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四月的雨下了整整三十七天,终于在某日清晨停了。

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京城。青石板路蒸腾着水汽,护城河水退去,露出岸边新绿的草芽,在晨光中闪着细碎的光。昨夜的雨水还积在瓦檐,一滴一滴落下,敲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这场漫长雨季最后的余音。

季子清站在御史台院中,仰头看着难得一见的蓝天。

官服已经换过,是新的深青色御史中丞朝服,领口绣着精致的獬豸纹样。左肩的伤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白的疤痕。他抬手理了理衣襟,动作间,袖中滑出一方素色丝帕——帕角绣着一朵极小的兰。

是容鸢那日留下的。他一直带在身边。

“大人,”沈独从廊下走来,手中捧着一叠文书,“这是柳烟案的最终卷宗,已誊抄归档。还有……吏部的公文到了。”

季子清接过。最上面是吏部的升迁文书,正式擢升他为御史中丞,正四品。下面则是柳烟案的完整记录——从护城河边的尸首,到百花楼的往事,到宋府的真相,再到朝堂的判决,厚厚一叠,记载了一个女子短暂而凄楚的一生。

他翻开最后一页。那里写着:

“景和十七年四月,花魁柳烟案结。真凶宋林氏伏法,从犯宋麟同罪。圣裁:流放塞外,永不得归。案涉权贵,余者不究。至此,案结。”

“至此,案结。”

四个字,轻描淡写,却压着一条人命,两个家族的崩塌,和无数人心中的惊涛骇浪。

季子清合上卷宗,看向沈独:“那些物证……”

“已按大人吩咐,封存入档。”沈独顿了顿,“只是那件小衣……平阳王府昨日派人来,说王爷想留下。”

季子清沉默片刻:“给他吧。”

“是。”沈独躬身退下。

院中又只剩季子清一人。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他却觉得有些冷。这阳光太亮,照得人无处遁形,不像雨夜,还能在阴影里藏一些不愿示人的情绪。

远处宫城方向,钟声悠悠传来——是早朝的时辰了。

但他今日不必上朝。案子结了,他有三日休沐。

季子清转身,走向值房。推开门,案上放着一封简信,没有署名,只画着一枝兰花。他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清秀的字:

“辰时三刻,城西枫林,柳烟墓前,一见。”

是容鸢的字。

他握紧信纸,指尖在那朵兰上停留片刻,然后小心折好,放入怀中。

是该去告个别。

边关,月夜。

容墨站在城墙上,望着塞外无垠的荒漠。

手中握着一枚廉价的银戒指,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如脂——母亲的遗物。另一只手里,是那片从柳烟小衣上剪下的月白布料,上面并蒂莲的绣样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他举起酒囊,饮了一大口。边关的酒烈,烧喉咙,但能暖身子,也能暖一暖心里那些冻了太久的地方。

低头看着手中的布料,许久,轻声说:

“母妃,烟儿……安息吧。”

然后他松开手。

布料从指尖滑落,被夜风卷起,像一只白色的鸟,向着南方——京城的方向——飘去。越飘越远,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容墨转身,走下城墙。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背影挺拔如枪,但肩头微沉。

边关的风沙会继续吹,会掩埋一切柔软的痕迹。但有些记忆,风沙掩埋不了。

京城,平阳王府。

王妃坐在窗前,依旧是那个位置。

桌上放着一封边关来信,未拆。她不必拆,知道里面无非是“安好,勿念”四字,或许再加一句“珍重”。三年来,每封信都如此。

侍女轻声:“王妃,王爷这个月又送来了补品……”

“收入库房吧。”王妃说,声音平静。

她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只新的玉镯——不是容墨送的,是她自己买的。浅碧色,像雨后的天空。她转动镯子,玉石温润,贴合皮肤。

院中传来轻微的响动。王妃抬眼望去——是她新种的几株牡丹,昨夜雨停,今晨竟然开了。碗口大的花朵,白的如雪,粉的如霞,在阳光下舒展花瓣。

她起身,走到院中,伸手触碰最近的那朵白牡丹。

花瓣柔软,带着晨露的湿润。她轻轻抚过,低声自语:

“至少……花会开。”

