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萧萧,虽未下雪,但蘅芜苑内有翠竹挺立,又有腊梅含苞,还有两株柿子树。柿子树黝黑的枝桠上缀着十几个红透了柿子,远远望去别有一番韵味。
小苏裹着火红的狐狸毛大氅坐在桥面上,时而蹙眉,时而望着红通通的柿子。她悬在桥面下的双脚有一搭无一搭地摇晃着:太子哥哥既说求王君姨丈赐婚,那他一定会去做。若他求得王君姨丈恩准,那么……想到此处,紧抿的嘴角渐渐扬起好看的弧。
忆起那夜与元辰相会,她心中的不安皆化作缕缕柔情。可他没有来寻她,也没有传来任何口信。
小苏想过去凤梧宫,或许从王后姨母的言行中能瞧出端倪。她也过想去东宫,见到太子哥哥,自然什么都知道了。昂首眺望紫宸殿飞扬的檐角,她果断放弃了那些的念头。
到底是个姑娘家,任她面皮再厚,又怎好上赶着询问自己婚配之事。
于是,清早她便寻了个借口打发香怜去凤梧宫。香怜虽不解,但还是去了,只到此刻仍没有回来。
她越是心焦,越是想念她的母亲。倘若林王妃尚在,必会替她周全了所有,她便不会如此焦躁。
远远的,玉萧施施然而来,在小苏的身旁坐了下去,并将一方手炉塞到她手中。
有了手炉,手立刻温暖起来,她揉了揉冻得麻木的脸庞,问:“萧儿,几时了?”
“辰时刚过。”玉萧答。
“香怜可回了?”
玉萧摇了摇头,并未吱声。
明亮的眸子顿时暗了下去,是何事牵绊住了香怜,她无从得知,只觉得寒气格外地逼人。她将那温热的手炉塞入怀中,又拢紧氅衣,方觉稍好。
“萧儿。”
“嗯。”
“数日未见金笛,你可想得紧?”她看玉萧若有所思。
闻言,玉萧红了脸,嗔怪地瞪了小苏一眼:“如此羞人的话,怎好说出口。”
她自幼长在山间,清虚子不拘她的性子,可骨子里的矜持是难已改变的。
“那便是了。”小苏道。
玉萧犹豫了下,还是点了点头。这本就是事实,她与小苏之间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如今的玉萧比在上清山时,白晳了不少。此刻,那白晳的脸上飞上了两驼红云。小苏望着她娇羞的侧颜,心中五味杂陈。
“也罢,我们这就去寻他,如何?”小苏一改方才的颓废,嘻嘻笑道。
“没有御令,如何出得了宫?”
小苏自怀中掏出一物,递至玉萧眼前:“有这个,出宫还不简单?!”
“军令怎能轻易视人……快些收起来,莫叫旁人看见!”
玉萧唬得脸都白了,生怕有第三人瞧见小苏手中之物。
小苏不以为然道:“他既未收,我为何不能用?你若不去,便留在此间。”
“去,怎能不去?”见小苏负气,玉萧紧跟着追了上去。
玉萧进屋时,小苏正往腰间缠绕纱布。片刻,自胸口往下,小腹往上缠了厚厚一层,她套上月色锦袍,再束上绣着流云纹的锦带。
玉萧替她挽了个简单的圆髻,用玉簪固定,又替她重新描了的眉眼,乍一看,活脱脱就是一个俊俏小郎君。
“我穿哪身?”玉萧环顾屋内,不见其他衣衫。
“你就莫换了。”
“为何?”
“你若易了装,见了金笛,俩个人再黏黏糊糊的……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二人有不良嗜好……”小苏摇了摇头,“……还是算了。”
“你……今日说话怎没羞没臊的?!”玉萧指着小苏半真半假地斥道。
小苏知她不是真的恼,摸出个沉甸甸的荷包抛给她,哄道:“你今日这打扮,好看得紧,只怕金笛见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换了岂不可惜?”
玉萧闻言噗嗤笑了:“你呀!”
随后两人相携着潜出苑子,直奔御林军寻金笛。
不日便是腊八节,王城中极热闹。
玉萧第一次正儿八经地逛城,逛的还是天下第一城的王城,自然格外兴奋。
“你瞧这个玩偶做的好逼真!唉哟,他的手脚还能动,买一个如何?”
