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协助擒杀乱民流贼者,受三千赏。生擒贼酋者,赏百金,免一年赋。”动员誓师大会最终以一个充满诱惑的短句结束。
唯有最后几句让不堪受冻的众人真正听了进去,林昭也不例外,他很眼馋这赏金的丰厚,然而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掐灭了贪念,他这个身板上去……多半是送人头。
宣讲完毕,就是具体分配了。
林昭口语不行,听力水平已经拉满,很快明白了今晚这事不太好办——游徼他要搞大搜查。
当然,就他和秦思那间家徒四壁的小破屋,并不怕什么搜家。但是他不怕,其他人总不见得乐意。
土台下头闹哄哄的,尽是群众七嘴八舌的抗议。
这年代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维护个人**的意识,却本能的反对私人领地被侵犯。
林昭混迹其中,不好显得太突兀,也紧跟潮流附和了几句。
游徼今晚穿了一身皮甲武弁,不仅身形显得高大威猛,表情也带着与往日不同的气定神闲。
他腰上挂着一把宽刃铜鞘佩剑,搭扣一解,用连剑带鞘在铜钟上敲了三下。
沉闷的钟声荡开,顿时将吵嚷声压了下去,他力道拿捏得好,钟上震开的雪沫细盐似的,洋洋洒洒,半点没落到身上。
反是梧桐树上的雪被震得簌簌洒下,引发一片惊呼,强行中止了喧闹。
等人们回过神,底下已没了先前的声势。
林昭瞧着这一幕,不得不承认,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古今通用。
游徼也很满意,他俯视台下,大声道:“今天申末,都尉派遣令官通传各个里市,说是乱民贼匪混入城中,要求各里严加巡检搜查,务必要搜寻出贼酋乱匪的踪迹,将他们擒获,如果有不尊谕令、阳奉阴违者便视同党羽,一并处置。”
“我也是左右为难,不得已遵循上令。实在是这些贼匪残暴至极!”
“你们不知,这些狗鼠不止劫掠钱粮,动辄还杀人性命,若是不能早日擒拿,恐怕城中难有安宁之日,人人自危,便是你们不怕,家中妇孺老弱也不怕吗?”
“只是一通搜查,不偷不抢,在场又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怕生出什么事情不成?”
“何况,都尉已经有言在先,擒贼众者受三千赏,就是协杀者,也能视其功勋赏钱不等,擒杀贼匪更是赐一百金,免一年赋。我等男儿身强体壮,擒贼杀匪,荫护家人,才是应有之义,何以畏缩不前,令人耻笑?”
一通连削带打,看得林昭叹为观止。
是个宣传口的人才啊……就是不太像游徼一贯的风格。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里正三老亦是面露诧色。
游徼深觉得意,暗度毕方之计果然有点用处。他愈发意气风发,抬手一指:“林姓小子,我见你义愤尤深,且上前来。”
被点名的林昭下意识看了一圈周围,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同情目光,终于确定游徼口中“义愤尤深”的林姓小子就是自己。
“那个,是不是搞错了?”林昭弱弱举手,一套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弄错了吧。”
对方一声冷笑,居高临下的睨着他:“我听说你识文断字,没想到全用在了巧言令色上,我且问你,你入学治书,师长是如何教导于你的?”
我就没治过书,从小学的是语数外物化。林昭内心吐槽道。
来者不善,他直觉不能被牵着鼻子走,想了想,说:“师长教我实践论、矛盾论还有唯物论。”
“你!”游徼额角一跳,“你这师长治的什么典籍?”
林昭正色道:“马列毛。”
什么玩意?王吉一愣,厉声斥道:“胡说八道!你这小子,自称学儒,却说不出一本经典,还编出一个什么狗屁不通的《马列毛》,可谓居心不良,品行败坏!”
天地可鉴!他从来没自称过学儒,林昭心知对方是故意找茬,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世上典籍之多,浩如烟海,便是当世大儒也不敢夸口读尽,游徼确信自己一本一本都听过吗?我听人说,游徼也只是幼年随人习过几年经学而已。”
被点出了黑历史,游徼怒极反笑,“那我倒要问问,你这本马列毛论的是什么!”
既然你诚心诚意的发问了,那我就给你即兴表演一段唯物辩证法吧!
林昭扬了扬眉,“世上无永恒,有生必有灭,无灭必无生,旧者消亡,新者诞生,历史进展是旧者灭亡新者产生的更替,进展循环往复构成当世……”
马哲一度是一门字认识,组合起来就让人头脑发懵、怀疑人生的神秘学科。当初的考试,林昭全靠死记硬背侥幸过关,他水平虽菜,忽悠一个王吉还是不在话下。
唯一的难点在于如何把现代词汇转换成古汉语,幸而他阳翟话说得也烂,边想边译,没露多少破绽。
“换言之,世界即是永恒进展过程的总和。”
洋洋洒洒一大篇,游徼听完了最后一句,面色黑得像锅底。他没听懂……
唯一的读书人尚且如此,旁人就更糊涂了,茫然的表情完美演绎了“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
不过这俩一个滔滔不绝一个哑口无言,明眼人都能分出高下。不由自主的,众人看向林昭的目光带了点不自知的敬畏,这是下层百姓对士人天然的畏惧。
这点改变一下子让游徼惊醒。
被这小子拐阴沟了去了!他咬牙切齿。
“你知书明义,却学得愚民一般不通事理,煽风点火,违逆上令,实在是罪大恶极!”
林昭索性将杠精人设进行到底:“敢问游徼,我逆了什么上令?”
“都尉严令在前,我早已公告诸人。你早点听得明白,现在又明知故问,真当我不敢把你如何?”
“既然里君、繁老皆在,那我斗胆请见都尉手令。”林昭朝里正三老处望了一眼,咬重了手令二字。
如果真像游徼所说,全城搜查,不可能无凭无据,据游徼所言,梧桐里在申末收到令官传讯,申末正是林昭回家的时刻,他一路回来哪见什么传令官。
游徼面色一变。“你这竖子竟质疑我假传手令?”
余光瞥见沉默的里正和三老,林昭抿了抿唇,“小子不敢。”
游徼大恨,“你有何不敢?你空口白牙污蔑吏使,实在罪无可恕!你们过去将他给我绑起来。”
说完眉眼一横,示意旁边几个同族把人群里的林昭擒住。同族青年面面相觑,迟疑半晌,方才踏出一步,就见林昭昂首挺胸,大步走了出来,“不必了!不过请见都尉手令,便被当成诬陷吏使,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自己过来,你们尽管动手,我虽年幼,也知孟子曾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方谓之大丈夫。”
一席话说得抑扬顿挫,掷地有声,林昭手心却渐渐沁出汗来。
这话主要是说给里正和三老的。里正三老虽未开口,与游徼同族的王姓青年却不敢上前了。在场六七十户人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众目睽睽之下,几个七尺男儿将一个七八岁的幼子绑了,这话传出去以后还怎么见人?
“阿昭何错之有?”
人群里先传出了声音。
游徼见是孙广,面色一黑。
在场多是青壮,血气方刚,有人起头,顿时又多了几个看不过眼的人声援。
“就是就是!”
“你一介大人怎么偏与小童过不去?”
……
三老繁查摸了摸花白的胡子,淡淡道:“游徼的确年轻气盛了些。”
里正点头,“费尽功夫说服了你我,又何必去寻一稚子的不快,另生事端。这林昭——”
“乃是秦思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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