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宰相府的清晨,比别处更显沉寂。

季子清站在那扇斑驳的木门前,看着门楣上略显老旧的石狮,雨水顺着狮身的纹路蜿蜒而下,在青石台阶上汇成细细的水流。门旁的对联是宋麟亲笔:“清风两袖,明月一怀”——字迹清瘦有力,带着寒门学子特有的风骨。

可如今看来,这风骨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门房是个沉默的老仆,见了季子清,也不多问,只躬身引路。庭院不大,几丛瘦竹在雨中瑟瑟发抖,石径湿滑,走在上面需格外小心。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半旧的桌椅,多宝阁上摆的不是古玩,是卷帙浩繁的书籍。

与百花楼的奢华相比,这里是另一个极端——清寒,干净,却让人喘不过气。

在书房等候片刻,门开了。

宋麟走进来。

他穿着寻常的青色官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甚至起了毛边。面容依旧俊朗,但眼下有浓重的青影,嘴唇抿得死紧,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肩背微驼,像压着一座无形的山。

“季大人,久仰。”他拱手,声音干涩。

季子清回礼:“宋相,冒昧打扰。”

“为柳烟一案?”宋麟直入主题。

“是。”

宋麟沉默片刻,抬手:“坐。”

两人隔着一张紫檀书案相对而坐。案上除了笔墨纸砚,只有一盏半凉的茶,和几本摊开的奏折。窗外雨声淅沥,更衬得书房死寂。

季子清从袖中取出那封信,用一方素色丝帕托着,推到宋麟面前。

“宋相,这字迹,您可认得?”

宋麟的目光落在信纸上。初看时瞳孔微缩,随即拿起信,凑到窗前细看。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指节泛白。

“是我的字。”他说,声音很轻,“但这不是我写的。”

季子清不动声色:“如何证明?”

宋麟从案头抽出一份公文,翻开,指着上面的批注:“季大人请看。真迹的‘麟’字最后一笔带钩,是我年少时练字留下的习惯。这封假信上的‘麟’,最后一笔平直,是刻意模仿时怕露馅,反而露了馅。”

他又指向落款:“我写信给亲友,日期习惯用小字写于左下。这封信直接写在名后,是模仿者不知我的习惯。”

季子清仔细比对,确如宋麟所言。

“有人模仿我的字。”宋麟放下信,抬眼看他,眼中血丝密布,“我从未约她去城外。那几日……我在府中,夫人可作证。”

季子清缓缓道:“宋相,下官查到,柳烟姑娘保存着一支木簪,刻着‘麟’字。”

宋麟身体一僵。

“她还留着……”他低声喃喃,像自言自语。

“宋相与柳烟姑娘,似乎不止是寻常宾客。”

长久的沉默。雨声填满了每一寸空隙。

宋麟忽然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季子清。他的肩背绷得很紧,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第一次见她,”他开口,声音嘶哑,“也是这样的雨天。”

三年前,百花楼后院。

宋麟那时还是翰林院编修,被同僚硬拉来应酬。他不喜喧闹,寻了个借口溜到后院透气。

雨淅淅沥沥,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站在廊下,看见一个白衣女子蹲在墙角,正小心翼翼把一只淋湿的小猫抱进怀里。

女子回头——是柳烟,素面,未施脂粉,头发简单挽着。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头,薄纱贴在皮肤上,她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猫。

“公子怎么在这儿?”她起身,有些意外。

宋麟这才看清她的脸:不是舞台上那种夺目的美,而是清丽的,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像眼泪,又不是眼泪。

“里面太吵。”他顿了顿,“这猫……”

“它母亲不见了,我找了两天。”柳烟用袖子擦小猫的脸,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

宋麟看着她被雨打湿的肩头,忽然脱下自己的外袍递过去:“披上吧,雨凉。”

柳烟愣住。她在这百花楼三年,见过无数男人。有人送她珠宝,有人许她荣华,但从没有人,只是因为怕她冷,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

她接过袍子,手指碰到他的指尖,冰凉。

“多谢公子。”她抬眼,那一瞬间,宋麟看见她眼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

像黑夜里的萤火,一闪而过。

宋麟转身,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楚。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烟花之地,也有真心待物的人。”他声音发颤,“后来……我常去找她。不是为风月,是为说说话。她懂诗,懂画,懂人心里的苦。”

他顿了顿,哽咽道:“她曾说,若生在好人家,或许能做个女先生。”

季子清沉默地听着。

“可我负了她。”宋麟闭上眼,“我娘病重,需要钱。岳父伸出援手,条件是娶他女儿。我……我答应了。”

