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太极宫,小苏跨上如风的动作依是洒脱,却少了来时的气势。她想自己终究成了聂王君的屠刀,而今日袁宏便是他屠刀下的鱼肉。她扯了扯嘴角,但愿自己永远没有成为鱼肉的那一日。
正思忖间,一人斜里闪了出来,笑嘻嘻地立在马前朝她道:“五哥送你的马儿骑起来可还顺手?”
小苏被唬得一怔,待瞧清是元贞,又见宝林迎了上来,方知到家了,翻身下马,紧接着问:“你怎得来了?”
“我如何不能来?”元贞不等小苏不答话,又道,“看你这行头,今日定将那帮老家伙唬得不行……啧啧,也不枉我千里迢迢从草原将如风带回来。”
“你口中的那帮老家伙中可有你亲叔伯外爷。” 小苏极自然的将僵绳塞入元贞手中。
“他,他老人家也在哇!”元贞多少有些畏惧秦老大人的。
“空长这么大个儿,他又不吃人。”
“嘿嘿,”元贞尴尬地笑了两声,“还不小时候被他打手心打怕了么。”
小苏叹了口气:“想当初他老人家私下给你讲了多少学,结果你在太学还是垫底的,他没被你气死也算是命硬的。”
“你这话……多少有点伤人。”
“难道不是么?”
“你说是便是,”元贞见小苏瞪着他,立马怂了,“除了他老人家,你告诉我还有谁招了你,我去帮你骂回去。”
小苏想问那人是你老爹,你骂不?当然她不会说出口。
“他们也没落着好。”
玉萧与香怜坐在廊下正讨论着花样子。见他二人相跟着进了苑子,双双放下手上的纸笔迎了上去。
“五爷,你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香怜笑说着与玉萧一道朝元贞行了礼。
“这不稍稍得闲,爷便来瞧你家郡主。”
“五爷跟我家郡主打小的感情,就是亲近些。”香怜抿嘴笑望着小苏。
小苏也不作声,伸手解下凤吟剑递给玉萧,又扯下头上的银冠,香怜替她脱了甲,随后又重新帮她挽了一个简单的圆髻。
元贞双手环胸,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眼前的小苏依旧瘦得很,但精神气好了许多,元贞悬了许久的心稍稍放下,见她收拾停当,于是问:“你既不喜戴冠着甲,又无战事,何苦这副打扮?”
案上梨汁尚温,小苏捧起送至唇边一连饮下数口,自嘲地笑了笑。
“你以为我愿意?那帮老顽固老得都可以做我爷爷,与他们斗法,可不得先从气势上压他们一头——而我能拿得出手的无非就那点子战功。”
三五口饮了余下的梨汁,见元贞还愣着,她又道:“加了桂花马蹄……汤汁甜而不腻,你不尝尝?”
元贞捏着的汤匙有一搭无一搭翻搅着梨汁,一双目光粘在小苏身上始终不肯挪开:外人只道她文武兼修,气质卓然,却难见到她既不端庄,又不娴静,率真而不造作的模样,如此看来她确实不合适做太子妃。
“发什么呆呀?!你以前很喜欢喝梨汁、糖水,今个儿是怎么了?”
“唔。”元贞点了点头,心道那是因为你喜欢。
“哦,也对,那是儿时,”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元贞,“如今你这模样不喜吃也属正常……我倒是渴得很……”说着,她就端过元贞的汤盅。
元贞望着小苏,目光透着纯净而温柔的笑:“如今你这模样又为何仍喜甜食?
“心里苦,可不得吃甜的。”她笑答道。
听了这亦真亦假的回答,元贞只觉胸口一紧,正想说些宽慰的话,只闻咕嘟几声,就见小苏砸吧着嘴放下汤盅,打了一个满足的饱嗝。
他咽下未出口的话,裂着嘴笑道:“我又没说不喝。”
“可你也没说你要喝呀!”
