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清晨,雨暂歇,天色依旧阴沉如铅。

季子清换上一身不起眼的灰布常服,独自来到御史台附近一家小茶馆。茶馆开在巷子深处,招牌陈旧,客人寥寥。他在最里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

茶刚斟上,一个戴着破斗笠的汉子闪身进来,在他对面坐下。

是赵七,御史台安排在百花楼附近盯梢的暗桩。赵七摘了斗笠,露出一张精瘦的脸,左颊有道疤,眼神锐利。他压低声音:“大人,有动静。”

“说。”

“柳烟死前两日,有人见过她。”赵七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捧着暖手,“不是客人,是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但面生。”

季子清手指微紧:“何时?何地?”

“酉时三刻,百花楼后巷。”赵七声音压得更低,“那丫鬟穿深青色衣裙,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有暗纹——富贵人家才用的那种。两人说了约一刻钟话,柳烟回房后,在窗前坐了许久,像在哭。”

“可看清那丫鬟长相?”

“隔着雨,看不清脸。但记得她耳上有对翡翠耳坠,水头极好。”赵七顿了顿,“还有,她离开时,坐的是一辆无标识的马车。车夫戴着斗笠,看不清脸,但驾车的手法……很老练。”

季子清沉默片刻,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推过去:“继续盯。有任何异动,立刻报我。”

赵七收了银子,戴回斗笠,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茶馆里又只剩季子清一人。他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思绪飞转。

深青色衣裙,翡翠耳坠,无标识马车……富贵人家的丫鬟?还是有人假扮?

柳烟哭?谈话内容让她伤心,还是……害怕?

他忽然想起宋夫人林婉腕上那只碧绿通透的翡翠玉镯。那样的水头,一副耳坠想必也价值不菲。

还有那辆无标识的马车——刻意隐藏身份。

季子清放下茶杯,起身离开。走出茶馆时,天又飘起细雨。他没撑伞,任由雨丝打在脸上,冰冷,但让人清醒。

回到御史台,他立即召来画师,根据赵七的描述画人像。画师技艺精湛,半个时辰后,一幅女子侧影图便呈在案上——撑伞的姿态,衣裙的样式,耳坠的轮廓,虽无五官,但特征鲜明。

“暗中查访。”季子清将画像交给亲信衙役,“重点是宰相府、平阳王府、镇国公府这几家的丫鬟仆役。记住,要谨慎,莫打草惊蛇。”

衙役领命而去。

季子清重新摊开案卷,在空白处写下新的疑点:“死前两日见神秘丫鬟→谈话内容致柳烟哭泣→可能被威胁或得知噩耗→与死有关?”

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行:“丫鬟衣着富贵→可能假扮→真凶或其手下?”

窗外雨声渐密。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阴沉的天色,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验尸房里弥漫着石灰和草药混合的气味,阴冷,潮湿,像这座城的缩影。

沈独正在整理工具。见季子清进来,他放下手中的薄刃刀,擦了擦手:“大人。”

“有新发现?”季子清开门见山。

沈独点头,引他走到里间。长案上盖着白布,下面隐约是人体轮廓。沈独揭开白布一角,露出柳烟尸体的颈部切口。

“大人请看。”他用镊子轻轻拨开皮肉,“切口整齐,角度精准,是一刀到底。但仔细观察切面的肌理走向……”

他指向一处细微的纹路:“这里有极轻微的拖拽痕迹。凶手在最后收刀时,手腕有一个微小的翻转动作——这是用惯弯刀的人才会有的习惯。”

季子清俯身细看:“弯刀?”

“边关驻军常用的一种薄刃弯刀,适合马上劈砍。”沈独从工具架上取下一把类似的刀作比,“京中禁卫也有配备,但样式略有不同。从切口的弧度判断,凶手用的更像是……军中的制式刀。”

季子清心头一凛。

沈独又走到另一张桌前,桌上铺着白布,上面放着几缕深青色丝线,还有一件月白色的小衣。小衣料子极好,软滑如脂,绣着精致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丝线已经清洗鉴定过了。”沈独用镊子夹起一根,“深青色云锦,织入金线。这种料子,确实是今年春天的江南贡品。”

他顿了顿:“而且是最新一批的‘雨过天青’染法,只做了五匹。皇上赏了三家:平阳王府、宰相府、镇国公府。宫里留了两匹。”

季子清看着那几缕丝线,脑中闪过容鸢的话:“深青色云锦,今年春天江南进贡的才有……”

“这件小衣,”沈独指向那件月白色衣物,“是从柳烟尸体上取下的贴身之物。料子是苏州顶尖的软绸,绣工是苏绣名家手法。这样一件,抵普通人家一年开销。”

他抬眼看向季子清:“送这种贴身之物,关系匪浅。”

季子清沉默良久,问:“可能查到来源?”