他睁开眼,眼泪终于滑落:“成婚那晚,我坐在新房外的石阶上,怀里揣着一支刚买的木簪,刻了‘麟’字。我想去见她最后一面,把簪子给她,说声‘对不起’。”

新婚之夜,大红喜服像沉重的枷锁。

宋麟坐在石阶上,前院宾客的喧闹声隐约传来,却觉得那些声音很远。怀里那支木簪硌得胸口发疼。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我儿,宋家就靠你了……要光耀门楣……”

想起母亲咳血时,请大夫的钱都凑不齐,是未来的岳父派人送来银两。

想起柳烟最后一次见他时说的话:“宋郎,你去吧。我不怨你。”

她说她不怨,可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了。

新房的门开了,新娘子自己掀了盖头走出来。林婉——现在的宋夫人,提着裙摆在他身边坐下。

“夫君不想进去,就在这儿坐坐。”她声音温柔,递过一杯酒,“我陪你。”

宋麟接过酒,一饮而尽。酒很辣,辣得他眼睛发酸。

林婉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但我会等,等到你心里也有我。”

宋麟转头看她。月光下,她的侧脸很美,眼神坚定。

那一刻他知道,他这辈子,都只能把柳烟放在心里最深的角落了。

“那之后,我去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宋麟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每次去,她都笑,但我知道……她在一点点死。”

季子清问:“所以你就放任不管?”

“我能怎么管?”宋麟抬眼,眼底猩红,“给她赎身?娶她做妾?季大人,我是寒门出身,走到今天……我输不起。”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一个温柔的女声从门外传来:“夫君,听说有客,妾身备了茶。”

门开了。

先看到的是一双绣着淡紫色缠枝莲的绣鞋,鞋尖缀着珍珠,落地无声。然后是一截淡紫色的裙摆,料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光——是上好的云锦,一寸一金。

宋夫人林婉端着茶盘走进来,步伐轻盈得像踩在云上。她走到书案前,将茶盘放下,动作优雅得可以入画。

“夫君,听说有客,妾身备了茶。”她声音温婉,目光转向季子清,“这位便是季大人吧?妾身林婉。”

季子清起身行礼:“宋夫人。”

宋夫人微笑颔首,亲自执壶斟茶。她的手指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涂着淡淡的蔻丹。斟茶时手腕微倾,露出一只翡翠玉镯——那镯子碧绿通透,水头极好,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季子清接过茶盏,道谢。茶是上好的龙井,清香扑鼻。

“季大人是为公务而来?”宋夫人问,眼睛看着他,目光平静。

“是,柳烟一案。”

宋夫人斟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茶水没有溅出,她稳稳地斟满另一杯,递给宋麟。

“那可怜的女子。”她轻轻叹息,声音里恰到好处的同情,“夫君与她,也算旧识。常说烟花女子多是苦命人,能帮则帮。”

她抬眼看向宋麟,笑容温柔:“只是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宋麟没有接茶,也没有说话。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见雨声。宋夫人举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她将茶盏轻轻放在宋麟面前。

“那妾身不打扰了。”她起身,对季子清微微一礼,“季大人,慢用。”

她转身离开,裙摆拂过地面,没有一丝声响。走到门边时,她回头看了宋麟一眼。

那一眼很短,但季子清捕捉到了——温柔底下,有一丝冰冷的警告。

门关上。

宋麟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季大人,你查到了什么,直说吧。”

季子清从袖中又取出几样东西——临摹笔迹的废纸、深青色云锦的鉴定文书、还有巧儿的证词抄本。

“宋相,这些证据,都指向一个人。”

宋麟看着他,眼中是绝望的了然。

“是谁?”他问,但其实已经知道答案。

季子清一字一句:“尊夫人,林婉。”

长久的沉默。雨声越来越大,敲打着窗棂,像千万只手在拼命拍打。

宋麟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季大人,你查得很仔细。”他说,“那你查到……写信的人是谁了吗?”

季子清直视他:“下官在查。但或许,宋相心中已有答案。”

心中没有破案的快意,只有无尽的疲惫。

真相揭晓了,但无人欢笑,只有破碎。

宋麟抬眼,眼中是死灰般的绝望。

季子清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口。

推开门,暴雨扑面而来,瞬间打湿了他的官服前襟。他回头看了一眼书房——宋麟依旧跪在那里,肩头颤抖,像一尊正在崩塌的雕像。

再看了一眼这座简朴得近乎压抑的宰相府。

然后撑开伞,走入暴雨。

雨水冰冷,打湿了官服下摆,沉甸甸的,像永远也洗不净的血。

而他知道,这场雨,还远没有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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