“金笛,那儿有卖糖葫芦的,你快追上去买两根……”
“你们看,这老大爷手上有花不成,眨眼的功夫就变出个七彩糖人……”
玉萧不是拉着小苏不让走,就是指挥着金笛买这买那。
自打入了蘅芜苑,玉萧跟香怜有样学样,若说香怜是蘅芜苑第一端方之人,那么玉萧可称第二。
这出宫才不过两个时辰,玉萧简直变了个人似的,见什么稀罕什么。长此以往,金笛那点奉禄想有余庆怕是难了,她极同情地望向金笛,金笛正瞅着玉萧傻乐。
小苏摇了摇头,心里闪过替玉萧置些产业的念头。
再看金笛,他如今是元贞的随侍副将,在御林军中也是指挥着上百号人,可此刻如同杂耍艺人,肩上挂的是吃食,怀中搂的是小玩意,背上还背了竹篓子,里面放的是玉萧给蘅芜苑众人买的礼物。
尽管已经腾不出手,可金笛还乐颠颠地接过一样又一样物品。
陡然间,小苏倒羡慕起他二人来。宫规森严,她与元辰永世怕也不能如此率真。这一刻,她打定主意护玉萧一世安稳。暗淡的眸子复又明亮,她朝玉萧道:“我倒不介意你把这摊子买了,可你瞧你们家金笛,他还能生出三头六臂不成?”
玉萧红了脸,略显侷促地解释:“逛着逛着便忘了深浅……”
“无妨,我是没什么的。”
“我,我更没什么的,”金笛蹒跚走至玉萧身旁,从一堆物品中探出脑袋,道,“萧儿开心就好。”
二人四目相对,无尽的情话随着眼波流转缠绵而出,只看得小苏面庞发热:“咳咳……我得去寻盏热茶!”
“你,你渴了?”玉萧随口问道,焚热的目光依旧望着金笛。
“洗眼睛!”小苏哭笑不得。
话已至此,那二人纵使不舍,也不好再你侬我侬。
三人说说笑笑沿街而行,至一处院落前停住脚。
此院落位处闹市,却与临街的铺面大相径庭。深深的院墙之内,隐隐可见楼台亭阁,青瓦飞檐。其外,高高的门楼檐角下各挂了一盏红灯笼,此是日头尚好,高悬的灯笼已然透出微微红光;月洞红漆大门虚掩着,其内有锣鼓声隐约传来。
小苏见了眉头轻挑,看着也不像办喜事,青天白日便点灯敲鼓,倒是稀罕。
她再往上看,门上挂有匾,匾上书有“梨园”两个烫金大字——莫不是?正思忖间,猛然听到有人说话。
“陆老爷,您老可是来了!”
原来是一名十多岁青衫小童立在门前不远处,正脆生生地招呼从车辇上下来的老者。
那老者身着蜀锦,腰悬玉壁,阔步从小童身前行过,眼皮抬亦未抬。老者身后跟了两名随侍,各捧了个覆着红绸的托盘。
小苏猜出老者常出入其间,却猜不出那红绸之下是何物。不过,她对老者及所携之物并无半点好奇。她好奇的是,此梨园可是那人口中的梨园。
门楼下,月洞门前有个一尺来高的石台,石台置有一乌木架。乌木架上贴有红绸,红绸之上工工整整地书着:霸王别姬——楚红衣。
八成是那日乌衣镇的妖孽男子!小苏勾唇暗笑,红衣这名字,倒贴切得很。
“楚红衣,楚二,”玉萧指红绸上的名字,“就是在乌衣镇碰到的那个美人吧?”
金笛闻言,不悦地嘟哝了句:“男不男女不女的,也叫美人。”
“你,怎么说话呢!”玉萧瞪着金笛,嗔道。
“你夸他作甚?”金笛不答反问。
“我夸他?”玉萧指着乌木架,一双眼弯成了月牙。
此情此景,这一路小苏看都看腻味了,她轻咳了声,招手唤来小童,问:“今日是楚先生登台?”
“回公子的话,正是。”
小童见小苏气质不俗,容颜俊秀,笑盈盈道:“我家二爷,每月遇五方来此处登台,公子倒是有缘,初来便撞着了。”
玉萧问:“他自己的园子,也不常来么?”
“二爷爱清静,不常来——”
那样的人,又怎会爱清静?小苏想到像团火似的身影,不大信小童的话。
“公子可订了位子?”小童道,“戏已开锣,再不进去,可就错过开场了?”
小苏摇了摇头:“初来乍到,不曾订座。”
小童伶俐得很,笑道:“巧了,尚有一座,公子可随小子来。”
小苏朝金玉二人道:“进去瞅瞅!”
语毕,小苏示意小童带路。
那小童闻言反倒忸怩起来:“公子,入园得先交五十两,酒水赏钱还得另算的……”
他见小苏未作反应,又道:“今儿,公子初来,只管尽兴便好,小子万不敢讨赏的!”
“萧儿,你瞅瞅荷包里除了金叶子,有银子么?”
