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孙策奉袁术之命率兵前来讨伐。数万大军兵临城下,庐江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这日午间,陆康把族中的几个小辈叫到一起吃了顿饭,饭后,陆康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橘子,道:“这是我托熟人从寿春捎来的,总共也没几个,还要分给其他族人,只能给你们一人一个尝尝鲜了。我得罪了袁术,眼看就要和孙策开战了,今后怕是再难吃到这么新鲜的橘子了。”
几个小辈接过橘子,恭敬地向他道了谢。
陆逊先剥了一个橘子给自己的弟弟。陆瑁年幼不知事,觉得橘子好吃,很快就吃完了,又眼巴巴地盯着陆逊手里的。陆逊心疼弟弟,把自己的橘子也给他吃了。
陆逊的小叔叔的陆绩见状,悄悄地把橘子揣进了怀里。
主位上的陆康见了,问道:“公纪,你为何不吃?是不是身子不适?”
陆绩虽身有残疾,起坐不便,但仍扶着案角吃力地站起来,规规矩矩地答道:“父亲,儿子没有不适,儿子是见伯言没吃到橘子,想留给他吃。”说罢,从怀里掏出橘子,递给了陆逊。
陆逊既感激又惶恐,逊让道:“小叔父留着自己吃吧。”
陆康道:“既然他给你,你就拿着吧。公纪自小性子冷淡,难得他待你如此亲近。这些日子以来,你对他的好我都看在眼里了。我年事已高,陪伴他的日子有限,我百年之后,还要靠你替他支撑门户。看到你们叔侄相处得如此融洽,我很欣慰。”
陆逊这才接过橘子,道:“多谢小叔叔。”陆绩冷冷的没说什么。
这时,太守府的主簿进来禀报道:“太守大人,怀义校尉孙策求见。”
陆康一改方才的慈祥,冷下脸道:“不见!你就说我公务繁忙,无暇会客,打发他走就是。”
陆逊忙道:“祖父,议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陆康板着脸道:“你说。”
陆逊道:“现今是大乱之世,拥兵者自重。孙策是江南一带新崛起的军阀,没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况且他此番又是奉袁术之命而来,祖父若不亲自接见,只让手下人出面打发他,恐怕不妥。”
陆康冷“哼”了一声:“他已然兵临城下,我与他还有什么可谈的,见与不见,这一战都终究难免,我奉陪到底就是了。”
陆逊还欲再劝,但想到陆康一向固执己见,自己若再争辩,就有以下犯上之嫌了,只得罢了。
孙策回营后大发雷霆,在中军帐里砸东西,把整个军营都惊动了。
周瑜闻询赶到时,帐内已是一片狼藉,案几、床榻都被掀翻在地。孙策犹未解气,从帐壁上扯下一张弓,正要往地下砸。
周瑜连忙夺了过去,埋怨道:“你这是怎么了?”
孙策暴怒道:“你说我怎么了?我拉下脸去找陆康谈判,谁知那老东西连面都不露,只派了个主簿出来敷衍我!我是一军主帅,当着那么多手下的面,我的脸往哪儿搁?”
周瑜把弓挂回帐壁上,劝道:“陆康是汉室老臣,作风向来古板老旧,你犯不着跟他置气,过几日再去便是了。”
孙策负气道:“你还让我去见他?我今日受他折辱还不够么!陆康这个老顽固,此番我非攻下庐江不可,也好让他知道轻视我孙策的下场!”
周瑜叫人进来收拾了残局,拉着孙策坐下:“你若实在不愿见陆康,那不去也罢,就你这急脾气,让你去和他谈判,确实难为你了,还是我替你去吧。”
孙策道:“可陆康连我都不见,会见你么?”
周瑜叹道:“那你还有别的法子么?”
孙策不言语了。
***
眼见一场大战迫在眉睫,陆逊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只能时常登上城楼眺望。
这日,他依旧来到城上观望,但见城下城门紧闭,大军连营扎寨,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时,恰好有一位白袍将军策马从敌军阵营中走了出来,他身穿银鳞铠,肩披纯白战袍,虽是一副武将打扮,但气度出尘,一看便知不凡,非一般武将可比。
陆逊问身边的士卒:“那人是谁?”
