奶奶养老送终,磕上成百上千个头,毕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读书时凭借着三分钟热度,她掌握了许多谋生技能,在这里日子过得不错,反正穿过来又没占别人身体。
少顷思绪回笼。
失焦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庹经年盯着的月光不知何时悄然映上了一道伶仃人影。
窗外之人梳着独特的发髻,辨识度极高,高得令庹经年闻风胆寒,后颈唰唰冒出冷涔涔的汗。
“咳咳”,久不出声的嗓子有些沙哑。
庹经年假意咳嗽,同时拍打被褥,布料摩擦响起,她哑哑道:“五一,你压着阿姐头发了,乖五一……你往旁边挪挪。”
闻言,那道映在窗纱上的影子作出侧耳倾听状,听见屋内动静后霎时岿然不动,像被下了某种定身咒语一般。
庹经年扭过脖子飞速瞅了眼窗棂,熟练地将被子随意盘好形状,悄声摸出备在软枕下的物什:一把锃亮菜刀和一小捆细绳索。
她动作还算快,三两下功夫将菜刀与右手紧紧栓在一起,空出的左手抄起水囊,蹑手蹑脚地打开床后窗户,翻身逃命去了。
后半夜的芦苇镇此刻寂静无声,难闻鸡鸣和犬吠,夜色朦胧有被乌云遮蔽的兆头,这对于一个拔腿逃命的人而言喜忧参半。
温度略低,冷飕飕的夜风灌入口鼻,顺着喉咙气管一路直下涌进肺腑,冷得刺痛。
庹经年不想连累赵奶奶一家,一面在七拐八拐间特意抄了条小径逃亡,一面在内心祈求那怪物不要戕害无辜。
哨子般尖锐的风声伴着大进大出的急促呼吸声,心脏发出咚咚沉响,闷得像隔了层玻璃罩子。
四周不见掩体物,只有成片连着的庄稼,有人膝盖骨那么高。
快点,再快点!
庹经年舔了下发麻的嘴巴,寂静的为自己呐喊助威,仿佛眼下不是生死时速的逃亡,而是运动场上的一千五百米赛跑,但二者有着惊奇的相同点:分秒必争!
拼尽老命的跑了不知多久,身前身后听不见丝毫动静,只有身侧的风声时速惊人。
下一秒喉管上涌的血丝便爬出齿缝,争先恐后。
庹经年将血沫勉强咽回肚里,小腿酸软,颤抖打战,手臂只一味的机械摆动。
生命诚可贵,即使十死零生她也要全力搏一搏!
仿佛灌满水泥的脚再次迈出步伐。
“咻”,一道强劲有力的掌风从身后刮来,精准命中庹经年的左膝盖窝。
她瞬间被击倒半跪在地,身体倾斜失了平衡。
地面上的半边土路忽地消失,一块锋利的石头恰好正对脑面,沾着黏湿黄泥的石头倒映在她极缩的瞳孔中。
庹经年脑子闪过一片空白,如同旧式黑白电视突然电流短路,石头插进颅骨后流出白哗哗的脑浆。
真惨,她想。
电光火石间来不及细想,身体先她一步作出反应。
左手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抬起,稳稳护在额前。
“嘶,要命。”
庹经年闷哼出声,尖利的石头插入手背,血肉顿时向外翻出一块。
肾上腺素急剧飙升,与疼痛相连的神经被毫不犹豫的斩断,庹经年顾不得细看手掌惨状。
菜刀插地稳住身子,龇牙咧嘴的表情在脸上昙花一现,脑子嗡嗡转个不停,现在下近身打斗于她而言最有利,姑且扮猪吃虎试试。
庹经年竭力忽视鲜血淋漓的手背,微微翘起左手拇指,颤抖着扒开散落在肩上的黑发,忍着火辣辣的痛意扭头回身。
纳尼?!!
尾随追来之人竟不是柴郎,而是槐娘!
后者正立于她身后几米外的虚空中,距离谨慎却又激进。
庹经年眉梢眼角换上极尽软弱,“槐……槐娘姐姐,我,我无意偷听!您就大,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吧。我,我保证……”
话未说完便被对方强行打断,一股黑气击中庹经年手里的绳子,绳索瞬间四分五裂。
太阳穴剧烈狂跳,庹经年立刻紧握手中菜刀。
至上真理金光闪闪的飞过脑海:功夫再高,也怕菜刀。
下一秒只见那槐娘凝气一挥,右手的菜刀便不听使唤的颤动起来,震得她虎口发麻。
“唰”的一声后菜刀便不知落到了何处。
“砰”地又一声,她藏在鞋袜里的小刀也没了踪影。
空气静默下来,诡吊的气氛和枝叶簌簌声压得庹经年大气不敢出。
又一条真理幽幽飘过: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靠,天要亡她!
胸脯起伏的频率有些不受控,庹经年默默调整喘息声,抓紧时间疯狂盘算。
“槐娘,天黑路远你人美,死在你手里倒也值,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如掐死我,我还可以完完整整的走。”
庹经年假意咂咂嘴,僵冷的表情饱含恐惧和怯懦,唯一的破绽便是连贯有余的语速,好在嗓子沙哑得足以让人忽略这漏洞。
山林掩映鬼气戚戚的低矮庄稼,风声替槐娘作了回答。
槐娘下葬不过数日,双眼孔洞已经腐烂大半,宛若两盏阴森青灯,一身衣裳遮不住隆起的肚子,指甲紫黑细长,蛆虫咕蠕着从七窍爬出。
死后不得安宁,摊上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庹经年不分时机场合的替她打抱不平。
骸骨腐坏后的尸臭味携风钻进鼻腔,庹经年偏头低低呕了几声。
不好意思,没有嫌弃任何人的意思。
答复的时间分秒流逝,庹经年心里也不免发起怵来。
耳梢后流淌的冷汗沁进脖颈,蜿蜒着滑进交叠的素色中衣领口。
她低头呕吐的动作落在槐娘眼里俨然是另一副模样,瑟缩的肩头和小腿,狼狈得汗湿成缕的头发。
林林总总的反应印证了四个字:胆小如鼠。
半晌后庹经年依旧没能得到回应,身后的恶臭却越发浓郁,她抿紧干燥的嘴巴,眼底闪过微芒。
就是现在!
庹经年找准间隙,右手弹开水囊对嘴就是一呷,为了物尽其用和缩短二人身高差距,她干脆站起身。
被尸臭暴露无遗的槐娘宛若游蛇,早已径直闪身来到她身前。
槐娘木讷的歪头注视着庹经年,腥臭的眼球要掉不掉,塞在巨大无比的眼眶里,牙龈萎缩后倒显得牙齿细长可怖。
更诡异的是,她正不受外力控制的对着庹经年微笑,模样渗人,但又透着些许迷人的柔和气质。
两人仅隔几拳距离,犹疑游走在庹经年的每一根脑神经,她在眨眼间身体前倾靠近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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