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元辰大婚之后,紫霜王后除了处理必要的宫务,大都在凤梧宫吃斋念佛。她能如此清闲,得益与太子妃徐氏这个帮手,徐氏太子妃不仅生得仪态万方,处理宫务更是一点即透。元辰娶了这么一位正妃,即没有显露出厌恶,也没显露出喜爱。他日日在东宫议事殿处理事务直至深夜,常常剑舞多番催促,他才慢悠悠地回到寝殿。然而无论多晚,徐妃都是笑脸相迎,亲手替他换上常袍,侍候他用膳,再服侍他沐浴就寝。
徐妃服侍元辰尽心尽力,待宫人宽严有度,元辰对她竟是挑不出丁点儿错来,他一面暗自庆幸,又一面暗自压仰。这日下了朝,他让剑舞套了辆不起眼的小车不过是不想让小苏失望罢了……”
“大王兄对小苏倒是煞费苦心。”说着,一抹苦笑噙上元辰的嘴角。
“对此,你我并无多少不同。”元轩的声音又轻又柔,好似不经意之言。
闻言元辰挑眉看向元轩,元轩的眼里似乎只有诗词,他翻过一页,又是一页。
“你我皆被拘在这深宫之中,是无甚不同的。”元辰说这话时手不自觉得擅抖,他以为他藏得够深,不想元轩已然看破。刚续的茶水滚烫,溢出茶盏洒得满手皆是,他只扯了扯嘴角,竟不知疼。
“可要紧?”
眼见着元辰的手背红了大片,元轩急得招呼云筑拿药来敷,元辰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或许它也知我是馋了王兄的果子酿,故尔不屑与辰饮。”
云筑送来祛热的药膏,元轩捏起银匙从小罐里挑出一坨灰褐色的药膏轻柔地在元辰手背烫伤处敷开。
“……陈年的是没了,今年的待雪后方可起出,不过元贞带回几坛青稞酒——酒虽烈,大口喝起来倒豪情得很,我让人取来与你尝尝?”
“也好!”
不多时,云修送来一坛青稞酒,并将其小心翼翼地搁在案角地榻上,元辰伸手拍了拍坛身,只听得声声脆响。
“这一坛子,少说也有十斤。”
元轩笑了笑,并未答话,对此元辰也不为意。
云筑拿过两只陶盏,元辰瞧着眼熟得很,竟与他在南岳城用得那盏十分相似,大小也差不多,那日种种犹眼前,如今却物是人非,元辰撇过脸不愿再看,游移的目光不经意地落酒坛子上。他瞧着云修揭去封口,解了坛口的红绸布,抱起坛子往陶盏中注满了酒。这一幕,又让他心头一紧。
“有人告诉我用盏饮酒,一口气喝下方才有感觉。”元辰说着捧起陶盏,只听咕咚两声,盏中酒已尽。
“元贞也是这般说,我是不行的,用陶盏也不过是虚应个景。酒,他弄来好几坛子,你要是喝得惯,一会都带上。”元轩本想说豪饮伤身,此情此景再说也无多大意义,何况他看出元辰有心事。
“留在你这儿,我们兄弟也好有个由头来走动走动。”
“也成。”元轩淡淡地点了点头。
“父君……他还来么?”元辰本想说父君的想法愈发让人猜不透,僻如对小苏。可以他的身份,问这样的话着实可笑,所以他硬生生的改了口。
元轩没想到元辰会陡然问起聂王君,愣了片刻,方如实答道:“再没来过。”
说罢,元轩将手中的诗词放进身畔的乌木箱中,并合上箱盖上了锁,随后端起酒盏浅浅地抿着。元辰瞧出他的异样,后悔问出那样该死的话,可出口的话如覆水难收。
“我……”他想解释,又不知该从何解释。
“无碍的。”元轩朝元辰微微笑了笑便不作声了,半垂着眼帘掩下一眸心事,俊美的脸上噙着若有似无的忧伤。