“也只有和我,你才这般牙尖嘴利。”
“只和你如此,那你得反思下自己了。”
话毕,两人皆不服气地瞧向对方,只片刻双双便绷不住相视一笑,到此刻小苏心中仅存的那点阴霾烟消云散。她将汤盅送回元贞面前,指着盅底道:“梨肉软烂,你若不嫌……”
“不嫌,不嫌。”
元贞乐呵呵地舀了匙梨送入口中,那梨炖得软烂并不成块,他索性捧起那盅一股脑的将梨膏倒入口中。
从小到大,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元贞都变着法儿弄来;但凡是她喜欢的,他都紧着她。就拿吃的来说吧,除非到她吃不下了,他才会动箸且乐呵呵地吃得滴水不剩。有时她会故意说吃不下,就为骗他多吃几口。思及此,小苏反倒生出几许歉疚:这些年每回炖了梨汁、糖水,真难为他喝得连渣子都不剩。
“你呀,就空长了这身个头。”小苏口中嫌弃,心里却是暖暖的。
两人如少时斗嘴的一幕落在香怜眼中又是一番景像,她三两下收拾好,示意玉萧与她一道退了出去。
小苏天尚未明便起,又那一番折腾乏得很,见元贞并无离去之意,便脱了靴上了榻懒洋洋地歪靠迎枕上。
“你回去后,让金笛来趟郡主府。”
元贞“唔”了声。
“还有一件事,你替我寻个人。”
“寻什么人?”
“品行端正,身家清白,年纪三十岁往下,且有军职的……样貌不十分重要,可也说得过去才成?”
“这样人还用找,现成的就有。”
“谁?”
“我呀!”
“我是有正经事的,可不是说笑。”
“那你先告诉我找金笛来作甚?寻那样的人,又作何?”
小苏本也没打算瞒他,见问便道:“我耽误香怜许多年,不能再把萧儿耽误了,唤金笛来就是为他俩成亲的事儿;寻人,自然是替香怜挑夫婿。你若有人选先让我瞧瞧,我这关过了方告诉香怜。”
说话间玉惜捧着茶水果子笑微微地走来朝二人行了礼。
待玉惜斟了茶,又摆了果子,小苏方朝玉惜道:“我拜托五爷的事,你莫要告诉你姐姐,她面皮薄得很,知晓了定会不依。”倒非她要避着香怜行事,而是她担心生出旁的枝节。
或是玉惜走得轻快,又或小苏说话时不曾想到有人来,反正小苏最后那句话一点不差地落入玉惜耳中。玉惜本就兰心蕙质,即便小苏不嘱咐,她也不会将这没影儿的事说与香怜。闻言,她更是笑盈盈地应了。
案几上,新洗的梅子光泽诱人,元贞捡了一颗送入口中,没想到那梅子甚酸,酸得他龇牙裂嘴直揉腮帮子:“酸,忒酸了……这东西能吃么?”
“是你不会挑。”小苏说着捡起一颗泛了黄的,“这种偏黄的即爽口,又不太酸。”她又挑了颗熟透了的,“像这种黄澄澄的又甜又糯,丁点儿也不酸。”她说着将手中的梅子递向元贞。
元贞接过不敢像方才那样整颗塞进嘴里,只小口小口啃着。
“你将她们嫁了出去,还有谁能那么贴心的服侍你?”
小苏尚未答话,玉惜便福下身子赌气似的道:“回五爷的话,玉惜会留在郡主府好生侍奉郡主。”
元贞指了指玉惜朝小苏道:“在蘅芜苑这个丫头的性子最是沉默,怎么出了宫变得伶牙俐齿的?”
“你自己说错了话,还怪人家怜牙俐齿。”小苏轻笑。
“我确实忘了还有这丫头。”元贞转而朝玉惜道,“五爷淘到几件稀罕玩意,等会你挑一件,算是五爷赔不是了。”
“五爷心疼我家郡主,奴婢感激都来不及,哪敢再受五爷的赏赐。”玉惜福下身子道,神情中不见半分怯色。
元贞自是无趣,婆娑着下巴悻悻道:“这丫头说话倒有几分像你。”
“我的人,自然像我,” 小苏挑眉又道,“你也莫说我惯得这丫头,她这小脾气多半是你惯的。”
元贞自知又说错了话,挠了挠耳后根道:“你我都这般年岁了,你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闻言,小苏噗嗤笑出声来:“你我哪般年岁了,说得跟七八十岁似的。”
“罢了,罢了,你只当我胡吣。”元贞摆了摆手,朝玉惜道,“上回来你做得鱼五爷稀罕得很,今个中午五爷留下来用膳,玉惜再给做回如何?”他口中说得委婉,神色却是十分坚定。
难得见他如此正经,小苏暗暗颔首示意玉惜应下。
玉惜十分眼尖,忙朝元贞道:“五爷稍待,玉惜这就寻宝林捞鱼,给五爷做去。”
“你有话与我说?”待玉惜走得远了,小苏方问。
元贞点了点头,赤着脸只不开口。
“人都支走了,你反倒忸怩起来了,”小苏说着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你我之间还有不能说的?”
