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平阳王府在城西,靠近军营,远离京城的繁华喧嚣。

马车在雨中行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那座高耸的府墙。石料粗粝,无雕花装饰,像边关的城墙。大门是厚重的黑铁,门环是简单的铜环,门口没有石狮,只有两排兵器架,插着未开刃的长枪——象征性的,但威慑力十足。

守卫是两名亲兵,站姿笔直如松,眼神锐利如鹰。见了季子清的官凭,也不多问,只侧身让路,动作整齐划一。

庭院空旷得令人不适。青石板铺地,无花草装饰,两侧是兵器架、箭靶、石锁——俨然一个小型训练场。建筑线条简洁硬朗,檐角平直无翘起,透着一股军旅的务实与冷硬。

会客厅里,陈设更简单:几张硬木椅,一张沙盘,墙上一幅巨大的边疆舆图。茶具是粗糙的陶杯,茶是普通的粗茶。空气中有淡淡的皮革和铁器气味,混合着雨天的潮湿,形成一种独特的、肃杀的氛围。

季子清在厅中等候。他注意到沙盘上插着的小旗——是边疆布防图,容墨竟毫不避讳地将这种军事机密摆在这里。窗台一尘不染,所有物品摆放成直角,透露出主人严苛到近乎偏执的条理。

脚步声传来。

沉稳,有力,每一步距离相等,像用尺子量过。门开,容墨走进来。

他没有穿王袍,只着一身黑色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三十五岁,正是男人最鼎盛的年纪,却被边关的风沙磨砺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

季子清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棱角分明,皮肤是久经日晒的麦色。剑眉浓黑,眼窝深邃,左颊一道浅疤从眼角延伸到下颌——战场的印记。眼神锐利如刀,看人时像在审视一件兵器。双手骨节粗大,虎口有厚茧,是常年握兵器留下的。

不怒自威。这是季子清的第一印象。

“季御史为柳烟一案而来。”容墨开口,不是疑问,是陈述。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像砂石摩擦。

季子清拱手:“是。下官……”

“不必客套。”容墨打断他,在对面坐下,“问。”

干脆,直接,军人作风。

季子清稍顿:“王爷与柳烟姑娘……”

“认识。”容墨答得干脆,“她是个苦命女子,本王照拂过。”

“如何照拂?”

容墨抬眼看他,眼神如刀:“季御史是来审本王的?”

“下官查案,需知详情。”

长久的对视。容墨忽然笑了,笑意未达眼底:“好,你问。”

季子清从袖中取出一块深青色云锦碎片:“王爷可认得这料子?”

容墨扫了一眼:“云锦。今年春天的贡品,皇上赏过几匹。”

“柳烟指甲里有同样的丝线。”

容墨沉默片刻,缓缓道:“所以你以为,是本王的人?”

“下官只想知道真相。”

容墨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窗外雨丝斜斜,打湿了窗棂。

“两年前,百花楼,同僚设宴。”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她跳舞,跳的是《破阵乐》——边关将士常听的曲子。”

他顿了顿:“别人看她腰软,我看她眼里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不甘。还有……死气。”容墨转身,直视季子清,“像当年我母妃的眼神。”

季子清心中一凛。

“本王暗中查了她身世,知道她姐姐姐夫的事。”容墨继续说,语气依旧平淡,“把那对畜生送进了大牢。她生病,本王让亲卫送药,打点嬷嬷。她后来想赎身,本王给了钱。”

季子清震惊:“王爷为何……”

容墨沉默片刻,声音低下来:“本王救不了母妃,至少想救她。”

十岁的容墨在明妃宫中温书。明妃咳嗽着,为他披上外衣:“墨儿,冷不冷?”

“不冷。”容墨抬头,“母妃,药喝了吗?”

“喝了。”明妃微笑,脸色苍白。她摸了摸他的头,“墨儿要好好读书,将来……”

她没说完,又咳起来。容墨看见她手帕上有血点。

那夜他睡在母亲榻边,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后来那场大火。

他在太子容明处看书到深夜,听见嘈杂声跑回去时,火已经吞没了大半房屋。太监死死抱住他:“殿下!不能去啊!”

他挣扎,嘶吼:“母妃!母妃还在里面!”