士兵道:“是周瑜,孙策的副将。这几天他每天都来求见太守,但太守始终拒而不见。”
周瑜带兵来到城门口,与守城的士卒交涉了一番,果然无功而返。临走时,他无意间向城上瞥了一眼,恰巧与陆逊对视了。
陆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当天午后,陆康正在太守府的公堂里看文书,府里教琴的师傅忽然和陆逊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琴师一改往日的风雅气度,满面不豫之色。陆逊抱着琴,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陆康放下文书,看了眼案头的铜滴漏,狐疑道:“这个时辰,你们不上课,来我的公堂作甚?”
琴师气冲冲地道:“太守大人,恕在下无能,这学生我实在是教不了,请太守另请高明吧!”
陆康看了眼立在一旁陆逊,问道:“怎么回事?”
陆逊垂头不语。琴师道:“前些时日,他曾在为师的乐理课上偷看兵书,被为师抓了个正着,太守是知情的。这倒也罢了,近几日,我开始教学生们弹些简单的曲子,陆绩和陆瑁才六岁,教了几遍都上手了,唯有他,怎么教都教不会,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陆康听罢,厉声责问陆逊:“伯言,你是不是没用心学琴,惹师傅生气了?”
陆逊委屈道:“祖父,侄孙用心学了,可就是学不会。”
琴师道:“太守若是不信,让他弹上一曲便知。”
陆康道:“也罢,伯言,你弹来我听听。”
陆逊走到客座上坐下,把琴放在案几上,在祖父和琴师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开始弹琴。
他手指僵硬,没拨几下琴弦,就弄出了刺耳的杂音,越往下弹,越是断断续续、错漏百出。
陆康没等他把一曲弹完就听不下去了,挥手打断了他:“行了行了。”陆逊讪讪地收了手。
琴师不悦道:“太守这回相信了吧。”
陆康道:“人与人生来天资有别,伯言这孩子琴技是差了些,但本府敢担保,他绝非奸懒之人。我今后会亲自督促他勤加练习,只求师傅多多包涵,费心教导,本府感激不尽。”
琴师见他一番话说得诚恳,便也消了气:“太守如此信重在下,是在下的荣幸,但在下恐怕要让太守失望了。”
陆康疑惑道:“此话怎讲?”
琴师道:“太守与孙策大战在即,在下要举家搬迁至江东一带避难了。在下心知值此危难之际,弃太守而去并非君子所为,但在下不似太守心怀天下,以匡扶汉室为志,只想远离战乱,苟活于世罢了。”
陆康从公案后起身,踱了几步,沉吟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本府也不好强人所难。”
他走下主位,握住琴师的手:“这段时日,劳师傅费心了,本府这就派人知会账房结账,另外会多付给师傅半年的薪俸,以供师傅日后搬家所用。”
琴师拜谢道:“太守如此通情达理,在下感激不尽!”
陆康搀起他,目送着他出去了,才冷声道:“不争气的东西!”
陆逊一凛,连忙垂手站好,静静聆训。
陆康恨铁不成钢地道:“他已经是庐江郡最好的琴师了,连他都教不了你,我还上哪儿给你请师傅去?”
陆逊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庐江有句童谣唱道‘曲有误,周郎顾’,说的是庐江周家的公子周瑜精通音律,能听出曲中的谬误,弹琴的人但凡弹错了一点,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我听说周瑜现下就在城外驻军,祖父若能请他进府来指点一二,侄孙的琴艺说不定能有所进益。”
陆康听了,未置可否。
次日后晌,陆逊吃过饭,正在屋里读书,陆康忽然派人叫他去琴室见客。
陆逊立马猜到是所为何事,连忙换了身衣裳来到琴室。
纸门开着,主位后坐着一位年轻公子,身着一袭白衣,玉冠束发,气度清雅高贵,相貌万里挑一,正垂眸专注地翻阅着琴谱。
陆逊走进琴室,唤道:“师傅。”
那人抬头冲他一笑,斯文儒雅中透着勃勃英气:“不敢当,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唤我公瑾便是。”
陆逊执意以礼相待:“祖父请你来指点我的琴艺,我理应叫你一声师傅才是。”
周瑜默许了,道:“听陆太守说,你自从学琴以来,琴艺一直进益不大,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逊惭然道:“学生天资不佳。”
周瑜挪过一张琴,随手一抚,琴声如高山流水,浑然天成。
他逐一试过音色,拧紧了琴弦,对陆逊道:“伯言,坐到我身边来,弹一曲让我听听。”
陆逊走到他身旁坐下,屏息凝神,抬手抚琴。
他的手指纤长而灵活,运指有力而稳定,琴声流畅动人。一曲终了,周瑜竟没听出一丝谬误。
周瑜一时没回过神来:“你分明弹得很好,为何太守却说你……”他旋即了然:“你的上一任师傅昨天刚辞行,你今天就弹得这么好了,即便是世上最有天分的人,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夕之间进益得如此之快。你这么做是为了帮我。”
陆逊慧黠一笑:“我的确是装的。我听说你与孙策将军数次前来求见,却始终被祖父拒之门外,只好出此下策。祖父想必也能猜到我是刻意为之,可他并没有拆穿我,所以我想,这一战或许还有商谈的余地,只不过,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了。”
周瑜由衷地道:“足够了,伯言,多谢你。”
***
这一日天色不好,黄云压城,大风呼啸。
陆康处置完一天的公务,从公堂出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一眼就望见周瑜站在阶边的檐下,衣着单薄,已不知在寒风中等候了多久。
陆康视而不见,走下台阶,径自往卧房走去。周瑜连忙跟上他:“晚辈见过太守大人。”
陆康不冷不热地道:“下课了?”
