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如丝绸般柔和,穿透窗户的缝隙洒落在房间里,暖洋洋金色的光束中极其微小的灰尘在欢快地起舞。
阮籍正在陪母亲配制各种香料准备做香囊。他用手反复地去推那个车轮状的碾盘,碾盘来回滚动将香料碾成细细的粉末状。自从听了嵇康打铁时说的那番话“在术中寻道”,他在做这些琐事时便兴致盎然,全身心地投入到哪怕是最细碎的事情当中。
阮母一边缝制荷包一边说道:“嗣宗啊,这个绿色的香囊淡雅素净,里面的香料有醒脾安神的作用,等我缝好了你给叔夜送过去吧。那个孩子伟容色、美形仪,这个颜色大约也衬得起他。”
阮籍一脸醋意地说道:“母亲最是偏心,叔夜是翩翩公子,儿子就是俗人一个配不上那青绿的颜色了?”
阮母笑道:“你呀,都多大年纪了还和小孩子一样爱吃醋。从小到大我偏疼的你还少吗?”
阮籍说道:“母亲是疼儿子,可是母亲自从见了叔夜风采,就觉得儿子是俗物了。”
阮母嗔道:“越发贫嘴了。”
正在母子二人享受这温情脉脉的时光时,家丁来报接到了朝廷的委任书。
阮籍面色凝重地接过委任书读后半响不语。
阮母开口问道:“嗣宗此番还准备避而不出?”
阮籍看着母亲满头如霜雪般的银发开口说道:“母亲不必挂心。儿子知道今番不同往日,司马懿也不同于曹爽,如若不从恐祸及家人,儿子去就是了。”
阮母说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可常想一二。好在你和司马家的两个孩子有同窗之谊,想必他们也不会太为难于你。”
阮籍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儿子心下有许多困惑,听闻苏门山有一真人,儿欲去拜访解惑。”
阮母看着自己这个从小便傲然不群的孩子充满了担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能祈求菩萨保佑他以后的路平稳顺利了,自己年事已高,还能疼得了他几时呢。
阮母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去吧,出去走走也好。但恐怕答案只在你自己的心里罢了。”
阮籍站起来拱手道:“儿子告退。”
阮籍心下烦闷骑了一匹快马直奔郊野。他原是怕在母亲面前失态所以借故离开,但信马由缰地驰骋了一段路后却发现脚下的路正是通往苏门山的方向。也罢,就去拜访山中高士吧,只是不知今日是否有一面之缘。
思绪纷扰间阮籍已到苏门山下。
阮籍站在山脚抬头仰望这座隐于浮云之中的青山,其巍峨的气势逼人令人心生敬畏从而认识到自己的局限,认识到一个血肉之躯的渺小。阮籍想,人之所以喜欢宏阔的自然景观,就是因为在浩大的气势下所滋生出来的那点敬畏之心吧。无所敬畏,会让人变得狂妄而愚蠢。
朝着白云所在的方向,溯着清溪的源头,阮籍一路拾阶而上。他带着朝圣者一般的虔诚准备去接受一场来自灵魂的洗礼。他知道等他下山之后,那张委任书会变成一副枷锁困住他的余生,他迫切地渴望能从智者身上获取一些力量。
把两径葱茏的树木抛在身后,他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片松柏之中。这些松柏的枝干遒劲似有道骨,仿佛指引着他往更幽僻处走去。
软籍几乎是本能地迈着步子往前走,在一处拐弯处一些形状各异的巨大石块兀然出现在眼前,移步换景的震撼冲击着他的视觉神经。
阮籍触摸着那些石块,在悬崖边他看到一个身穿鹤氅须发皆白的道人在打坐,直觉告诉他那便是苏门高士孙登。
阮籍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晚辈阮籍,素闻高士大名特来拜访,请恕叨扰之罪。”
孙登双目微闭并不发一言,似已入定。
阮籍复又说道:“晚辈冒昧打扰,还望前辈能指点迷津。”
孙登依旧旁若无人地打坐。
阮籍看孙登不肯说话,他自顾自地说道:“前辈,王朝的兴衰更替使王权被践踏,使百姓流离。王权并不能够为万世开太平,那么大同世界的道路又在何方?天下士子所忠的君、爱的国是否只是一场幻觉?所谓的建功立业是否只是一场阴谋?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沉默,依旧是空旷持久的沉默。
阮籍看着脚下翻腾的云海,看着浩瀚的苍穹,感受着来自山巅的浩荡长风,他突然意识到,面对这亘古如斯的景致他所提出的这些问题是多么的渺小和不值一提。此情此景之下,语言的等级太低了,他要换一种交流方式。
他感到胸腔内有一股翻滚的力量,于是一开口便从喉咙中激荡出与长风相和的啸声,那啸声悲壮苍凉逐千里流云而去。
啸完一段,只见孙登缓缓睁开了双眼,他对阮籍说道:“请再来一遍。”
阮籍于是重整气息忘我地长啸当歌。酣畅淋漓地长啸过后,阮籍感觉到胸中的郁结一扫而空。他看向孙登,只见孙登又一次入定了。
阮籍施礼道:“前辈超然物外、不染纤尘,晚辈得见前辈风姿已心满意足,晚辈告退了。”
当阮籍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忽然听到浑厚的长啸之声,这啸声连绵不绝,使得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这是孙登的啸声!是孙登在用啸声回应阮籍的长啸!