风吹过,牡丹摇曳。她站在花丛中,浅碧色的衣裙与花朵相映,像一幅宁静的画。

至少花会开。至少她还活着,还能看花开花落,还能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头的人。

等待本身,已经成了她生活的方式。

塞外,黄昏。

简陋的土屋前,宋麟正在劈柴。

他瘦了很多,皮肤被晒成古铜色,手上的茧不再是握笔留下的,是这些日子干粗活磨出来的。动作生疏,但认真,一斧一斧,将木柴劈成均匀的小块。

林婉坐在门槛上缝补衣服。

素衣,未施脂粉,脸上有被风沙吹出的细纹。她低着头,针线在手中翻飞,补着宋麟昨日挑水时刮破的袖口。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曾经的翰林之女,宰相夫人,如今学会了所有生存所需的技艺。

宋麟劈完最后一根柴,擦了擦汗,回头看她。

林婉抬头,递过一碗水:“歇会儿。”

宋麟接过,仰头喝尽。水是井里打的,带着土腥味,但他喝得很认真。喝完,两人目光相遇,无言,但有一种奇怪的平和。

屋里桌上,放着一支粗糙的木簪——是宋麟自己削的,没有刻字。旁边是两碗清粥,一碟咸菜。

窗外是漫漫黄沙,但屋后有一小片菜地,绿意顽强地从沙土中钻出来,是林婉种的。她说,总要有点活气。

夕阳西下,两人对坐吃饭。沉默,只有碗筷轻碰的声音。

没有爱,但也没有恨了。像两棵被移植到荒漠的树,根须在贫瘠的土壤里艰难延伸,只能相依着活。

林婉有时夜里会梦见柳烟。不是怨恨的梦,是漠然的——像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醒来时,她会看着身边熟睡的宋麟,看着那张疲惫的脸,然后闭上眼,继续睡。

嫉妒在塞外的风沙里,被吹散了。只剩下生存的本能,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百花楼。

丝竹声依旧,笑语声依旧。

新花魁名“玉露”,十六岁,正在台上跳《霓裳羽衣曲》。腰肢柔软如柳,眼波流转似水,一颦一笑都勾着台下客人的魂。

“好!赏!”

有客人掷出珍珠,落在台上,滚了几圈。玉露弯腰拾起,嫣然一笑,那笑容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媚,少一分则淡。

嬷嬷在后台数钱,算盘打得噼啪响,脸上笑容满面。前日的亏空补上了,昨日的盈余又添一笔。她抬头看了一眼台上,满意地点点头。

是个好苗子,比柳烟还会来事。

至于柳烟……谁还记得?偶尔有旧客提起,嬷嬷便叹口气:“那孩子命苦。”然后立刻转移话题,“爷今日想听什么曲?玉露新学了一首……”

旧的故事被雨冲走,新的故事正在上演。这里从不缺美人,也不缺传奇。

江南,绣庄。

巧儿坐在窗边,手中针线翻飞。

她在绣一幅并蒂莲,粉色的花瓣,翠绿的荷叶,水波荡漾。针法已经很熟练,是绣庄师傅亲自教的,说她有天分。

夜深了,其他绣娘都睡了。巧儿放下绣绷,走到窗前,对着北方跪下,轻轻磕了三个头。

“小姐,”她低声说,“巧儿过得很好。您……安息。”

月光洒在她脸上,清澈如洗。她眼中还有悲伤,但不再只有悲伤。还有感恩,还有希望,还有对未来的期许。

季大人为她安排了新的生活。她要好好活,替小姐看看这世间的花,听听这世间的雨。

御书房。

皇帝容明批阅奏折,朱笔悬停。

案上摊开的是一份边疆军报,还有一份关于江南水患的急奏。他看了许久,最终在军报上批“准”,在水患奏折上批“拨银三十万两赈灾,着地方官妥善安置,若有贪墨,严惩不贷”。