周瑜道:“是,太守公务繁忙,晚辈进府教琴已经有段日子了,直到今日才有幸得见太守。”
陆康径自拐入一条回廊:“伯言的琴近来练得如何了?”
周瑜道:“一切都好,伯言很有天分,根本用不着晚辈指点什么,这一点,太守心里想必很清楚。”
陆康走到卧房门口,站住了,并没有请他进去的意思:“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周瑜道:“孙策如今虽然带兵驻扎在城外,但并非有意与太守为敌,只是受制于袁术,想从袁术手中要回他亡父的余部罢了。咱们两家没必要为此伤了和气,白白被袁术当枪使。依晚辈之见,太守不如就借三万斛军粮给袁术,这样一来,他就没有理由再命孙策攻打庐江郡了。”
陆康凛然道:“我既不会借粮给袁术,也不会与孙策和谈,因为他们都是一丘之貉,是叛乱汉室的逆贼!”
他迎着周瑜不解的目光,道:“我之所以放你进府,就是为了与你说个明白,也好让孙策趁早死了这条心!如今世道大乱,人心也跟着变了,现在的人,毫无忠义可言!旁人倒也罢了,可公瑾你怎会如此?你的祖父和父亲都曾是朝中的高官,深受汉室恩泽。你自幼出身于官宦之家,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都读到哪去了?你分明认得那么多字,却唯独不认得忠诚二字!”
周瑜淡淡道:“太守倒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晚辈并非毫无忠义可言,只不过晚辈效忠的是孙氏,而太守则忠于汉室罢了。”
陆康冷笑一声,嘲讽道:“我就不明白了,孙策有什么能耐,竟让你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周瑜反问道:“太守又何必自欺欺人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汉室气数已尽,将来是谁的天下,如今还未可知,但孙策却是其中的一匹黑马。太守此时还不下注,难道非要等到汉室倾覆,满盘皆输的那一天,才悔不当初么?”
陆康毫不退让:“你说得不错!我这把老骨头,就是死也要和汉室死在一起!你回去转告孙策,他要打,本官奉陪到底!”
周瑜心知多说无益,只得道:“既是如此,晚辈无话可说,这便告辞了。”说罢,向陆康行了礼,转身要走。
陆康却又叫住他:“公瑾,我只有一件事求你。”
周瑜站住了,依旧以礼相待:“太守请讲。”
陆康怆然道:“孩子们是无辜的,开战之前,请让他们回江东去吧。”
***
决战在即,紧闭了许久的城门终于缓缓打开,陆康和所有誓死守卫庐江的陆氏族人们一起登上城楼,目送着后辈们的马车驶出城门。
陆逊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他看见孙策与周瑜并肩立在城外。孙策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身穿金鳞铠,肩披一袭鲜红的披风,冷冷地注视着过往的车马,他就像一簇明艳的战火,即将熊熊燃烧。
陆逊寞然收回了目光。车窗外,一场大雪飘然而至,在温暖的江南,这是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天地间很快一片苍茫。
而他的将来,似乎也像这场雪一样,苍茫而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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