阮籍的眼眶中不禁盈满热泪,这次无言的交流在他来看胜过千言万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自行荣枯,大道的生生不息中并不在乎某一个人的名字。
司马懿的书房内,司马师、司马昭、钟会跪坐于下首处听取司马懿的示下。
自从将曹爽这棵大树连根拔起之后,司马懿也变得更加苍老,如果不是那苍鹰般的目光依旧锐利如刀的话,他将和乡野间行将就木的老叟并无差别。他隐忍了一辈子,战场上厮杀了半世,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在敌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之后,他终于如鬼魅一般站在了权力的顶峰。对任何人的生命生杀予夺的权力是王权的无上尊荣,这权力足以让任何一个血肉之躯变得疯狂。
钟会无比忠诚地追随着司马氏父子,他是当世的才子,而且是会审时度势择佳木而栖的才子,于是他的脸上常常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钟会开口说道:“老师,天子封老师为丞相,加九锡之礼,老师坚辞不受。虽是老师自谦,但在学生看来老师受之无愧。”
司马懿捻须缓缓说道:“虚名而已。”他看向司马师和司马昭:“师儿、昭儿,你们以为当前最重要的是什么?”
司马师一字一顿沉着地回答道:“军、政、财。”
司马昭听了司马师的回答心里暗暗叫苦,兄长答得自是天衣无缝,可也没给自己留一点空隙啊!
司马昭只能硬着头皮答道:“逆取顺守,当下最重要的是安抚民心。”
司马昭此话一出,在座的三人皆惊出一身冷汗。
司马懿死死地盯着司马昭,仿佛之前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这个儿子,他竟然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司马懿斥责道:“昭儿,不得胡言乱语,我司马氏永为魏臣。”
司马昭自知语失,他满脸通红地回道:“是,父亲。”
司马懿站起身来看着身后的地图缓缓说道:“东北军区战事已平,西北军区有郭淮、陈泰、邓艾坐镇……“当他的目光落到地图上的东南军区时脸上略有迟疑之色。
司马师说道:“此前姜维兵出祁山,在陇上麹山筑城,联合羌胡人攻我各郡,征西将军郭淮、雍州刺史陈泰采用围城打援的策略逼退姜维。后又有邓艾料到蜀军必会反杀,并准确预测到姜维的进攻路线,所以姜维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
司马懿叹道:“邓艾真乃将才。”
司马师继续说道:“东吴孙权流放良臣,嫡庶纷争不止。征南将军王昶乘隙击吴,大破吴军,想必此后吴军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司马懿点了点头,在他的这些儿子当中,司马师的才能最为出众,堪当大任。
钟会从司马懿刚才的神情中猜出他的迟疑,钟会趁隙说道:“太尉王凌在东南两淮军区经营多年劳苦功高,老师是否要派人从旁协助?”
司马懿说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加封庐州太守文钦为前将军。”
钟会说道:“文钦和王凌向来不睦,还是老师棋高一招啊。”
司马懿接着问道:“夏侯玄近日可有异动。”
钟会答道:“大鸿胪夏侯玄自从西北军区回来后深居简出并无异动。”
司马懿说道:“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司马师、司马昭、钟会起身施礼:“孩儿告退。”:“学生告退。”
司马昭因在父兄面前失言心下烦闷去找阮籍,山涛说阮籍告了病假在家休养。司马昭随后骑一匹快马来到阮宅,果见阮籍在家喝闷酒。
司马昭径直走到阮籍身边夺下他的酒壶,自己猛灌了几口说道:“嗣宗告了病假该好生修养才是,这烈酒如何喝得。”
阮籍顺势躺倒说道:“谁病了?我才没病。你们都病了。”
司马昭把酒壶放在一边说道:“你也该收收性子才好。”
阮籍苦笑道:“怎么征西将军要问我的罪不成?”
