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23年,深秋,某一线城市心理诊所。
咨询室里的空气温暖而凝滞,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精油香气。窗外是灰蒙蒙的天际线和川流不息的车河,但厚重的隔音玻璃将一切喧嚣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
“所以,王先生,您最近的失眠和焦虑,是从得知部门重组消息后开始加剧的,对吗?”郭萌的声音温和而稳定,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令人安心的穿透力。她坐在舒适的单人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对面那位眉头紧锁的中年男性。
“是,是啊,郭医生。”王先生搓着手,语气急促,“我都这个年纪了,万一被优化了……家里还有房贷,孩子马上要上大学……我每天晚上一闭眼,就是这些事儿在脑子里转,根本睡不着。吃了安眠药效果也不好,心里总是慌得很……”
郭萌耐心地倾听着,不时点头表示理解。作为一位专攻焦虑与压力管理的心理学博士,这样的案例她见过太多。在这个高速运转、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无数人的心灵被无形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她引导着王先生进行放松训练,帮助他识别并挑战那些引发焦虑的自动化负面思维。
送走疲惫而略显释然的王先生,郭萌回到办公桌前,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连续几个小时的咨询,对咨询师自身的能量消耗也是巨大的。她点开电脑上未完成的论文草稿——《早期创伤性经历与成年后亲密关系模式的质性研究》。这是她准备申报副教授职称的重要成果,已经熬了几个通宵。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夹杂着大量的访谈录音转录稿。那些来自受访者的、充满痛苦和挣扎的叙述,常常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理论是清晰的,方法是科学的,但人心的伤痕,却往往盘根错节,难以轻易抚平。
“萌萌,还不下班啊?”同事李医生推门探进头来,“脸色这么差,又熬夜写论文了?”
“快了,再把最后这部分数据分析整理完。”郭萌笑了笑,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在同事和朋友间,大家都亲切地叫她“萌萌”,这个昵称冲淡了她作为“郭博士”的专业距离感,显得亲切又活泼。
“别太拼了,身体要紧。看你黑眼圈重的。”李医生摇摇头,“对了,周末有个关于正念疗法的督导工作坊,一起去听听?就当放松一下。”
“周末恐怕不行,”郭萌叹了口气,指了指电脑,“deadline快到了,我得跟它死磕到底。”
简单聊了几句,谢绝了同事一起吃晚饭的邀请,郭萌重新埋首于文献和数据之中。窗外的天色渐渐由灰转黑,城市华灯初上,勾勒出璀璨却冰冷的轮廓。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日复一日地倾听他人的焦虑,同时还要应对学术和工作的压力,仿佛有两根绳子在向不同的方向拉扯着她。
直到晚上十点多,郭萌才终于保存文档,关闭电脑。整层办公楼几乎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走廊里应急灯发出幽绿的光。她拎起包,走进电梯,冰冷的金属墙壁映出她苍白憔悴的脸。
开车行驶在回家的高架路上,收音机里播放着舒缓的古典音乐,但郭萌的思绪却无法平静。论文里那些关于“创伤”、“安全感缺失”、“强迫性重复”的术语,和王先生焦虑的面容,以及自己内心深处那份难以言说的、对某种“确定性”的渴望,交织在一起。
她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虽然父母健全,家庭也算和睦,但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母亲性格严谨甚至有些苛责,她似乎从小就学会了看人脸色,努力表现优秀来换取认可。这种成长经历,是否也是她最终选择心理学,试图理解和疗愈自己与他人的深层动力?
“也许,每个人内心都有个需要被看见、被安抚的孩子……”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着一丝自我剖析的苦涩。
回到位于市郊的公寓,屋内一片冷清。她懒得开火,冲了杯热牛奶,坐在落地窗前的懒人沙发上,望着远处零星的灯火。巨大的孤独感像潮水般涌来。在这个拥有千万人口的繁华都市,她拥有体面的职业、不错的收入,却常常感觉像一叶孤舟,漂泊无依。
“要是能换个活法,哪怕只是暂时逃离这一切,该多好……”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在极度疲惫的状态下,变得格外清晰。她自嘲地笑了笑,喝光牛奶,准备洗漱睡觉。明天,还有新的咨询和永无止境的论文在等着她。
临睡前,她习惯性地拿起床头那本翻旧了的《三国演义》普及读本(这是她小时候父亲送的,她一直留到现在),随意翻到官渡之战附近,目光扫过“郭嘉”这个名字时,还短暂停留了一下,心想这个谋士好像很厉害,但死得挺早,真是可惜了。然后,书从手中滑落,沉重的眼皮合上,她陷入了极度不安稳的睡梦之中。
梦里光怪陆离,有病人的哭诉,有论文的deadline,有童年时母亲严厉的目光,最后,这些画面碎裂、旋转,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
寒冷。
刺骨的寒冷,并非现代都市秋冬那种干冷,而是一种浸透着湿气、泥土和腐朽木头气息的阴冷,直接穿透了单薄的睡衣,侵入四肢百骸。
郭萌在一种难以忍受的寒意和剧烈的头痛中挣扎着醒来。眼皮重得像灌了铅,喉咙干得发痛,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样酸痛无力。
“呃……”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勉强睁开沉重的眼帘。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看到的却不是熟悉的天花板和柔和的吸顶灯。取而代之的,是深色的、带着繁复而古朴木质纹理的屋顶,以及几根支撑屋顶的、色泽沉暗的粗大木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的药味,混合着一种古老的、从未闻过的熏香气息。
这是哪里?