放下笔,他看向窗外。

雨后初晴,天空湛蓝,阳光正好。御花园里的牡丹开得正盛,姹紫嫣红,是太平盛世的景象。

他想起那日朝堂上,宋麟跪地求情的模样,想起平阳王眼中深沉的痛,想起季子清呈上的厚厚案卷。

“柳烟……”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随即摇摇头。

一个烟花女子的死,掀起了这么大的波澜。但波澜终会平息,朝堂终会归于平静,就像这场雨,下得再大,终会停。

他重新提起笔,继续批阅奏折。

雨会停,但水患不会停。人会死,但争斗不会死。这就是帝王要面对的人间。

城西枫林深处,山坡上。

柳烟的墓很简单,一块青石碑,刻着“柳氏烟儿之墓”,无生卒年,无立碑人。坟头已长出新草,几朵野花在春风中摇曳。

最显眼的是坟前那束白牡丹。

新鲜,花瓣上还带着露水,用素色丝带束着。丝带质地极好,像是宫中用物。不知是谁放的,也不知是何时放的。

季子清到的时候,容鸢已经在了。

她没穿宫装,是一身素雅的浅碧色衣裙,头发简单挽着,只插了一支白玉簪。站在墓前,背影单薄,但挺拔。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对季子清微微一笑:“来了。”

季子清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站在墓前。

许久无言。

风吹过枫林,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鸟鸣,清脆,生机勃勃。雨停了,世界重新活了过来,只有这座孤坟,静默地见证着曾经的悲剧。

容鸢先开口:“这牡丹……开得真好。”

季子清:“她应该会喜欢。”

容鸢侧头看他:“季大人觉得,柳烟这一生,是幸还是不幸?”

季子清沉默良久:“我不知道。幸与不幸……都是旁人的评判。对她自己而言,也许只是‘活过’而已。”

“活过。”容鸢重复这个词,轻声说,“被爱过,被辜负过,美丽过,凋零过……也算活过。”

她顿了顿,问:“季大人,你说……美丽是祝福还是诅咒?”

季子清沉吟:

“对柳烟而言,美丽让她成为花魁,享尽荣华,但也让她成为玩物,最终死于嫉妒。”

“对下官而言,”他自嘲一笑,“这张脸带来诸多麻烦,但也曾让殿下多看两眼?”

容鸢轻笑,然后认真道:

“我觉得,美丽是雨。”

季子清:“雨?”

“嗯。雨落下时,有人觉得烦,有人觉得美;有人用它浇花,有人嫌它湿鞋。但雨只是雨。它落,它停,它无所谓自己是祝福还是诅咒。”

她看向他:“就像你的脸。它就在那儿。你怎么用它,怎么看待它,才是关键。”

季子清怔住,然后缓缓点头:“殿下说得是。”

容鸢忽然说:“季子清,以后没人的时候,叫我容鸢吧。”

他看她,她眼神坦然。

他点头:“好,容鸢。”

名字叫出口的瞬间,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又有什么东西被确认了。不是暧昧,是更深的——理解,认同,是灵魂的彼此看见。

季子清看向那束牡丹:“这花……会有人一直送吗?”

容鸢:“也许吧。但送花的人,终有一天也会老,会死,会忘记。”

“那真相呢?”季子清问,“我们查了那么久,可除了我们,还有谁记得柳烟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

容鸢轻声:

“真相不会让人复活,也不会让人幸福。但它存在过。就像雨下过,地湿过,有人记得它湿过,就够了。”

她顿了顿,看向他,眼神清亮:

“至少我们记得。”

季子清心中一震。

至少我们记得。

这大概是对死者最好的告慰,也是对生者最重的承诺。

他看着容鸢,看着她在阳光下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忽然觉得,这场漫长的雨,这场艰难的查案,这一切的沉重与破碎,都值得。

因为至少,有一个人,和他一起记得。

下山的路很缓。

两人并肩走着,阳光透过枫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鸟鸣声声,春意盎然。

容鸢忽然说:“我可能……要嫁人了。”

季子清脚步一顿。

“别紧张,”容鸢笑,“只是可能。太后在物色人选,大概是某个藩王的世子,或者重臣之子。”

她看向远方,声音轻下来:“但我不会像林婉那样。”

季子清:“你会如何?”

容鸢转头看他,眼神清亮如洗:

“我会在宫墙内种我的兰草,看我的雨。如果嫁了,就在夫家的院子里种。总之……我要记得我是谁,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公主,是容鸢。”

她顿了顿,补充道:“一个喜欢真相,喜欢雨,喜欢看花开花落的人。”

季子清沉默片刻,说:“你会做到的。”

容鸢看他:“你呢?继续查案?”

