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的门,比往日更沉重。
季子清站在门前,手中提着一个不起眼的布包,里面装着足以摧毁一个家族的所有证据。清晨的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如铅,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前的闷热,压得人喘不过气。
门开了。还是那个沉默的老仆,眼神却比上次更加躲闪,匆匆一礼,便低头引路。
庭院里的瘦竹叶子低垂,毫无生气。石径湿滑,昨夜雨水未干,踩上去发出粘腻的声响。整座府邸像一座等待判决的囚笼,死寂,压抑。
书房里,宋夫人林婉已经在了。
她依旧穿着精致的淡紫色云锦长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鬓边金步摇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妆容完美,唇上朱红一点,恰到好处。但季子清注意到,她眼下有脂粉遮不住的青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只碧绿的翡翠玉镯。
“季大人再度光临,”她起身,笑容标准,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想必是案件有了进展?”
季子清拱手:“宋夫人。下官有些疑问,需向夫人求证。”
“大人请坐。”林婉亲自斟茶,手稳,但茶水在杯中微漾,“大人请问。妾身知无不言。”
季子清坐下,却不碰茶杯。他从布包中取出第一样东西——一小块深青色的绸缎碎片,放在案上。
“夫人可认得这料子?”
林婉接过,指尖冰凉:“云锦。今年春天的贡品。”
“皇上赏了几家,”季子清缓缓道,“其中便有宰相府。”
林婉放下碎片,笑容不变:“季大人是怀疑我?”
“下官只想弄清真相。”季子清直视她,“夫人那几日,可曾派丫鬟出府?”
“宰相府每日进出丫鬟仆役数十,”林婉抬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妾身岂能一一记得?”
季子清不再绕弯。他取出第二样东西——那封假信,推到林婉面前。
林婉扫了一眼:“夫君的字。妾身见过。”
“是像。”季子清又取出几张纸——临摹笔迹的废纸,上面反复写着“烟儿”“麟”“子时”,字迹从生涩到熟练,“但在府后巷的垃圾堆中,下官找到了这个。”
林婉脸色微白,但强撑:“这又能证明什么?许是府中下人练习……”
“练习到能以假乱真?”季子清打断,“下官请教过翰林院几位书法大家,都说这模仿者,必是常年观摩宋相笔迹、且心怀执念之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这府中,能如此接近宋相笔迹,又对‘柳烟’二字有如此执念的,除了夫人,还有谁?”
林婉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发白。
季子清乘胜追击。他轻击手掌,门外走进一人——是巧儿。
瘦弱,惊惧,但眼神坚定。
“巧儿,”季子清问,“那日你见到的丫鬟,可在此处?”
巧儿抬头,目光在林婉身后侍立的一个侍女身上停住,颤抖着伸出手指:“是她。”
那侍女脸色煞白,腿一软跪下了。
“她当时虽做丫鬟打扮,”巧儿补充,声音虽小却清晰,“但耳上的翡翠耳坠……我记得。和夫人赏赐给贴身侍女的一模一样。”
林婉霍然起身,声音尖利:“贱婢!你胡说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失态。完美面具出现第一道裂缝。
季子清取出最后几样东西:春娥那封染血的信,赵大的口供抄本,还有那支绑着兰花的箭矢。
“夫人,还要下官一一说明吗?”他声音平静,却字字如刀,“柳烟的姐姐春娥临死前写信,说当年卖柳烟时,有个戴翡翠玉镯、身上有兰花香的贵人,额外给了二百两封口费。”
“人贩子赵大指认,柳烟死前三日,有个右耳垂有红痣的丫鬟——正是夫人这位贴身侍女——从百花楼后门出来,上了无标识马车,回了宰相府。”
“昨日寒山寺,下官遇袭,箭矢上绑着这朵兰花。”季子清将那支箭放在案上,“‘寒玉香’,宫里妃嫔常用,但平阳王妃最爱的配方。”
他抬眼,看着林婉:“夫人故意用此香,是想将嫌疑引向王妃吧?”
