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养了五六日,小苏身子差不多大好。眼看着春日过半,她与元辰双双辞别林玄青。
林玄青见留二人不住,对小苏又是一番致歉,并在二人临行将一个锦盒赠于小苏。
“玄青未能为令表兄炼制出解药,实在汗颜……此盒中有一块龙涎石,为龙涎草所制,苏姑娘或能用得上。”
本以为世间再无龙涎草,却未想到南岳山庄将其制成了药石,小苏又惊又喜,接过锦盒心中更多的是感动。
“为解小苏的寒毒,已动用贵庄中的藏药,如今林兄又赠如此珍贵的药石,小苏无以为报!”
“药石的存在本就是为了救人,因而苏姑娘不必挂怀。只龙涎草本身就含有剧毒,制成药石毒性更烈,还望苏姑娘谨慎用之。”说话间,林玄青目光复杂地看着小苏。
元辰见其似有不舍,跨步向前抢先说道:“林兄康慨赠药,元辰与表妹感激不尽……日后,林兄若遇棘手之事,可拿此物往州府,自当有人相助。”元辰说着从腰间摸出一物。
小苏瞧清元辰手中之物眉头微微一动,元辰哥哥怎会有吴侯之物?与此同时,林玄青凝目瞧去。原来元辰手中乃是一枚玉佩,那玉佩比成年男子指头大不了多少,上雕有蝙蝠奉桃,通体光润通透,雕工精美,一眼便知绝非凡品。
林玄青本想从玉佩上瞧出端倪,好证实小苏便是镇王之女的猜测,不成想元辰拿出的是寓意福寿之物。林玄青暗忖,此物不该是元辰这年纪佩戴的,那么元辰仍拿出此物怕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他的身份——能执它往州府求助,想来它主人的身份也非同寻常。林玄青暗暗笑了笑,既非元辰之物,玉佩的主人是谁都不重要了。
“元兄如此便是小觑玄青了。”林玄青正色朝元辰道。
“也罢。”元辰见状收了玉佩,朝林玄青拱了拱手,“林兄这个朋友,元辰记下了。”
小苏恐耽搁过久天黑前赶不到歇脚处,谢过林玄青,与元辰领着香怜拍马往山下赶去。
山门之下,林玄青长身而立,一双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一抹白影,直至那白影愈发模糊。
“算着时日,父亲也该回了。”他转身快步跨上石阶,边行边朝身后之人道。
半夏正要回禀此事,见他问便答道:“庄主已归,正在厅中等候少庄主。”
“你怎得不早说!”
林玄青止步回望身后,身后碧色葱茏,山花烂漫,哪还有小苏的身影。
大厅中坐着一位年过半百,双鬓花白的方面汉子——他就是南岳山庄庄主林朝平。林朝平身上葛布衣袍袍襟可见泥渍,脚上的登云靴更是污渍斑斑。而他似乎并不在意,刻满岁月的脸上肃穆端严,唯一双眼中难掩怒气。
紫衣女婢奉上点心,又替他斟上茶水。一路勿忙,他确实又饥又渴,端起茶水正要饮,瞧见儿子疾步走来。还没来得及润喉,林玄青已然走进厅中。他瞥了眼儿子慢悠悠地放下茶盏:“何事如此慌张?你可晓得你一言一行皆代表着南岳山庄?”
“父亲一路辛苦!”
林玄青听出父亲语气不善,可一时摸不着脑,只能先行了礼。
林朝平冷眼看着亲自栽培的儿子,挑眉问道:“青儿这是舍不得友人?”
“父亲?!”
林玄青心头一紧,抬眸迎上父亲的深沉的目光,随即明白父亲定是听了秋慈一面之词。他正了正神色道:“儿子一向谨记父亲的教诲,从不敢做出任何令父亲、令山庄蒙羞之事。”
儿子的性子,林朝平最清楚,可他想到秋慈的哭诉,老友欲言又止的犹豫,林朝平板着脸“唔”了声。
林朝平生性古板,教子极严。他的女儿,玄青的长姐十七岁便远嫁他乡,为的就是婚后少回几趟娘家。如今他年纪大了,又兼仅此一子承欢膝下,比年青时管得到是松泛了些。况且林玄青自幼老成,鲜少让他操心,如今他说没有,那必是没有。
“秋慈那丫头性子是烈了些,但也是因心中有你,才会那般行事——那位苏姑娘的事,为父听说了。你既医好她的顽疾,她因祸得福,也算两相抵消了。”
“父亲,秋慈所为……”
“青儿,你是男子,心胸需放宽广些,”林朝平看着儿子接着道,“明日,你往秋家去一趟……秋伯伯仅秋慈一个女儿,是娇惯了些,可她是你未来的媳妇,将来进了门,你再好好说导便是。”
林玄青眼神暗了暗,口中仍然道:“儿子明白——出了那样的事,儿子亦有责任,待庄上的事交待清楚,儿子便去探望秋伯伯。”
“青儿能这般处世,为父便放心了。”林朝平拈着胡须站了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待为父沐浴更衣之后,咱爷俩小斟一杯。”
“父亲。”
林玄青唤住了林朝平。他想林朝平回来如此之快,想必没有遇见送信之人。
“还有事?”林朝平驻足。
“儿子给苏姑娘诊治时,瞧见她有一枚玉珠,与大姐的那枚一模一样,儿子对着光瞧了,珠中亦有个木字。苏姑娘说,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
“她母亲?”