季子清点头:“嗯。至少……让该被记住的,被记住。”

他们走到山脚。马车在路边等着,容鸢的那辆宫车,季子清的那辆御史台的青篷车。

分别时刻。

容鸢上车前,回头:“季子清。”

他抬头。

她说:“下次若有好茶,邀我共饮。”

他微笑:“一定。”

容鸢也笑了,转身上车。车帘放下,马车缓缓驶离。

季子清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看着扬起的尘土慢慢落下。

阳光很好,风很暖。他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些,心里的某处满了些。

他知道,容鸢可能会嫁人,他可能会一直查案。他们像两条偶尔相交的线,然后各自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但这相交的一点,真实地存在过。像雨落下时,两滴水珠在空中相碰,然后各自落入泥土。

这就够了。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

从怀中取出那方素色丝帕,展开,帕角那朵兰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他看了片刻,重新折好,小心收起。

然后上车,吩咐车夫:“回御史台。”

马车驶动。季子清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坡,那座孤坟,和坟前那束白牡丹。

风过,牡丹摇曳。

谁放的?平阳王?王妃?宋麟托人?或是其他记得她的人?

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有人记得。

三个月后,盛夏。

季子清升任御史中丞已满三月。他依旧每日埋首案卷,查那些该被记住的案子。眼角乌青淡了,但眼中多了些东西——沉淀的,坚定的,像被雨水洗过的石头,沉默,但坚实。

偶尔休沐,他会去浮云楼,点一壶好茶,几碟小菜,临窗而坐。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沈独会来,汇报一些案件的进展。

他从没等到容鸢来——她出宫不易。但他每次都点两人份的茶具,就像她随时会来。

宫中。

容鸢的兰草长得很好。她学会了修剪,学会了施肥,看着它们抽新叶,开花,凋谢,再抽新叶。

太后确实在为她物色人选,但她不急。每日读书,习字,照料花草,偶尔通过侍女传递消息,了解宫外的事。

她知道季子清又破了几桩案子,知道他升了官,知道他偶尔去浮云楼喝茶。

这样就够了。知道这宫墙外,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在认真活着,认真记得。

边关。

容墨收到了王妃的信。

这次他拆开了。信很短,只有两行字:

“院中牡丹开了,白色的,很香。

边关苦寒,珍重。”

他看了很久,然后将信小心折好,放入怀中。

那夜他站在城墙上,望着南方的星空,许久。然后转身,走下城墙,回到营帐。

次日,他让亲卫回京,带回去一包边关的干花——一种在荒漠中顽强生长的小花,紫色,不起眼,但香气经年不散。

塞外。

宋麟的木工手艺渐长。他做了几个简易的家具——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衣箱。虽然粗糙,但结实。

林婉的菜地有了收成。几颗白菜,一些萝卜。她小心收割,洗净,做成简单的饭菜。

两人话依旧不多,但偶尔会商量:明天要不要去更远的集市,用多余的菜换些盐;屋漏了该怎么补;冬天的柴火还够不够。

像最寻常的夫妻,过着最寻常的日子。那些过往的荣华,那些刻骨的恨,都被塞外的风沙吹散,只剩下生存本身,和一点点相依为命的暖意。

又是一年四月。

京城。

清晨,天空阴沉,细雨开始飘落。

季子清站在御史台窗边,看着雨丝斜斜划过灰蒙蒙的天空。手中握着那方素色丝帕,帕角那朵兰已经被摩挲得有些模糊。

远处宫墙巍峨。容鸢坐在自己的小院里,正在给兰草浇水。雨水从檐角滴落,在石阶上敲出清脆的节奏。她抬头看天,嘴角有一丝极淡的笑意。

千里之外的边关,容墨站在城楼上,雨打湿了他的肩甲。他没有避,只是望着南方。手中握着那枚银戒指,握得很紧。

王府里,王妃推开窗,让雨丝飘进来。桌上摊开一本诗集,正好翻到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她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合上书。

塞外的黄昏,没有雨,只有漫天的黄沙。宋麟扶着林婉爬上土坡,两人一起望向南方。那里有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有他们犯下的罪,和永远赎不清的债。但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像两棵相依的胡杨。

柳烟的墓前,新一束白牡丹在雨中静静绽放。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像谁的眼泪,也像谁的微笑。

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不疾不徐,仿佛要下到地老天荒。

但终有一天会停。

而停雨后,总有人会记得——

记得那年四月,有一场雨,下得那么认真,湿透了几个人的一生,也洗净了几个人的眼睛,让他们在雨过天青后,看见了彼此,也看见了自己。

雨终将停。

但四月会再来。

而有些人,会永远记得。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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