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敲窗棂,声声入耳。
御史台值房里,季子清坐在案前,左肩的伤已经包扎妥当,白布下隐隐透出药膏的清凉。他手中握着那片深青色的绸缎碎片,对着烛光细细端详。
布料的织法很特别,经纬细密,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缎光——确实是上好的云锦。颜色深青近黑,与沈独从柳烟指甲中取出的丝线如出一辙。
门外传来轻叩声。
“进来。”
门开了,容鸢端着一个小瓷碗走进来。她已换回女装,一袭浅碧色宫装,发髻简单挽着,只插了一支白玉簪。烛光下,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步伐稳当。
“季大人。”她将瓷碗放在案上,“宫里最好的金疮药,我让太医现调的。”
碗里是深褐色的药膏,散发出浓烈的草药味。季子清一怔:“殿下何时……”
“你让衙役送我回宫的时候,我顺道去太医院要的。”容鸢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他肩头的白布上,“伤得重吗?”
“皮肉伤,不妨事。”季子清放下绸缎碎片,“倒是殿下,受惊了。”
容鸢轻笑:“我在宫里见的龌龊事,不比这少。只是……”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那些人敢在御史台门口动手,胆子也太大了。”
季子清沉默片刻,缓缓道:“不是胆子大,是急了。”
“急了?”
“我查到巧儿,拿到了那封信,又去查了柳烟的身世。”季子清的手指在案上轻叩,“有人坐不住了。”
容鸢看着他的眼睛:“你觉得是谁?”
季子清没有直接回答。他从抽屉里取出那封宋麟的信,又拿出从牙行抄录的旧账,还有嬷嬷讲述时他记下的笔记,一一摊在案上。
烛火跳跃,将纸上的字迹照得忽明忽暗。
“三条线。”他指着那些纸张,“第一,柳烟与宋麟的旧情。宋麟成婚,柳烟病重失宠,但死前三日收到信,赴约身亡。”
“第二,柳烟的身世。被姐夫玷污,被姐姐出卖,卖入青楼。姐姐姐夫后来失踪,但去年有人在城东见过陈三。”
“第三,”他的手指停在那片深青色绸缎上,“这个。云锦,贡品,只赏了几家。柳烟指甲里有同样的丝线,袭击我的人也穿着同样的衣料。”
容鸢接过去:“所以你怀疑……”
“不是宋麟。”季子清打断她,“如果是宋麟要杀柳烟,五年前就可以动手,何必等到现在?而且他若要灭口,大可以做得更隐蔽,不会用这种容易追查的衣料。”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但有人希望我以为是宋麟。”
容鸢眼睛一亮:“那封信!笔迹模仿?”
“很可能。”季子清点头,“还有袭击我的人——故意留下这片衣料,就是想让我顺着云锦的线索,查到那几家权贵。而宋麟,恰恰是其中之一。”
“嫁祸。”容鸢轻声说,“好深的心机。”
她忽然想起什么:“季子清,你说巧儿安全吗?”
“我已经派人保护她了。”季子清说,“但她知道的恐怕有限。真正的关键,在那封假信是谁写的,还有……”
他看向窗外漆黑的雨夜:“柳烟想赎身的钱,从哪来。”
两人陷入沉默。值房里只有雨声和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许久,容鸢开口,声音很轻:“季子清,你怕吗?”
季子清抬眼看她。
烛光下,她的脸半明半暗,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雨夜里唯一不灭的星。
他诚实回答:“怕。”
容鸢微怔,似乎没料到他会答得这么干脆。
“怕查不出真相,辜负这身官服。”季子清继续说,声音平静,“怕查出了真相,发现那真相残酷到无法承受。更怕……”
他顿了顿,看向案上那些纸张:“更怕这案子背后,是另一个柳烟的悲剧,而我无能为力。”
容鸢沉默。
“那为何还要查?”她轻声问。
季子清转回目光,看着她。那一刻容鸢觉得,他看的不是她,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也许是柳烟,也许是所有在这座城市里无声死去的人。
“因为更怕的,是让真相永埋。”他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敲在心上,“柳烟已经死了。如果连她怎么死的、为什么死都不能弄清,那她这一生,她受过的苦,她流过的泪,就真的……毫无意义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就像这雨。下过了,湿了地,然后干了,好像从没下过。但总要有人记得,它确实下过。”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哗哗的,无休无止。
容鸢放下手中的茶杯。瓷器与木桌相触,发出轻响。
“我帮你。”她说。
不是“本宫”,是“我”。
季子清抬眼,眼中有一丝讶异。
“殿下为何……”
“因为宫里也很闷。”容鸢打断他,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自嘲的笑,“闷到让人窒息。每个人都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笑该笑的弧度。你这里……”
她环顾这间堆满卷宗的简陋值房:“至少还有雨声。至少还有真相可以追寻。”
她起身,走到门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回头时,烛光在她眼中跳跃。
“季子清,我们不是官和民,也不是御史和公主。”她说,“我们现在是……两个想知道真相的人。”
然后她拉开门,走进雨夜。门关上,带进一阵潮湿的风,吹得烛火猛烈摇晃。
季子清坐在原地,许久未动。
手边茶杯里,茶水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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