元贞吱唔了许久:“那个,那个……着实有些张不开口……”
小苏见他如此,坐正了身子,扑闪着眸子直直地望着他,也不催促。
“打小,打小就咱俩最好,我做任何事也瞒不过你……我一直以为,”元贞乌亮的眸子里是她平静得毫无波澜的脸,“我一直以为你是懂我的心的……”
“你的心,”小苏吐出口中的梅核,凑近元贞道,“旁的不敢说,你的心我多少还是知道的。”
“我就知你知道!”元贞的眸子随之一亮,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上至王君,下至百官,哪个不晓得你的心?他们若不是晓得你生了颗不上进的心,就凭你这不着调的性子早死了八百回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元贞嗫嚅着嘴道。
“那你想说什么?”小苏翘着指头扒拉着盘中的梅子,神色淡淡的,仿佛就是那么随口一问。
“我……”元贞只觉喉咙口被扼住般难以发出声音,而他看向小苏的目光复杂而痛苦,还夹杂着些说不明的情感。
小苏在满盘的梅子里挑挑拣拣,最终挑中一颗半青半黄的梅子送入口中,须臾满足地叹道:“还是这种酸中带甜,甜中透着酸的吃着爽口。”
“今日你在朝堂上公然将所谓的大儒怼倒甚得我心,”早在小苏抬首时,元贞便垂下眼帘佯装挑梅子,此刻他边划拉梅子边道,“可往后他们若拿这事……”。
“他辱我在先,还不兴我还嘴了?”元贞所忧,小苏岂会不知,只她不愿元贞涉身其间,故尔戗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婆婆妈妈的?”
“我不是为他们……”
“那是为了什么?”
“我求父君赐婚,你应了可好?”元贞咬了咬下唇似下了莫大的决心,“除了胸无大志,我也没甚不好了;再说咱俩打小厮混的,省了往后相互揣摩心思。赐了婚……你要不想在此地,我们去南境也好,去北漠也行,只要你开心就好。”
这回小苏没有接话,只一声长叹,尔后是长久的沉默。连日来,她躲在郡主府研究吃食,练字作画,做了许多往日不做之事,就为了不去想与那个人。眼下,元贞句句不提那人,可句句绕不过那人。
“小五,你……”
元贞郑重道:“大婚也不过给外人看的,你不用顾忌,往后还跟先前一样,你想干甚就干甚,我都不会拦你……就算真要那样,元贞入郡主府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只是我怕母妃受不住……你许我几日,我去说服她。”
“若说不通呢?”话出了口,小苏便后悔了,她给不了他希望就不该如此试探。
元贞生怕小苏不信,举手便起誓:“若今日元贞所言无法兑现……”
“小五,小苏不愿骗你,也不愿骗自己。”小苏拦下元贞的誓言抢说道,“小苏想和你做兄弟,一生一世都不相负的兄弟。”
“兄弟,”元贞自嘲地笑了笑,“元贞终究还是跟你处成兄弟。”
“小五,我……”话未出口,泪己糊了眼,小苏自知如何解释都无法表达她的感激,也无法表达她对元贞的弥补之情。
“你别哭,别哭啊,我就是怕你哭坏了身子才出了这个馊主意……你觉得不好就当五哥放了个屁。”元贞摸索半天也未摸出一物。他没有带帕子的习惯,一时间又寻不出合适之物,只好扯起衣袖。
见元贞尴尬地撩起衣袖欲替她拭泪,小苏笑了:“你瞧你,哪还有半点王子的样子,夫子教得那些礼仪,你竟半点也没学到。”
“你还说我——”元贞见她破涕为笑,咧着嘴笑道,“上礼仪课,是谁打瞌睡,让我替她把风的?”
“是诗词课,我替你打小抄换得,可好?”
“你不想听课诳我说肚子饿,让我去御膳房偷甜糕的,被罚抄写,才不是换……工。”
“你记错了……是你画了头夯货粘孟骁书案上被夫子罚抄,好不好?”
“我画夯货,还不是因为你说孟骁又黑又肥!”
“我说他又黑又肥,还不是因为你厌恶他。”
……
从此余生,元贞再也没有提过请旨赐婚,或许这种超脱男女之情的感情,更为适合他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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