林婉倒退一步,扶住书案。
长久的沉默。书房里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渐起的风声——暴雨要来了。
林婉忽然低低笑起来。
那笑声起初很轻,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最后变成一种近乎疯狂的嘶笑。她笑得弯下腰,笑得眼泪都出来,笑得金步摇剧烈摇晃,撞出细碎的声响。
许久,她才止住笑,直起身,挥手让所有仆人退下。
书房只剩她和季子清。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轻声说:“季大人,你赢了。”
然后转身,走向内室的妆台。
“但有些话,我想说。”她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不说,我怕带到棺材里,也不甘心。”
林婉坐在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完美无瑕的脸——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唇似点朱。这是她用二十年时间精心雕琢的面具,是宋夫人林婉该有的样子。
她从妆匣中取出一方丝巾,一小罐卸妆膏。
然后开始卸妆。
动作很慢,很轻,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丝巾蘸着乳白色的膏体,一点点擦去脸上的脂粉。红的胭脂,白的铅粉,黑的眉黛,在丝巾上混成一片浑浊的颜色。
“我嫁给他那年,才十八岁。”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十里红妆,凤冠霞帔,所有人都说我们是才子佳人。”
她擦掉口脂,露出原本淡白的唇色。
“可洞房那晚,他喝醉了,握着我的手说‘婉儿,我会待你好’,眼睛看的却是窗外。”她顿了顿,“后来我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在看百花楼的方向,在看那个叫柳烟的女人。”
妆渐卸,露出苍白但清秀的真实面容。眼角的细纹,唇色的暗淡,还有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
“多可笑,”她轻笑,笑声发苦,“我堂堂翰林之女,新婚之夜,丈夫心里想的却是个妓女。”
季子清沉默地听着。
林婉转向他,素颜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有种脆弱的真实。
“季大人,你办过那么多案子,可曾见过一种病——爱而不得,便会成痴,成狂,成魔?”
不等他回答,她继续说:
“我试过所有方法。我变得更美,更温柔,更懂事。我帮他打点官场,我替他孝顺母亲。我想,石头也该焐热了。可他心里那块地方,还是冷的,还是空着,还是留给那个女人的。”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暴雨前的风吹进来,扬起她未梳的发。
“直到那天,我看到他书房里藏着一支木簪,刻着‘麟’字。不是给我的,是给她的。”她声音开始发抖,“我把它摔碎了。他回来,看着一地的碎片,什么都没说,只是蹲下去,一片片捡起来。”
她转身,眼中终于有泪光,但被她狠狠逼回去。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永远赢不了。除非……”
她走回季子清面前,直视他,一字一句:
“除非她消失。从这世上消失,从他心里消失。”
“所以我模仿他的字,骗她出来。”林婉的声音平静下来,却更令人心寒,“我买通最下贱的混混,让他们糟蹋她。我要她死得肮脏,死得不堪,我要宋麟以后想起她,只有恶心,只有恐惧,只有恨不得从没认识过她!”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
“可我忘了……心腾空了,也不会是我住进去。只会更空,更冷,更像个坟墓。”
她跌坐回椅子,捂住脸。这一次,有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
“我只是……只是想让他爱我啊……”她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重复,“我只是想让他爱我,有错吗……有错吗?”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
宋麟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他显然已在门外听了许久,眼中是巨大的震惊、痛苦,还有终于不用再掩饰的崩溃。
他看着林婉,嘴唇颤抖,却发不出声音。
林婉抬头看他,忽然笑了,笑得凄艳:“夫君都听到了?”
“你心里那个干净美好的烟儿,是我让人糟蹋的,是我杀的。”
“现在,你恨我了吗?”
她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恨我也好。至少……也是一种感情。”
宋麟扬手,似乎想打她,但手停在半空,剧烈颤抖。
最终,那只手落下,没有打她,而是扶住了门框。
他闭上眼,眼泪滑落。然后他睁开眼,看向季子清。
缓缓跪下。
双膝触及冰凉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响声。
摘下头上的乌纱官帽,双手捧起,举过头顶。
“季大人,”他声音嘶哑破碎,“所有罪责,我来担。”
“伪造信件的是我,买凶杀人的是我。与她无关。”
他伏地,额头触地:“求大人……让她活着。”
林婉愣住,然后猛地抓住他的肩膀:“宋麟!你疯了!不用你假惺惺!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担!”
宋麟不看她,只对季子清重复:“求大人。”
季子清看着跪伏在地的宋麟,看着那顶滚落一旁的宰相官帽,看着崩溃哭泣的林婉。
心中没有破案的快意,只有无尽的疲惫。
真相揭晓了,但无人欢笑,只有破碎。
他弯腰,扶起宋麟,接过官帽:“宋相,此案……下官会如实上奏。”
顿了顿,他低声补充:
“但笔迹模仿的废纸、侍女的证词、凶奴的供状、春娥的信、赵大的口供……都在。”
宋麟抬眼,眼中是死灰般的绝望。
季子清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口。
推开门,暴雨终于倾盆而下,瞬间打湿了他的官服前襟。他回头看了一眼书房——宋麟依旧跪在那里,林婉瘫坐在地,两人像两尊正在崩塌的雕像。
再看了一眼这座简朴得近乎压抑的宰相府。
然后撑开伞,走入暴雨。
雨水冰冷,打湿了官服下摆,沉甸甸的,像永远也洗不净的血。
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住。
从怀中取出那件月白色小衣的一角——是沈独验尸时取下的样本。雨水很快打湿了布料,上面精致的并蒂莲绣样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想起来,昨日赵大最后补充的话:
“那件小衣……是平阳王托我转交给烟儿的。王爷说,‘让她穿得体面些’。”
季子清握紧那片布料,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暴雨如注。
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
而他知道,这场雨,还远没有停。
明日朝堂,才是真正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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