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王君,南境大捷……”
大殿上,一名风尘仆仆的驿臣跪伏殿前,沙哑的声音却难掩喜色。
他身上的衣衫几不辨颜色,甚至有几处破了洞,靴子上亦有污渍。他这一身打扮,与这恢宏的大殿,已及仪容端肃的朝臣极不相衬,然而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带来的喜讯。
捷报高举过驿臣的头顶,他诚惶诚恐而又喜不自禁地跪着。
聂王君刚毅的脸上,难掩喜色。
“把捷报呈上……咳咳……咳……”
硕大的拳头抵住口唇,希望以此压住来自喉咙深处的不适。
“王君!”众臣急呼。
李司正一直候在殿外,见状不待召唤疾步至殿前告了声罪:“王君恕罪,容臣………”
聂王君摆了摆手,好一会儿止住咳,道:“无碍。”
朝堂之上,内臣自不能逾越,即便是大监。
到此刻,尹大监方恭敬地奉上参汤:“请王君润润喉。”
聂王君正憋得难受,连连饮了两口,又将茶盅递还给大监。
“小苏三战三捷,不辱其父战神之名。如今凯旋归来,本君便以迎其父之礼迎其归来,以慰忠良将之心。钦天司择吉日吉时,由太子元辰率司礼司出城迎接……”
元辰闻言抬眸望向至高无上的聂王君——他的父亲。
聂王君的心跟明镜似的,见元辰看过来,几不可见的朝他微微一颔首。
元辰清峻的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他太了解他的父亲,已至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最终,他像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唱了声诺。天知道,他的心早已飞出胸膛,飞往遥远的南境。
“臣有异议。”
一方面大耳的青年步出,朝聂王君施礼道:“启禀王君,小苏郡主乃外臣之女,仅有封号,又无品阶,且一女子,万不可受国之储君亲迎!”
青年此言一出,好几位朝臣低声附和起来。
聂王君居高临下望着青年:“司杰,你管律法,如何插手仪礼之事?”
“臣以为……”
那青年正欲辩解,元辰慌忙道:“父君,司杰在外多年,并不知小苏自幼养在凤梧宫,又曾与元辰同太极宫,受父君教诲。”
元辰说着朝司杰使了个眼色,怎奈司杰并不领情,又道:“即便如此,臣仍以为不妥。”
“你……咳咳……”
聂王君又咳了起来,唬得元辰、司杰不敢再言,双双跪了下去,众臣紧跟着跪了下去。
“王君身子刚好些,可莫要再动怒了。”
尹大监一面熟络地替聂王君顺着气,一面劝说道。
聂王君咳了两声,便止住了,但他那一双鹰目似的眼扫过元辰、司杰,最后落在元慎身上:今日的元慎安静得不同寻常。
元辰身后,元慎恭谨地跪着,一身天青色蟒袍衬得他肤若凝脂,眉眼若画。
聂王君暗忖:此子样貌遗传其母,性子倒不大像。其外家狼子野心,他竟未见半点,平时见了,公事之余也只叙父子亲情——这样的孩子,他没有什么可挑剔!
目光落及元辰。
元辰依旧跪着,清峻的脸上满是担忧与自责。聂王君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太像自己,有谋有勇,能屈也能伸,只一条,太重感情,这一点像极了师妹。
陡然间,他想到了小苏——倦怠的神色中掠过一丝精明的算计。
手,有一搭无一搭地婆娑着指中的念珠。目光又落及元慎,他瞧见元慎神色黯然。
于是,道:“前番,太子回朝,三王子元慎做得很好——此番,便由元慎从旁协助,望尔等莫失了我天国大邦的威仪!”
聂王君之言惊得众臣面面相觑,一个外姓郡主,如此阵仗实在前所未有。在他们心中,即便其父苏行云打了胜仗,也勿需如此。
众臣猜不透聂王君卖得什么药,然有司杰在先,他们自然不会再为此争辩。
太子元辰、三王子元慎躬身唱“诺”。聂王君方扶着尹大监的胳膊,一步一顿地走下金龙宝座……
大齐虽平定了南北境,却因两境战事,端午、中秋这样的大节都是草草而过,何况那些小节日。因而,元辰与元慎商议,府库拔给的款项虽有限,还是要尽可能的办得热闹一些。
一连数日的忙碌,方才万事俱备,只待小苏进城。
这一日,元辰踩着轻快的步代踏出议事殿,最近,他的心情很好。
天色灰蒙蒙的,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然而雪下得不大,四下并未见白。
这样的天气,小苏最喜欢,尤其是四野茫茫一片,她能在雪地里可劲地撒欢儿。
想到小苏,他的唇角漾起耀眼的笑。
雪从眼前落下,他学着她的样子展开手掌。
太子哥哥,你瞧,这朵像梅花,这朵像羽毛……
雪入手即化,掌心上仅存了几滴晶莹的水珠,在灯火下闪着微光——他竟没有看清雪花的模样。
经过几个月的修养,他的皮肤变得白晳了许多,细嫩而修长的指头齐齐握向掌心,仿佛是在感受那仅存的寒意。
风不算强劲,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扑向年轻而忧郁的面庞。一想到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便有一种锥心之痛。
幸好你无恙!