“公子,金叶子也成,金叶子也成。”那小童初以为小苏付不起银两,却不想是个金主,于是欢天喜地招呼三人。
“五十两呢!”玉萧不愿意了,朝小苏低声道。
“这位姐姐有所不知,若是平日,百两未必能进得去。”小童说。
“为何?”玉萧不解。
“平日一座难求,自然有人哄抬价格——近几日,那位小苏郡主率军归朝,诸位大人忙得很,方空了一两座……”
玉萧闻言瞧了眼小苏,摸出荷包掏出金叶子,爽快地拍在小童手中“给!”。她买了半日,也没用上这么多银子,实则肉疼得很。不过好在比乌镇传言的要少上许多,她又占了便宜似的扬起了嘴角。
三人进了包座。包座正面是一拢半透明的纱帘,将包座围成了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那小童撩开帘子挂于两侧的金钩之上,众人才看清包座正中摆了一张梨木雕花长桌,三面围了四把杌子。桌上瓜果、点心一应俱全,小童又沏了三盏香茗送了上来。
“上一壶酒来?”小苏朝小童道。
“公子,咱这有入口绵甜的惊鸿,余香满口的暗香,色如胭脂的女儿红……”
果然是个有趣的地方,连酒名都如此别致。小苏略一思索道:“那便各来一壶。”
小童面露难色:“这些酒虽非烈酒,但工艺口感终归不同,同饮既不能体会各家精妙又易醉伤身,不如小七给诸位先上一壶女儿红,如何?”
“惊鸿、暗香,取名如此别致,为何偏偏先上女儿红?”玉萧问。
那小童也算好性子,朝玉萧笑了笑道:“女儿红从酿造到出炉都是由未及笄的少女完成,其色泽艳丽,初入口略显青涩,细品幽香满口,因尔得名。又因其产量少,故排众酒之首。”
小苏本就随口一说,见小童如此解释,便点了点头:“那就先来两壶。”
见小童离开,玉萧嘟哝道:“众酒之首,恐怕又得花费不少银俩……那日,他说要请咱们看戏的话,也不知作不作数?”
小苏笑而不语,一双眼眸望着戏台之上。
戏台上,一位眉眼精致,神韵娇媚的女子踩着锣鼓点子轻移莲步,水袖轻甩,咿咿呀呀地唱着……
不多时,小童捧着酒菜进了来。
“那女娇娘是你们家楚二爷?”小苏问。
“公子好眼力。”小童一面摆着酒菜,一边笑道,“两个冷盘,两壶女儿红——公子若要添补,唤小七便可。”
说罢,那小童施了礼退了出去。
玉萧替小苏斟了酒,自己抓起瓜子嗑了起来。
琉璃盏中,晶莹的液体泛着诱人的光泽,小苏看着欢喜,浅抿了一口,便赞不绝口。
“色如胭脂,幽香满口,也不枉女儿红的名字。”
一盏入口即尽,小苏又斟了一盏送入口中。玉萧不善饮,金笛不敢饮,不觉间那两壶女儿红,有一壶多到了小苏腹中。
玉萧见她脸颊绯红,按住酒壶:“你倒是慢些喝,若醉了如何回去?”
“十岁,我便与元轩哥哥饮过半夜的酒,这才哪到哪儿?” 说着,小苏指着楚红衣,口中啧啧有声,“萧儿,你说世间怎有如此雌雄莫辨之人,不知什么的女子才能收得了这样妖孽?”
戏台上,楚红衣踩着鼓点轻步曼移。其嗓音时而闲婉柔靡,意在流水唱出荡荡之情。时而铿锵有力,志在高山表现峨峨之势。他那一双媚眼,如烟如丝,似能勾魂摄魄,让人不敢直视。
玉萧说了什么,小苏没有听清,倒觉双眸朦胧,台上之人愈转愈快,憨笑了两声:“他怎得转得我头晕……”
话未完,人已倒于桌上,一双浓密的眼睫闪了两闪,承受不住似的一下子垂落紧合,随即传来轻轻地鼾声。
“萧儿,莫走……”
即便是醉酒,小苏睡得并不踏实,口中含糊不清的嘟囔着。
玉萧知小苏作梦,心中暗忖:连作梦都怕我离开,若真离她而去……她不忍往下想。须臾,转念又想:那王宫里的人看起来不大好相处的样子,难道她要将小苏一个人留在那儿?!不管是从她与小苏之间的情感来说,还是为报答道长的养育之恩来说,她都无法在此时丢下小苏。
“我,我现在还不能……嫁……”她低垂着头,不敢看金笛。
“为何?”
金笛是个死眼心的人。当初,管七爷对他有一饭之恩,他便跟在管七爷身边尽心尽力地打理赌坊,十年不曾有过怨言。
那一日,他在镇上遇见玉萧,第一眼他便喜欢上了她。每每估算着她下山的日子,揪了空便守在镇口盼望着见到她。
“我答应过小苏,陪她再去一次南境……至少,至少……”
玉萧杏眸含泪,绞着衣襟的一双手依旧绞着衣襟。她做梦也想嫁给这个痴情的青年,但她亦不能割舍对小苏的情分——此时,她的心中极其矛盾与自责。
金笛见她蹙着一双眉头,轻叹一声道:“我随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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