“是。她母亲姓林,名唤韵竹。”
“姓林,名唤韵竹,”林朝平闻言瞪着眼珠子问,“你可瞧清了,玉珠中确有木字?”
“儿子瞧得真切。”
“那你可与她说了此事?”林朝平目光中不再是震惊,而是一种掺杂着心疼的悲悯。
林玄青摇了摇头:“此事尚需求证,儿子不敢冒然说破。”
“那她……”林朝平猛然想起小苏已然离去,忙转口道,“青儿,你速速追回苏姑娘,为父有话问她。”
“父亲,苏姑娘有急事回京,冒然拦她恐怕不合适。”林玄青犹豫道。
“既然如此,那为父便亲往王城一趟……只如此大事,青儿为何不早通知为父?”
“五日前,儿子已派人往父亲常去之处寻父亲,想来错过了。”
“那苏姑娘可有说,她住王城何处,她母亲现在可好?”林朝平再说话时声音颤抖,双眼隐隐含泪。
一声叹息之后,林玄青便将从小苏处听到其母如何中毒,又如何殒身之事一一说予林朝平。
林朝平听完,一双虎目猩红,强而有力的大手匝箍着儿子的手腕:“你可问了,她母亲葬与何处?她家中还有何人?”
“苏姑娘说她母亲幼时被一位老道收养,除了名字之外并不记得其他,殒身后又被老道带回上清山安葬……她自幼寄养在师伯家,并未言家中有他人……”
林朝平松开儿子,面露慽容:“当年母亲因为妹妹走失,尽数毁了龙涎草,那是何等的伤心,直至她老人临终之时还放不下那桩往事,若她老人家知道妹妹尚有后人在,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须臾,他收拾好情绪,又问:“苏姑娘在王城的落脚之处,你可打听清楚?”
林玄青摇了摇头:“苏姑娘对此事似有防备。”
林朝平摆了摆手:“罢了,为父立刻动身前往上清山,待寻到老道自然就弄清楚苏姑娘是不是你姑母的后人。”
林玄青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口:“儿子猜测,苏姑娘乃镇南王之女小苏郡主。”
“当年威震南境的镇南王?”
“是。”林玄青顿了顿又道,“只儿子未能证实此猜测。”
“无妨,待为父去了上清山,一切便可知晓。”
小苏一行离开南岳城当日,孟真正请了大藏寺的法师在府中做法事。孟淮虽死,他身前品阶未降,朝中大臣少不得往孟府祭奠一番。吴侯爷也免不了俗,下了朝便领着儿子吴瑾着了素服同往孟府。
孟府满院哀色,满目苍凉,昔日的荣耀早已不复。院中,身着袈裟的大和尚们敲着木鱼,围着硕大的黑漆棺木,口中念念有词——那是超度亡灵的往生咒。
吴侯爷接过孟府管事递过来的檀香,双目望着孟淮的牌位,白净的脸上不见喜悲:孟老匹夫,你从末落之第登上庙堂,又权倾天下,你这一世旁人几辈子也不敢奢望。然你妄图左右朝纲,又纵子行凶,枉顾性命,天地都不能容你。也罢,你父子二人先后故去,也算老天给你的报应,此后便安安分分投个寻常人家,来世做个安生百姓,莫再走今生之路了。
吴小公爷吴瑾心不在此,上了香便瞅了个空子往府中内院行去。今日孟淮七七,府上谢客人多事杂,没有人注意他进了内院。
孟家无当家主母,平常府中内事都由孟淮的贵妾打理。但妾终是妾,身份再是尊贵,像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还是得正经的主子出面打理。祖、父相继离世,孟挽晴虽万分悲痛,也只能打起精神帮衬哥哥处理各项庶务。
来客的茶水酒食,谢客的答礼,孟挽晴连日地安排下来,只觉头晕脑胀。好在当日来得都是男宾,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并不需抛头露面。强撑着往厨房查看了饮食酒水,她便回处理事务的小院稍作休息。
府中大小管事,女婢婆子各司其职,这个临时处理事务的四方院子反而空荡荡,静悄悄的。
院中白纱飘飘荡荡,处处苍茫,孟挽晴素面素衣,孤零零地坐在回廊上,更显悲凉。她掉了会儿眼泪,望着院角一丛翠竹出神。府里的大夫与宫中的御医皆说爷爷是过量服用大罗金丹才血逆而亡。那夜,她说了许多混账话,那么爷爷是因为气得很了才多食了大罗金丹——这个猜测,她不敢告诉哥哥孟真。