一声叹息过后,凤眸轻垂,掩下眸底的心事……
须臾,他朝立在廊下的黑衣男子喊道:“剑影,掌灯。”
“主子,您不回宫去?”
“长明殿,喝酒!”
长明殿内,元轩斜倚地榻之上,正翻着一本乐谱。
虽是冬日,但地榻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羊绒毯,倒也不冷,何况榻边置有火盆,盆中铜网之下罩着烧得正旺的乌木炭。
元轩身前有一矮几,矮几之上置有红泥小炉,炉上放着兽首铜锅,锅中水花翻腾冒着热气。这翻腾的水中煨了一壶清酒,此时正冒着腾腾热气。
元辰熟门熟路,也不待宫人通报,便推门而入。温热的夹杂着酒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本能的
深嗅了嗅,道:“还是大王兄这里安逸……”
他说着脱去大氅,褪了鞋袜,走到元轩对面坐了下去。
见元轩盯着他**的脚,无所谓地笑了笑:“雪下得不大,便一路走了过来……鞋袜有些湿了,怕弄脏了你这毯子。”
“太子殿下何时开始爱惜这些俗物了?”元轩替他斟上酒,打趣道。
“前番在北境,我才知这毯子得来不易……”他见元轩面上淡淡的,知他并不感兴趣,便道,“罢了,那些外邦之事不说也罢。”
盛酒的器皿是一对古朴的陶盏,素净的只绘了了几笔图案,落入眼中不仅不显潦草,反而更显雅致。
元辰起了兴致,端起酒盏把玩片刻,问:“今日怎用如此清素的陶盏,你那琉璃盏呢?咦,这酒也不似你酿的果子酒。”
“琉璃盏盛上果子酒,在月下才能有意想不到的意境。如今天气渐寒,陶盏盛清酒即可暖身,又可脱俗。”
元轩端起陶盏,道:“酒虽非我酿,这盏却是我亲手所做——你瞧,这盏上的花鸟虫鱼,可都是我一笔一笔绘制而成。”
“大王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会酿酒做盏,种蔬作菜……”元辰转动着手上的陶盏,似有愁怅,“把日子过得神仙似的,真是让人羡慕。
元轩闻言抬眸瞧了他一眼,方才道:“我这样的闲人……打发时间罢了。”
见元辰不语,只顾望着盏中的酒出神,又道:“你怕不是来与我闲话的?”
酒送至唇边,元辰不饮也不接话,而是咂咂嘴,片刻才道:“……大王兄打算一辈子就这般?”
“人各有志。志,在我这儿是就让每日都过闲适平淡。”
元辰一手执酒,看着翻曲谱的元轩。
“你为何还是如此淡然?”
“锦衣玉食是一日,粗茶淡饭亦是一日……”元轩说得风清云淡,温润的脸上不见多余的表情。
“她要回来了!”
元轩没有吱声,很长时间后轻轻嗯了声。
元辰俊美的脸庞涌现一丝了然,原来大王兄并不是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细说起来,他竟有些嫉妒元轩先他见到她。
那些年,若说是他庇佑小苏,倒不如说是小苏慰籍了元辰孤寂的心灵。因而小苏搬入太极宫,他寻着一切可以找的借口去紫宸殿,去清心苑……
其时,从太极宫搬出去很长一段日子里,他非必要是不会去太极宫的。只因那里留下了父君严厉的苛责与他孩童时期落寞孤寂的身影,他不想在午夜梦醒的时候又是一身冷汗。
小苏进了太极宫,父君对她如对当年的自己一般严苛,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是镇南王的女儿?
他看到过她咬牙隐忍的模样,抱膝偷泣的模样,还有被父君夸赞赏笑颜如花的模样,往往这些时候,他都陪着她、哄着她,心疼着她……
元辰想起她唤“太子哥哥”飞扑入怀的样子,勾起了嘴角,如今再见,她又是何模样?
那个小女孩的面孔在他脑海中,幻化作一个又一个少女的模样,可那些少女没有一个是她。
北境归来至今,元辰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小苏,他不是不想过问,而是怕自己问了便无法再克制心中的思念。
盏中的酒,很快见了底,他自顾自得又斟了一盏。她回来了,并来见了元轩。
凤眸泛起莹莹水光,他有些醉了:“王兄对她种的果子都那般上心,对她归来却是这般平淡,着实奇怪得很。”
元轩笑了笑,反问道:“当初你出征,我亦如此……”
“王兄莫要转移话题……”
元轩索性放下乐谱,道:“你若有话,直说便是,这样的试探伤人伤己。”
“好!”