沈独摇头:“苏绣名家不止一位,且多为宫中或权贵定制,不留名款。不过……”他犹豫了一下,“这种并蒂莲的绣样,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哪里?”

沈独皱眉思索,半晌,忽然道:“对了,去年太后寿辰,平阳王妃献过一扇绣屏,上面的荷花……就是这种针法。”

季子清手指一紧。

平阳王妃?

那个站在窗前、身影单薄的女子?

从验尸房出来,已近黄昏。雨又下大了,砸在屋檐上噼啪作响。

季子清沿着长廊往回走,脑中思绪纷乱:军刀、云锦、苏绣、王妃……这些碎片像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

拐过弯,迎面遇见同僚张御史。

张御史五十来岁,面容严肃,是御史台的老资历。他看见季子清,脚步微顿,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子清,柳烟案……进展如何?”

“还在查。”季子清停步,“张大人有何指教?”

张御史叹了口气,将他拉到廊柱后,声音压得更低:“有些事,查清了未必是好事。”

季子清挑眉:“张大人何意?”

“你年轻,有才干。”张御史看着他,眼中是真切的担忧,“但京城这地方,水深。有时候,真相不如糊涂。”

他拍拍季子清的肩:“半月之期将至,若查不出……也是常事。何苦为难自己?”

说完,摇摇头,转身走了。

季子清站在原地,看着张御史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心中那股寒意越来越浓。

同僚的暗示,官场的规则——适可而止,明哲保身。

他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回到值房,推开门,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不是东西被翻动——一切都在原位。不是气味改变——还是墨香和潮湿的混合。而是一种感觉,像有人刚刚离开,空气里还残留着陌生的温度。

他走到书案前,脚步顿住。

摊开的案卷上,那个“柳”字旁边,多了一个字。

是用朱砂写的,鲜红刺目,笔画粗粝,像用指尖蘸着血狠狠划下——

“止”。

一个“止”字,覆盖了半页纸。墨迹还未全干,在烛光下泛着湿润的光。

季子清伸手摸了摸。朱砂粉沾在指尖,碾开,是上好的辰砂。

他冷静得自己都意外。先检查门锁——完好。窗栓——完好。但窗台上有半个模糊的泥印,很小,像女子的绣花鞋。

推开窗,雨丝扑面。窗外泥地上,脚印已经被雨水冲得差不多了,只剩浅浅的凹痕。

然后他闻到了一丝极淡的香气。

兰花。清冷,幽微,混在雨腥气里,几乎捕捉不到。

季子清关上窗,回到案前。他看着那个鲜红的“止”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抽出那张纸,对折,再对折,放进抽屉深处。又从柜子里取出新的空白案卷,重新摊开。

提笔,蘸墨,他继续写今日的勘查记录。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雨敲打着屋檐,噼啪不停。

写到最后,他停笔,在空白处轻轻写下一行小字:

“既已启程,风雨兼程。真相不死,此案不止。”

然后他吹干墨迹,合上案卷。

起身走到窗边,他看着窗外漆黑的雨夜,低声自语,像对那个留下警告的人说:

“那就看看,是谁先止步。”

入夜,雨势转大,雷声隐隐。

值房里只点了一盏蜡烛,光线昏黄,将季子清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他坐在案前,对着摊开的线索纸发呆。

门外传来轻叩声。

不等他应,门开了。容鸢披着深色斗篷进来,发梢微湿。她脱下斗篷,里面还是那身浅碧色宫装,但发髻有些散乱,像是匆匆赶来。

“听说你收到‘警告’了。”她直接道,在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茶。

季子清抬眼:“殿下消息灵通。”

“宫里宫外,多少眼睛盯着这案子。”容鸢喝了口茶,眼神认真,“那血字……是有人想让你知难而退。”

季子清沉默,将今日所得一一摊开:新线索“丫鬟”、沈独的军刀分析、云锦来源、苏绣疑点、还有那张血字警告。

容鸢仔细听完,沉思片刻。

“云锦赏赐名单,我明日可拿到详细。”她说,“军刀……平阳王叔的旧部最多,但宋麟岳父曾任兵部尚书,也能弄到。”

她抬眼:“至于那丫鬟,季大人觉得是谁?”

