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退学

暑假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任晓雪妈妈说村里有人跟她打听,问她家孩子在家,能不能给村里孩子补课。

任晓雪已经习惯了做学渣,差点忘了她能考上H大,也算风光过一回。

毕竟H大的名气辐射全省,给任晓雪办升学宴时,父母喜气洋洋。

关于补课一事,任晓雪妈妈也是征求任晓雪的意见,她要是不愿意,妈妈就去推了这件事。

任晓雪问补课有钱吗?

妈妈笑着说,那肯定不会免费补。

妈妈提到有三个学生都想补课。

一个是刚去镇上念完初一的小男生,他数学学得一窍不通,暑假作业都不会做,家长就想给他重新补习一下初一数学。

另外两个则是三年级的小学生,两个女孩子打算一起补一补英语。

任晓雪一听,几乎都是小学生,顿时有了信心,就说可以,那补吧。

于是安排了两个三年级的小女孩下午一点到两点半补习英语,初一的小男生是下午三点到四点半。

英语教材不需要任晓雪操心,某个补课的小女孩家长很能张罗,她会去别人家借旧书,到时候带过来让任晓雪直接用。

也是那个家长率先向任晓雪妈妈提出补课的事。

补课很顺利,教导小学生英语时,任晓雪发现她们几乎什么也不懂。

她们都是在村小学念学,两个女孩子怎么也记不住英语发音。任晓雪想起自己小学时期,村小学也教了英语,不过完全是鹦鹉学舌,能记住发音全靠她在课本上用拼音标注。

任晓雪把这种方式教给了两个小学生,小女生们学得很开心。

任晓雪想到自己英语一开始很渣,她初中英语全靠背课文练出来的语感,对语法完全不懂,甚至音标都认不全。即使这样,平时考试最高也能考到一百一十多分,然而中考时英语却掉链子,只考了一百出头。英语班任还诧异地问她会不会判错了,英语不是任晓雪的强项吗?任晓雪只是无力地摇头,她不觉得是判错,她觉得自己确实没水平。

任晓雪的英语基础主要还是高中打得好,教导她的教师是一位五十岁的老教师,教学经验丰富。高中时的英语才真的成为任晓雪的强项,强到可以靠之考四级。

由于小学生的课本上也不涉及音标之类的东西,两个小学生更是字母都不认识,所以任晓雪只能从字母教起,然后用笨方法,带着她们死记硬背课文,之后再教几句日用语,比如“早上好”,“明天见”,“你真好”,“我想你”,让她们可以回家跟父母秀一秀。

初一数学教得也很轻松,小男生直接把暑假作业上不会的题目拿给任晓雪看,说他看了答案也不懂,不明白为什么参考答案说(a b)2=a2 2ab b2。

任晓雪告诉他,这是常用公式,背下来就好了。她说就算背不下来,用笨方法一步一步计算,也会得出这样的结果。然而数学题并不需要记住一切来龙去脉,很多时候,真正做题时都靠现成公式。

任晓雪列出了完全平方公式,平方差公式,立方和公式,立方差公式,叫小男生一起背。

她还叫小男生把11的平方,12的平方,13的平方……16的平方数值也直接背下来,因为它们经常出现,每次都要计算会很慢,直接背诵可以节约时间,也可以减少精力的耗费。

顺利完成暑假作业的小男生很开心。

任晓雪也替他高兴,虽然想到自己可从没做过什么暑假、寒假作业,她小时候都是随便写糊弄着填满,然后再交上去的,从小到大也并没有老师来指责她的寒暑假作业敷衍。

一个暑假,大概补了二十天课,总共赚了两千块钱,任晓雪没看到这个钱,她妈妈直接收下了。

当然,反正她开学时,妈妈也要给她钱的。

她就要上大三了,学费翻三倍。

她不知道妈妈能不能拿出这个钱。

她补课赚得这一点,也就够交个住宿费,剩下的可以用作第一个月的生活费,然而学费却是大头。

任晓雪想到自己挂得科目,心情便灰暗起来。

她不想拿补课当借口,借口没时间复习,事实上,补课也就占用一下午的时间,她还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复习。

可是她学不进去,她一开电脑,看到课件,就想吐。

暑假初期时,她还给自己制定了计划,每天看多少页课件,才能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复习完毕。