仰首饮下盏中的酒,元辰双眸迷离,语气却十分生硬:“在王兄的心里,她只是妹妹?”
元轩摇了摇头。
“我与你答了,就一定能解了你心中的结?其实我待她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待她如何?”
元轩拢了拢盖于膝上的薄毯,心中黯然:我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人,还能奢望什么?
元辰从长明殿出来,雪已停了。
这场雪终究遂了他的愿,没有下起来。冗长的宫道上,除洼处偶尔汪着一滩水渍,倒看不出之前下了雪。
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第二日,天已放晴。
议事所中,元辰、元慎二人相对而坐,一名中年面白的内官立在堂下汇报着各处的进展。从宫道的装饰、筵席到宫外城内的布置,均已完工。此时,只不过是时间充裕,做一些无关紧要地调整罢了。
二人耳边同是内官絮絮叨叨地汇报,口中品得同是聂王君御赐的香茗,却是各自想着小心思。
忽地,剑舞急匆匆地进来,打破了这看似和谐的画面。
他向二人行礼道:“小苏郡主与五王子此时已到城外,两位主子现下赶去,怕是来不及了,不若就在……”
元辰哪里坐得住了,不待剑舞说完起身便往厅外疾步而去,全然不顾其身份仪态,以及身后二人。
剑舞知主子心切,跟在他身后出了议事所。元慎的亲随已牵了马来,当下四人快马出了宫。
四人刚至内城门下,便见数骑缓缓行来,为首的少年男女骑坐战马之上。
那少年金冠金甲,手持一杆银枪,分外精神。
那少女一身银甲,长剑悬腰,飒飒英姿。
两人并马而行,笑意吟吟的好似在谈论着什么。他们的身后是数名副将随侍,再往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着甲骑兵。
刹时,百姓争抢着向前挤去。大齐一向崇文,男将不多,更别说还是这样年少俊美的女将。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嗓子:“小苏郡主!”从而有好热闹的学舌般喊了起来,一时间,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今日之小苏,已非昔日之小苏,只见她笑微微的向道路两旁热情的百姓颔首示意,即不显傲娇,又不失尊贵。
好一个□□贵女!
好一个苏门女将!
元贞不紧不慢地相跟着,说不羡慕是假,但他打心底里替小苏高兴。
“我大齐百姓真是奇了——放着我这个正紧的五王子不喊,尽顾着欢呼起你来了!”
小苏应声扭首,身旁的少年眉眼间的稚气全然褪祛,已见沉稳与坚毅。
战争果然是催化剂,短短两月,竟然让人成长如此之快!
她笑了笑,揶揄着回道:“他们只认得主将,哪知此间的粮草官是他们五王子!”
“你也笑话我是吧?!”
小苏笑而不语。
元贞拿她没有办法,气嚷嚷道:“我元贞今日起誓,若不起战事便罢;若再有战事,我必是主将,必如你今日这般荣耀!”
城门下,元辰望眼欲穿,恨不能立刻拍马迎上去,然而他只能候在司礼官预先安排之处,默默地承受着等待的煎熬。
好在,她离他愈来愈近,愈来愈近,他已经能清楚地看到她透着英气的脸上晶亮的眸子。心,忽如擂鼓似的;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只一刻,她来到他面前。
小苏距他五步之遥,先后朝他与元慎施礼:“小苏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三王子殿下!”
她客气的客套着,一双眼目始终不曾离开元辰。
四目相对,元辰的心骤然凝固,他无法呼吸,无法说话……其实,他想唤雪儿,他想拥她入怀。然而,众目之下,他是储君,她是功臣之后,他一言一行皆代表着王室,稍有差池,便有损国威。
头一回,他恨及了自己的身份。
她何偿不懂,再一次朝元辰施礼:“太子殿下纡尊降贵出宫相迎,小苏惶恐!”
她称他太子殿下,他扯着嘴角苦笑。
须臾,他强作自然道:“本殿受父君之托,迎小苏郡主入城。”
除此之外,他再说不出其他冠冕堂皇的话。可怜,他之前准备的腹稿,此时竟连一句也说不出来。
“太子兄,我们与小苏先回宫面君,然后再寻一处安稳地儿与小苏叙旧,如何?”
元慎何等聪明,早已瞧出二人之间非比寻常,因而朝小苏微微一笑,转而朝元辰说道。
伫在此处,只会愈加尴尬,元辰望了小苏一眼,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
“小苏郡主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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