司马昭心头涌上一股无名之火,他上前拉着阮籍的衣领重重地给了他一拳。
阮籍被打懵了,他摇了摇头,随即扑到司马懿身上两人扭打在一起。
阮籍一边挥拳一边说道:“我打你这个征西将军。”
司马昭则说道:“我打你这个狂悖傲物的阮嗣宗。”
两人直到筋疲力尽才互相松开手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司马昭伸手抓过酒壶灌了几口酒后递给阮籍。
阮籍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后开口说道:“你为何非要我做这个从事郎中不可。你一点儿都不懂我。”
司马昭说道:“你只要领一份养家的俸禄也就罢了,这样你的母亲、兄嫂便不再为你忧心了。”
阮籍苦笑道:“难道我就不能自在的为自己而活吗?”
司马昭看着阮籍说道:“不能,我们都不能。嗣宗,你可了解我?我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人?”
阮籍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天边的流云,他回忆起从前和司马昭相处的点点滴滴:“子上,才华横溢、勇敢果决,有野心、有大略,但是唯独没有是非之心。”
司马昭冷笑道:“嗣宗客气了,在你心目中我大约是乱臣贼子。可是你有没有站在我的立场上想过,我能怎么做?背弃我的家族和我的父兄吗?是非心我是没有,是非都是强者定的,只有强者才能改变世界。嗣宗,只要你愿意帮我,我们还可以并肩战斗一起实现小时候的梦想。”
阮籍叹道:“我们都回不去了。我没有办法理解你,也请你放过我吧。”
司马昭的眼睛里燃烧起两团怒火:“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一定要你亲眼看着我扫清**、一匡天下。”
司马昭从袖中扔出一方丝绢对阮籍说道:“这是你写得《大人先生传》,被有心人抄录了欲交到我兄长手里被我拦了下来。这其中‘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无君而庶务定,无臣而万事理’,只凭这几句就足以治你个不敬君父之罪。以后还是谨言慎行吧,不要因你的狂悖而祸及家人。”说完拂袖而去。
阮籍捡起地上的丝绢灌下几大口酒后大声诵道:“盖无君而庶务定,无臣而万事理。保身修性,不违其纪,惟兹若然,不失长久。今汝造音以乱声,作色以诡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怀欲以求多,诡伪以要名。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人民……哈哈哈哈哈哈……”
太阳在云端布散着烈烈朝晖,夏末的风自由地奔跑,脚步时而迅疾时而舒缓。浓密的树叶不时发出沙沙地响声,似乎在向季节诉说着它们的心事。
阮咸邀了刘伶一同至一宗族子弟家饮酒,刘伶欣然应邀。
当阮咸和刘伶到达约定的小院时,主人已将酒水果品准备齐备。
在小院正中铺着一张大大的席子,席子上摆着各色的果品小吃,几个酒缸、酒瓮分外引人注目。
刘伶看到这番布置不禁拍手叫绝:“好!仲容,看来今日这酒可饮得欢畅了。”
阮咸笑道:“伯伦兄,今日一定让你喝个痛快。”
主人上前招呼二人坐定后命人关上门,并令仆人抬出一筐大小形态各不相同的酒具。他得意地说道:“今日这酒局并不设限,诸君大可把礼俗暂且抛于脑后随心而饮。可雅、可俗、可微醺、可烂醉,大家纵情恣意释放天性才好!请诸君根据酒量自行挑选酒具吧。”
众人欣然挑选适手的酒具,刘伶诵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遂选了一只海碗。
大家围坐在酒缸旁恣意饮酒自由自在手舞足蹈好不畅快。
酒兴浓处,刘伶扔掉了那只海碗在酒缸里直接用手鞠起酒来便喝,阮咸更是把脑袋浸入了酒缸之中。
院角的几只小猪闻到了香气纷纷凑过来把头伸到了酒缸中喝酒。阮咸非但不驱赶,得意忘形之际竟挤过去和猪抢着喝酒。众人大笑,传为奇谈。
日影西斜,小院中人与猪纷纷醉倒在地,有人搂着猪酣睡不醒。
这群读书人在酣醉中追求解脱张扬个性以至物我两忘的方式可算是惊世骇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只是他们用尽荒诞的方式真的能够逃得出这本就荒诞的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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