元辰亦是心不在焉的模样,一口接一口咂着酒,那桌上的果子如同摆设,兄弟二人谁也未曾动。
如此下去,他二人醉倒只消片刻。好在云修、云筑相跟着走来,二人手上皆捧着乌木托盘,托盘上各置着一小炉锅仔,一锅中清浪腾腾,鲜香之气四溢;另一口锅中红油翻滚,辛辣之气抹鼻而来。
“白烫鲜香,尚可饮;红烫辛辣,又无菜肉如何食?”元辰乘机打破沉默。
“莫急。”元轩示意他往后瞧。
门外,两名小内监托着硕大的托盘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待走近来可见托盘上摆有大大小小十多个瓷碟,碟中盛有牛羊肉片,各色鱼片菜蔬。云修、云筑二人将这些小碟围着小炉摆开,竟将案几摆得满满当当。
“鱼是现杀现片的,三滚入口最为鲜嫩。”元轩说着夹起一箸放入清汤中,只见那鱼片尚未完全沉入锅底又沸烫卷了上来,如此反复三回,元轩方捞起放入元辰面前的碟中。
“红油锅仔是小苏在南境学回来的吃法,清汤锅是元贞在北境学回来的吃法,我又按大齐的饮食习惯稍加改良了。”
“每回来大王兄处,总能尝到些新奇吃食。”元辰笑着夹起鱼片送入口中,“确实鲜嫩。”
“你再尝尝这个,”元轩从红汤中捞一箸菜蔬放入元辰碗中,“趁热吃更有滋味。”
“平日所食菜蔬,或炒或拌,或作配料,”元辰说罢将送入口的菜蔬嚼了嚼,“又麻又辣,还保留了菜蔬本身的味道,着实特别。”
“北境严寒,故尔多食肉汤;而南境湿热,便多食辛辣……饮食如是,人亦是,但不管如何变化,它如终是它。”元轩说完笑朝元辰举杯。
元辰待要问时,元轩反手亮起空盏,他只好举盏送至唇边饮尽盏中酒。酒,烈得很,如条火龙顺喉而下烧得他胸膛滚烫,面红耳赤。
“王兄可曾想过入朝?”元辰大着舌头问。
“入朝?”
“入朝。”元辰肯定地点了点头,尔后夹起菜肴风卷残云般送入口中,仿佛那句话并非出自他口中,又仿佛有意给元轩思考的时间。
元轩端起酒盏,尚未及唇又放了回去,这一刻,他犹豫了。炉上锅中,烫咕嘟咕嘟冒着泡儿,其内的食材随着烫花上下翻腾,锅沿儿亦是被烧得滋滋作响,未多时,他想通了似的端起酒盏。
“若论捣鼓吃食,众兄弟无一人可及轩;可若论为官治世,轩不及众兄弟……倘或轩入朝,朝堂怕是会被弄成一锅粥。”
元辰点了点头,道:“辰虽劝王兄入朝,却更羡慕王兄能随心自得,不染尘埃……也罢,从今往后世间腌臜便由辰与诸兄弟来荡涤,王兄守住这份自在便好。”
“太子这话,轩记下了。”元轩笑微微地朝元辰举起酒盏。
两人这一顿酒喝到深夜,青稞酒后劲大,元辰回到寝殿吐了几回,方哼哼叽叽昏睡了过去,徐妃守了半宿,实在扛不住了也沉沉睡了过去。
子夜,四下静谧,云藻宫亦是格外安静。可就在此时,元轩寝殿里的油灯亮了起如豆的灯火,那灯火闪了闪只闻呯得一声暗了下去,想来落了地,没消片刻只见呼得一下子火苗窜得老高,一时间,火势疯长,不多时便吞噬了长明殿。云藻宫小内监起夜瞧见这一幕,唬得连滚带爬跑出云藻宫。
“走水了,走水了,长明殿走水了……”
禁军闻讯紧急调拨数十辆水龙,在长明殿外一字排开轮番抽水,怎奈火势太大,一时间竟灭不了那火。
“师父,长明殿地底下埋着几十坛子酒,地皮子都被炸翻了,人根本进不去。”石头擦着脸上的汗珠子朝尹大监请示。
“进不去也得进,那位可是王长子!”