她自小没了娘亲,父亲常年住在军中对他兄妹向来不管不问。如今爷爷不在了,她不想再与哥哥生了嫌隙。可心中的自责折磨的她整宿整宿不能入睡——只要一合上眼,她就看到爷爷颤抖着手指向她,实在疲惫极了,便伏在案上打个盹。就像此时,她伏在雕栏上,只片刻便打起熟睡的轻酣。
“挽晴……挽晴……”
孟挽晴睡得正香,忽觉有人推她。她支起浑浑浑噩噩的头颅,问:“何事?”她以为是管事来回事,因而眼尚未完全睁开,便问出了口。
“挽晴,是我……”吴瑾侧身坐了下去,他望着孟挽晴憔悴而消瘦的面颊,心头陡得一紧,“挽晴,你,还好吗?”
“你怎得来了?”孟挽晴说着四下环顾,见无人方放下心来。
“我……”吴瑾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吞吞吐吐道,“我不放心你。”
孟挽晴向来看不上他,可此刻望着他鼻子一酸,失了血色的嘴唇嗫嚅着,泪不争气地滚了来。
“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说着,她扭首又望向翠竹。
须臾,她听到身旁一声叹息,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他不说话,她亦不说话。
吴瑾的出现,孟挽晴有过一刹那的激动,然而那一闪即逝的激动对她而言,不过是溺水之人手中的稻草罢了。
吴瑾与那一帮太学同窗中并不出色,身份也不够显赫,尽管对她痴心一片,却始终入不了她的眼——只因她眼里心里只有太子元辰。
眼下,父亲死了,爷爷也去了,她要帮着哥哥重振孟氏,既然入不了东宫,她只能遵从爷爷的遗愿嫁给那个鳏夫……心中一阵冷笑,终究是无缘,又何苦再纠缠!
“你还是快快离开,要是让人看到你在这儿……不好……”孟挽晴并不看他,语气倒比先前温柔了几分。毕竟那一帮子人中,也只有吴瑾还记得她孟挽晴,说一点都不感动那是假的。
“挽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就让我在这儿陪陪你可好?我不说话,就这样陪你坐一会儿,你若是难受,那便痛痛快快哭一场……”
吴瑾俊秀的脸上满是心疼,他是真的心疼她,小心翼翼地朝她挪得近了些,大着胆子伸出手臂。
“你要做什么?”她冷眼对上他的眸子,厉声道。
“我……”
颓废地垂下手,吴瑾扭过脸不敢再看她。好一会儿,他才道:“待大司马过了百日,我便求我娘来府上提亲。”
“提亲?”
“我不愿你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个宅子里……”
他这个傻子,竟还要向我提亲!这些年,他还没有看清自己不过是利用他接近太子罢了。孟挽晴心情复杂地看了吴瑾一眼:这个仪容不算绝尘,却也是难得一见的男子,心思单纯的如同涉世未深的少年,若不是家中变故,或许她真会应了他。
如今,孟家需要的是能让她与她的家族所依仗的男人,而眼前之人只怕永远也给不了她。闭了眸,理了理乱了的心绪,再睁眼时,已不见悲伤。
“多谢小公爷美意——只,爷爷生前已将挽晴许了人家……”
闻言,吴瑾不敢相信似的瞪着眼珠子:“许了人家?谁?是他么?”
须臾,又听他道:“你终究还是想嫁给他……可他要娶徐家的女儿,你还要嫁给他?”
“婚姻大事,自有父母长辈做主!”孟挽晴明知他误会,也不解释,朝他福了福转身进了屋子。
门,就在眼前呯得合上,吴瑾怔怔地立了许久,忽地轻笑出声,那苦涩的笑,自唇角还没化开,便没了踪迹……
他打小便喜欢孟挽晴,而孟挽晴心里眼里只有太子元辰,他并非不知,而是单纯地想他对她的好,她终有一天能明白。
如今,她接连着遭受丧亲之痛,他想,他该在此时站出来向她表明心意,好好地守护着她,可她宁愿作他的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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