火光映红了他的脸,热浪扑来,他却觉得冷到骨髓。

他看见窗边有个人影——是母妃,她在拍打窗户,但窗户被从外面钉死了。

“母妃——”

人影倒下,被火焰吞没。

清晨,废墟还在冒烟。明妃的尸体被白布裹着抬出,一只手垂在外面,焦黑。容墨走过去,轻轻握住那只手。已经僵硬了,但他还是握着。

太监低声:“殿下,节哀……”

容墨没哭。他松开手,看见母亲手指上还戴着那枚廉价的银戒指——父皇唯一赏赐的东西。

他取下戒指,握在手心,戒指烙进肉里。

葬礼上,所有人都哭,只有他没哭。

太子容明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肩:“墨弟,以后有皇兄在。”

容墨点头,但心里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烧没了。

容墨的声音将季子清拉回现实。

“那场火,是人为。窗户被钉死,门被堵住。”他顿了顿,“但父皇说,是意外。”

他看向季子清:“季御史,你说,什么是意外?”

季子清无言以对。

容墨替他答了:“意外就是,有些人该死,有些人该活,但谁该死谁该活,由不得天,由不得人,只由得……坐在最高处的那个人。”

他坐回椅子,拿起茶杯。茶杯在他手中稳稳的,一滴水都没洒。

“所以柳烟的死,本王必须知道真相。不是为她,是为本王自己。”他一字一句,“本王要知道,这次又是谁,坐在高处决定别人的生死。”

季子清沉默良久,问:“王爷可知道,柳烟死前曾收到一封信,约她城外相见?”

“知道。”

“信是宋麟的字迹。”

“假的。”容墨斩钉截铁,“宋麟懦弱,但还没蠢到留下这种把柄。”

“那王爷以为……”

“本王以为,”容墨打断他,“凶手是个女人。”

季子清心头一震。

容墨看着他,眼中是洞察一切的了然:“柳烟死前托人给本王带过话,说‘若有不测,必是女子所为’。但她没说是谁。”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本王猜到了,但无证据。”

书房里陷入沉默。雨声填满了每一寸空隙。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先飘进来的是一股极淡的兰花香。

王妃端着一个木托盘进来,上面是一壶茶和两碟简单的点心。她穿着浅蓝色的衣裙,料子是上好的绸缎,但颜色素净得近乎哀伤。发髻上只插了一支白玉簪,再无其他饰物。

她走到书案前,将托盘放下,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然后她抬起头,对季子清微微颔首,嘴角有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未到眼睛就散了。

“季大人。”她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

季子清起身行礼:“王妃。”

王妃没再说话,转身为容墨斟茶。她执壶的手很稳,茶水注入杯中,无声无息。斟满一杯,她将茶杯轻轻推到容墨面前。

容墨没有看茶杯,也没有看她。

王妃的手在茶杯旁停留了一瞬,指尖离容墨放在案上的手只有寸许。她没有碰他,只是那么停着,像在感受那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温度。

然后她收回手,安静地退到容墨身后半步的位置,垂眸站立。

那姿态不像王妃,倒像……一个随时等候吩咐的侍女。

容墨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但依旧冷淡:“婉儿,你先下去。”

王妃抬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很快,但季子清捕捉到了——里面有种深藏的、几乎绝望的温柔。

“是。”她轻声应道,又对季子清颔首,“妾身告退。”

她转身离开,脚步无声。走到门边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这次她看的是容墨的背影。那个高大、坚硬、仿佛永远也不会倒塌的背影。

然后她推门出去,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雨声,也隔绝了她刚才存在过的气息。

书房里又只剩下两个男人。

季子清注意到,容墨面前那杯茶,他自始至终没有碰过。

“她是好女子。”容墨忽然开口,声音里有一丝极淡的疲惫,“丞相之女,下嫁本王。成婚三年,相敬如宾。”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只是本王心里,早被那场火烧空了。给不了她想要的。”

季子清沉默。

容墨转回目光,看着他:“季御史,本王知道你在查宋麟。宋麟懦弱,但他夫人……不简单。”

“王爷知道什么?”

“无证据。但柳烟死前那句话,本王记着。”容墨起身,走到季子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王要真凶偿命。无论那人是谁。”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百花楼背后……水很深。季御史查案,需谨慎。”

季子清点头:“下官明白。”

容墨不再多言,唤亲兵送客。

走出平阳王府时,雨又大了。季子清回头看了一眼:高墙、铁门、瞭望台,像一座精致的囚笼,囚着两个无法相爱的人。

马车驶离。他掀开车帘,看见王妃独自站在二楼窗前,望着雨幕,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纸。

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平阳王容墨,心里有一座坟,葬着母亲。柳烟是他想救却没能救成的影子。而王妃……是站在坟外的人,永远进不去。

雨还在下。

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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