石头一颠一跛地出了紫宸殿,他身上的衣衫尽湿,一只脚也崴了。
“这可如何是好……” 尹大监在紫宸殿外焦急地踱来踱去,他不敢惊动聂王君,可又担心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东方已见微明,云藻宫仍是火光冲天。说也奇怪,聂王君平日睡眠浅得很,昨夜却睡得得沉。火势伴着风势愈烧愈大,几乎映红了王城半个上空,再也不能等了,尹大监咬牙推开殿门,蹑手蹑脚行至帐外。
“王君,王君。”他连唤了两声,方颤抖着手撩起幔帐。
聂王君猛得睁开眼,见是尹大监,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但他还是起身下了榻,张开手臂任由侍衣内监服侍他穿上中衣,再穿上朝服。倏然间,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味传来。
“怎么回事?”聂王君问。
“启禀王君,夜里长明殿走水,引爆了殿中窖藏的酒水……”尹大监双膝一曲跪在聂王君脚边哽咽着道。
“轩儿现在何处?”聂王君说着疾步走出紫宸殿,朝云藻宫方向张望。
“除守宫门的两名小内监,其他人尽数未出……”尹大监跟在聂王君身后陪着小心道。
隔着重重宫殿,瞧得并不真切,然而远远传来的嘈杂呼喝之声,夹杂着阵阵焦糊的恶臭,可以想象云藻宫是什么样的场景,聂王君只觉喘不上气来,跌坐玉阶之上。
“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场火烧了两天两夜,整个长明殿化为灰烬,临近的几处殿宇亦受到了或轻或重地牵连,良嫔当年住的主殿更是惨不忍视。
聂王君撑了两日,实在挡不住疲乏睡了过去,醒来时,殿内仅留了一盏烛火。隔着帐幔,他盯着摇曳的烛火心中说不出的伤感。对于元轩,他并未花心思教养过,直至如今他长成温温和和的模样,他才觉得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合上眼帘,他恍惚听到元轩唤他父君。每每元轩见他嘴角总是挂着浅浅地笑意,与他既不疏离,也不亲近,思及此,他愈发觉得愧疚。
“父君——”
这声音像极了轩儿,聂王君张眼朝外望去。帐幔上出现一条欣长的影子,遮蔽了殿内唯一的光亮,影子似乎发现了这一点,往后退了退。
本君的轩儿竟能站起来了——看来真是轩儿的魂魄,聂王君苦笑着坐了起来。
“父君,儿臣罪该万死!”影子说着跪了下去。
“轩儿,真的是你?!”聂王君撩起帐幔,此刻他是不大相信他自个的眼晴。
“父君,是儿臣。”元轩跪着的双膝仍旧跪着,“父君,儿臣不孝,让您受惊了。”
“咳咳……轩儿,你……咳咳……”聂王君以拳抵唇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
“父亲莫要担心,儿子并无大碍。”元轩清澈的眸子溢满自责,尤其是瞧见聂王君霜鬓。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聂王君长舒了口气。
“儿子捧油灯失了手酿成大祸,早该来领罪的……”说这话时,元轩是害怕的,他害怕聂王君雷霆震怒。
“你?”聂王君果然十分震惊。
“起初,儿子是想喊人救的,可就在那一刻,儿子起了私心——儿子知道身为王长子,纵使再倾慕小苏,也是不可能入郡主府做夫侍,便想一死了之……”
“你,简直是糊涂!”
“是云修、云筑拼了命才救出的儿子……如今世人皆以为儿子葬身火海,父君便也当儿子死了,让儿子出宫可好?”
聂王君又恨又恼,又不愿儿子看到他心疼他,扭过头翁声翁气道:“为父那日酒醉,才说了那些不着边际话,轩儿莫要认真……现如今你腿疾已好,开府娶亲便可提上日程 ……
“父君……儿子一心求死,是放不下小苏才愿苟活,如今,儿子只想守着小苏过完余生。”
“你若想报答她医疾之恩,唔,明日为父便替她择良婿,再赐黄金百两,如何?”
“父亲,儿子幼时失了母亲,现下不想再失去小苏了……”元轩膝行向前,仰首乞求道。
“你可想过出了宫,你便是毫无身份的庶民,倘若有一日你后悔了,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儿子明白,亦无悔!”
无轩的语气从未有过的坚定,聂王君听了深知留他也是枉然,
“你既选好了往后的路,为父成全你……也算全了对你母子的亏欠!”
帐幔滑出指间重新掩了龙榻,隔着帐幔,聂王君瞧见长子扶着榻沿起身,磕磕绊绊地朝外行去,心不觉揪了起来,又见其行至门首转身扶着门框跪了下去,朝他咚咚咚的连连叩首,方才硬下的心肠又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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