她猛地想坐起来,却因一阵强烈的眩晕而重新摔了回去,后脑勺磕在硬邦邦的“枕头”上——那根本不是枕头,更像是一块填充了干草的布包。
恐慌,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她清醒了大半。她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家徒四壁的屋子。土坯的墙壁,夯实的泥土地面,除了身下这张硬得硌人的木板床,就只有一张低矮的旧案几,和一个看起来是装衣服的破旧木箱。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扇小小的、糊着某种泛黄绢帛的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
这不是医院!不是酒店!更不是她的家!
穿越?这个只在网络小说和影视剧里出现的词汇,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她的脑海。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和荒谬感。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
“女公子!您醒了?!”一个带着浓重口音、又惊又喜的少女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明显的怯意。
郭萌猛地转过头。床边跪坐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裙、梳着奇怪发髻(像是古装剧里的双鬟髻)的少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面色黄瘦,但一双眼睛因为惊喜而睁得很大。
少女说的是某种方言味很重的古汉语,奇怪的是,郭萌居然能听懂大意。
“水……给我水……”郭萌顾不得许多,用沙哑的声音要求道。
少女连忙起身,从旁边一个看似是陶制的壶里倒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捧到郭萌嘴边。水温有些凉,还带着一股明显的土腥气,但此刻对于干渴的喉咙来说,无异于甘泉。
几口凉水下肚,郭萌的脑子稍微清楚了一点。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运用心理学训练中的观察技巧,快速收集信息。
环境:绝对的古代,而且看起来相当贫困。
眼前少女:称呼自己为“女公子”,态度恭敬,自称“奴婢”。
身体感觉:年幼、虚弱、穿着粗糙的古代内衣。
“这是哪里?你……是谁?现在是什么时候?”郭萌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少女放下碗,依旧跪坐着,恭敬地回答:“回女公子,这里是邺城,是郭祭酒大人的旧宅。奴婢是阿穗,是府里留下的婢女。您前几日感染了风寒,一直高热不退,昏睡了好几天,可吓坏奴婢了。”她顿了顿,虽然对女公子的问题感到奇怪,还是老实答道:“今年是建安十年啊。”
邺城?郭祭酒?女公子?建安十年?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郭萌的心上。作为心理学博士,她的逻辑思维和现实检验能力很强,但眼前的一切,排除了任何恶作剧或梦境的可能性。尤其是“建安十年”这个确切的年号,将她最后的侥幸心理彻底击碎。
她真的穿越了。穿越到了东汉末年,那个群雄割据、人命如草芥的乱世!
巨大的绝望和无助感瞬间淹没了她。她想起了睡前翻看的那本《三国演义》,想起了那个谋士郭嘉……郭祭酒?难道……
“郭祭酒……是哪个郭祭酒?我……我又是谁?”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阿穗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带着哭腔说:“女公子,您怎么病得连这些都忘了?您是郭嘉郭祭酒的独女,郭琳琳啊。祭酒大人他……去年冬天,在征讨柳城的路上,薨逝了……”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郭嘉!果然是那个英年早逝的“鬼才”郭嘉!自己竟然成了他的女儿!一个在正史上几乎不曾留名的孤女!
父亲新丧,孤身一人,身处乱世,家道中落……郭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一个现代社会的独立女性,心理学博士,瞬间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随时可能被这个残酷时代吞噬的弱质孤女。没有电,没有网络,没有现代医学,没有法律保障,甚至没有基本的生存技能……
强烈的应激反应让她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但她强大的理性告诉自己,必须撑住。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深呼吸,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
“阿穗……我病了这一场,脑子确实有些昏沉,很多事记不清了。”她选择部分坦诚,这是目前最稳妥的方式,“你慢慢告诉我,现在府里是什么情况?我们……靠什么生活?”