“宋夫人。”季子清答得干脆。

容鸢点头:“我也猜是她。但……为何是深青色?宋夫人喜穿紫,这是宫中皆知的。”

季子清一怔。

确实。宋夫人两次出现,都是淡紫色衣裙。深青色……更像王妃的喜好。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雷声炸响。烛火猛烈摇晃,在两人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容鸢忽然问:“季子清,你怕吗?”

季子清看向她。烛光下,她的脸半明半暗,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诚实回答:“怕。”

容鸢微怔。

“怕查不出真相,辜负职责。”季子清缓缓道,“怕查出了真相,牵连无辜。更怕……真相本身就是一把刀,会伤人。”

容鸢轻声:“那为何还要查?”

季子清沉默良久,说:“因为更怕的,是让真相永埋。柳烟已经死了,若连她怎么死的、为何死都不能弄清,那她这一生……就真的白活了。”

他顿了顿:“就像雨落下,总要有人记得它落过。”

容鸢看着他,眼神复杂。然后她说:“我帮你。”

不是“本宫帮你”,是“我帮你”。

季子清问:“殿下为何……”

“因为宫里也很闷。”容鸢打断他,嘴角浮起自嘲的笑,“闷到让人窒息。你这儿……至少还有雨声,还有真相可以追寻。”

她起身,走到门边,拿起斗篷。回头时,烛光在她眼中跳跃。

“季子清,我们不是官和民,也不是御史和公主。”她说,“我们现在是……两个想知道真相的人。”

然后她拉开门,走进雨夜。门关上,带进一阵潮湿的风,吹得烛火猛烈摇晃。

季子清坐在原地,许久未动。

手边茶杯里,茶水已凉。

容鸢走后,季子清独坐良久。

雨声如瀑,雷声渐远。值房里烛火将尽,蜡泪堆成小小的一滩。他起身想添烛,却听见门外又有动静。

很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不是容鸢——她刚走。也不是衙役——他们不会这么鬼祟。

季子清手按剑柄,悄声走到门边。正要拉门,忽然从门缝底下塞进一张纸条。

他迅速开门——

走廊空空,只有雨声。

弯腰捡起纸条。普通的宣纸,折成方块。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

“明日辰时,城外寒山寺,柳烟事,知情人。”

字迹潦草,像匆忙写就。没有落款。

季子清皱眉。寒山寺在城外十里,荒废多年,香火早断。约在那里见面,不是陷阱,就是真有隐情。

正思索间,又一阵脚步声传来。这次是熟悉的——沈独。

“大人。”沈独浑身湿透,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脸色凝重,“巧儿不见了。”

季子清心头一紧:“何时?”

“一个时辰前。”沈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按您的吩咐,将她安置在后衙厢房,派了两人看守。刚才去送饭,发现看守昏迷,巧儿……不见了。”

“可有痕迹?”

“窗台有泥印,还是那种绣花鞋。”沈独压低声音,“还有……这个。”

他递过来一小片布料。深青色,云锦,边缘整齐,像是从衣角撕下的——和袭击那晚找到的碎片一模一样。

季子清握紧碎片,眼中寒光一闪。

调虎离山?还是杀人灭口?

“加强御史台守卫。”他沉声吩咐,“尤其是证物房和案卷室。另外,派人暗中搜查百花楼附近,看有无可疑踪迹。”

沈独领命而去。

值房里又只剩季子清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任由雨丝打在脸上。

纸条、巧儿失踪、血字警告……一切都在告诉他:有人急了。

急到不惜在御史台动手,急到要劫走证人。

那明日寒山寺之约,是陷阱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但他必须去。

雨夜中,他仿佛看见柳烟那双睁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空。看见宋麟跪地哭泣,看见平阳王眼中深沉的痛,看见王妃窗前单薄的背影。

还有容鸢说:“两个想知道真相的人。”

季子清关上窗,吹灭蜡烛。

黑暗中,他低声自语,像对那个藏在暗处的对手说:

“那就来吧。”

次日清晨,雨未停。

季子清换上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罩防雨的油布斗篷,佩剑,独自一人骑马出城。

寒山寺在城西十里外的山腰,山路泥泞,马行艰难。到山脚下时,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山林间雾气弥漫,能见度很低。

他将马拴在山下树林,徒步上山。

寺庙破败不堪,山门半倒,匾额上的字早已模糊。院中荒草丛生,残佛倒在雨中,佛像脸上的慈悲笑容被风雨侵蚀得扭曲诡异。

正殿里,蛛网密布,霉味扑鼻。

一个身影站在残破的佛像前,背对着他,撑着伞。

不是嬷嬷。

是个男人。

季子清手按剑柄,缓步走近:“阁下是?”

那人转身。

季子清瞳孔骤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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