实际完成情况却非常不理想,她一周都没坚持下去,就再也不想看课件一眼了。

她看着自己记得笔记:

《计网》(47/554)。

《javaee》(34/34)(javaee技术概述)。

《javaee》(89/89)(servlet)。

《javaee》(77/100)(jsp)。

《经典密码学与现代密码学》(23/265)。

括号里是她的观看进度,即使是看完的部分,她也觉得好像什么都没留在脑子里。后来,这些进度也永久地停在了这里。

任晓雪不再写日记了,因为她觉得无法直面自己的内心。

她在吾志上发了最后一篇不算日记的东西,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它。

她给它起名为《虾的故事》。

以下是它的故事:

Day 1:像我这种孤虾,就应该霸道的占据一角。

Day 2:我要抢劫一个贝壳,然后在里面睡觉,没准哪天就变成了水晶虾饺,晶莹剔透,口味清爽,多好!

Day 3:螃蟹那么丑陋,才不要与它为伍。

Day 4:最近头疼,好像要变成虾精病了。

Day 5:虾虾是瞎瞎。

Day 6:美美的晒了一个日光浴,差点干成虾壳。

Day 7:近来心情郁郁,住在隔壁的鱼仔说我这是“瞎忧郁”。虾忧郁?有道理。

Day 8:遇见一只老虾,它连须子都无力颤动了。

Day 9:隔壁鱼仔有了男朋友,而我却没有女朋友。

Day 10:买了五双鞋,雪白雪白的,穿到最后一双的时候发现没有空脚来系鞋带,生气的把所有鞋扔进了柜底。

Day 11:碰到一只奄奄一息的蜗牛,它求我送它回家,我费力的将它塞进了壳里。听到壳里传来闷闷的“谢谢”,我盯着它的壳看了很久。

Day 12:隔壁鱼仔搬走了,临走时它笑眯眯的跟我说,它有男老婆了。它连男老婆都能找得到,那我找个女老婆是不是更容易些?

Day 13:天气不好,心情还行,房子太白,显大,我决定把它涂成黑色。

Day 14:碰到了一块儿石头。

Day 15:围着房子种了一圈的小花。

Day 16:房子被乱流卷了,花碎得遍地都是。

Day 17:我钻进鱼仔家,什么也没捡到,它收拾的真干净。

Day 18:我决定离开,像我这种孤虾,就不要霸道的占据那么大的地方了。

*

八月末,任晓雪妈妈带着任晓雪去了县里,主要是为了存钱。

任晓雪的银行卡是跟着录取通知书一起送来的,她的学费也都是在里面自动扣款。

银行卡是中国银行的卡,镇上只有一个农业银行,那时候跨行转账还有点麻烦,而且还有跨行手续费,所以她们打算去县城,顺便还能逛一下。

妈妈往任晓雪卡里存了整整两万,其中一万五是学费,剩下的除了住宿费,日常花销,还有一部分是让任晓雪买一个新手机。

任晓雪一直使用的手机是一款翻盖山寨机,它勉强算作智能机,不过像节奏大师,天天跑酷这种游戏都是没法玩的。所以每次程天雪来看她,她总是霸占对方的手机,并且还贴心的携带充电宝,生怕把她的电给耗光了。

妈妈叫任晓雪买一个品牌手机,预算是一千五至两千,她让任晓雪去市里时自己看着买。

两人在县城里吃了一顿麻辣烫,妈妈给任晓雪添置了一条连衣裙以及一双鞋子。

妈妈很喜欢吃麻辣烫,每次去镇上或县城,必定会去吃麻辣烫。

而无论是镇里还是县城,麻辣烫都很便宜,它们不按斤称,而是按份卖,五、六、七块钱一份,分别是小碗、中碗、大碗。

十年后,任晓雪在外地吃麻辣烫,尽量少之又少的夹菜,也免不了吃上个十几块钱。然而老家镇里的麻辣烫还是按份卖,当然有所涨价,也不过卖八块钱一碗。

老家的麻辣烫成了任晓雪魂牵梦绕的美食,她觉得哪里的麻辣烫都不如东北老家的好吃。

任晓雪揣着存有两万块钱的银行卡,她感觉它仿若有千斤重。

她知道,一等她回校,里面的数额就会骤减。

可是,那真的值得吗?