在阿穗断断续续、夹杂着悲伤和无奈的叙述中,郭萌大致了解了现状。这里是郭嘉在邺城的旧宅,不算豪华,如今更显破败。郭嘉去世后,魏公感念其功,没有收回宅邸,仍留有少许仆役和微薄用度,保证遗孤不至于流落街头。但门庭冷落,昔日的荣光早已烟消云散。府里如今除了阿穗,大概只剩下一两个老仆看守门户,生计艰难。
听完阿穗的叙述,郭萌沉默了。情况比她想象的稍好一点,至少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至于立刻饿死。但长远来看,危机四伏。一个没有男性继承人、家道中落的孤女,在这种乱世,命运可想而知。
接下来的几天,郭萌在阿穗的照料下,身体慢慢恢复。她强迫自己进食(粗糙的粟米饭和寡淡的菜羹),喝下苦涩的药汤。她利用一切机会,从阿穗口中套取更多关于这个时代的信息,同时拼命回忆那点可怜的三国知识。
她只知道大概走向:曹操会统一北方,赤壁之战,三国鼎立,最后归了司马氏。具体人物,除了曹操、刘备、孙权、诸葛亮、关羽等极少数,其他都很模糊。对于曹操的儿子们,她只知道曹丕是魏国开国皇帝,但历史评价似乎不高,印象最深的就是“阴刻”、“狭隘”,逼弟弟曹植作七步诗。
“阴刻之君……”想到未来可能要面对这样一个上位者,萌萌就不寒而栗。低调,必须极度低调,想方设法在这个乱世活下去,是她唯一的目标。
身体稍好,能下床走动后,琳琳在有限的院落里活动。宅子很小,有个荒芜的后院,杂草长得比人都高,一派萧索,恰如她此刻的心境。
这天下午,天气微暖。郭萌心中郁结难舒,现代人的灵魂无法忍受这种死气沉沉。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对抗绝望,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她让阿穗找来两把简陋的花锄,打算清理一下后院的杂草。
阿穗很惊讶:“女公子,这些粗活让奴婢来做就好,您千金之体……”
琳琳摇摇头:“活动活动,出点汗,对身体好。”她需要体力劳动来转移注意力,排解内心的焦虑和无力感。
主仆二人开始清理杂草。郭萌动作笨拙,没几下就气喘吁吁,手上磨出了水泡。阿穗看得心疼,连连劝阻。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叩门,还有马蹄和男子说话的声音。
阿穗脸色一变:“女公子,有人来了!会是谁?”
郭萌的心立刻揪紧了。任何外来者都可能带来未知的危险。她示意阿穗去前面查看,自己则躲在后院通往前院的月亮门后,紧张地窥视。
只见阿穗打开门,门外是几个仆从模样的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体面些的中年人。他们牵着马,马背上驮着些物品。
中年人对阿穗拱手,语气客气:“请问是郭祭酒府上?我等奉丕公子府之命,前来送些粮帛用度。”
丕公子?琳琳心里一紧。阿穗显然被这名头吓住了,手足无措地将人让进来,又赶紧来请郭萌。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裙,走到前院。
中年人见到郭萌,猜出是主人,躬身行礼:“小人曹福,奉公子之命,特来探望郭女公子,送上粟米十斛,绢帛五匹,聊表心意。”
曹公之长子……丕公子?
曹丕!
琳琳的心猛地一跳,那个“阴刻之君”?他竟然会派人来?这突如其来的“好意”让她更加不安。她强作镇定,表达谢意。
送走曹福,看着院中的物资,琳琳心情复杂。这确实是雪中送炭,但背后是单纯的抚恤,还是另有深意?那个未来的皇帝,此时还是个少年,他的举动,是本心,还是受人(比如曹操)指使?
数日后,春意稍浓。郭萌在后院清理出的一小片空地上,种下些种子,作为心理慰藉。
下午,她正蹲着浇水,忽听前院阿穗惊慌的声音:“……公子?您怎么亲自来了?”
郭萌手一抖,水瓢落地。
脚步声近,一个身着深色锦袍、身形颀长的少年,逆着午后微光,站在了后院门口。他面容年轻,甚至稚嫩,但眼神沉静审慎,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心理学博士的本能被触动。这眼神,绝不属于一个单纯的少年。
郭萌知道,她在这个乱世的真正考验,随着这位少年君主的意外到访,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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