她要补考的课程,她确定她无法过。未来还有更多更难的课程,她只会越挂越多。

回家路上,任晓雪思绪纷乱,她感到躁动不安。

第二天她就要坐车离家了,她辗转反侧了一夜。

她一夜未睡,她做下了一个关乎人生的重大决定。

在妈妈送她去坐客车时,她对妈妈说,她想退学。

任晓雪发现妈妈在听到这句话时,脸颊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那一瞬间任晓雪有点恐惧,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在恐惧什么。

她怕妈妈打她吗?

她怕妈妈骂她吗?

她怕妈妈对着她哭泣吗?

她怕妈妈对她失望吗?

她的情绪大概和妈妈一样,有一瞬间的空白。

妈妈终于开口说话了,她无助地问:“为啥呢?”

妈妈的无助传染给了任晓雪,她也感到无助,无措。

任晓雪不敢说她心疼钱,因为她知道,她妈妈肯定会劝她不要心疼,妈妈愿意供她念学,妈妈会说钱还会再赚,妈妈还会劝爸爸好好出去干活,他们养得起任晓雪。

任晓雪只是说:“我不想学了,我完全学不进去。”

妈妈喃喃地问:“是不是选错专业了呢?要不……重新选一次呢?”

任晓雪只是摇头。

两人死寂在街边,沉默像洪水,将两人淹没。

转角处传来一声客车的鸣叫,任晓雪看见客车露出头来了。

任晓雪不敢再看妈妈,她冲着客车挥了挥手,客车在她面前停下来。

任晓雪背着书包,踏上客车,向里走。

客车开动了,妈妈注视着客车尾巴,眼神惶然。

*

任晓雪在校园里的建设银行办理了一张新的银行卡,然后她将中国银行卡里的钱立刻取了出来,全都存进建行卡里。

任晓雪在Q上私聊教学秘书,说明自己想退学的意图。

教学秘书问她跟家人商量了吗?如果课程挂得太多,也可以考虑留级,或者心态出了问题的话,也可以办理休学。

教学秘书说,学历、学位是人生大事,她希望任晓雪不要轻易放弃。

任晓雪肯定地说,她要放弃。

教学秘书说这件事不能她一个人做决定,需要她的家长携带相关证件来校签字。

*

任晓雪的妈妈来了,她跟任晓雪说,爸爸知道任晓雪要退学,差点直接冲到H市来打任晓雪,当然被妈妈拦住了。

妈妈说:“对你,我和你爸尽力了。人生是你自己的,你以后,别后悔,别怪我们就行。”

在教学秘书的办公室签字时,任晓雪在桌子上找了半天笔,最后拿起一个很粗的笔用力拔。

教学秘书问她:“你拔我加湿器干啥?”

任晓雪立刻羞窘地松开了手。

教学秘书在桌子上的一堆文件中一扒拉,一支笔露了出来,任晓雪立刻捡起它,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姓。

妈妈始终站在任晓雪身后,任晓雪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两人离开了办公室,任晓雪在宿舍里收拾了一通,最后将一堆行李交给了妈妈,让她带回家。

妈妈走后,任晓雪去校园的理发店里剪了个头发。她叫理发师把自己的长发剪短。

理发师问她剪多短,任晓雪说,像男生一样短。

理发师有点不敢动手,反复跟她确认很多次,说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剪了多可惜呀。

任晓雪说没关系,剪吧。

镜中的任晓雪渐渐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任晓雪几乎认不出自己了,她本来就胸小,脸也有点偏男相,现在头发一剪,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男生。

任晓雪产生一点微小的快乐感,某一瞬间,她希望能偶遇柳玉庭,她想看看柳玉庭能不能认出自己。

可是这当然只能是空想,柳玉庭大概还没有来学校,而任晓雪就要走了。

任晓雪买了一张新的手机卡,卸载了Q,重新申请了微信。

此后,这就是任晓雪唯一的微信了。

她有感而发,写了第一条朋友圈:

被时间搡着走,恐慌不敢抬头。

不管是向前瞭望,向后回首。

都,徒增忧愁。

此时不愿心违,不去承受苦累。

终有一日,卑人自有天收?

她望着自己这段话,视线慢慢模糊。

她还是将之删掉了,然后添加上爸妈的微信。

就此,她抛掉能抛下的一切,离开H大学,离开H市。

没有告别,没有送行。

她孤身一人坐上了前往S市的火车。

她的离开,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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