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今天出奇的热闹,门口有很多人说话,呜呜泱泱的,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一个人坐在半坡上,和往常一样,“三女,别走神了,去换上这身儿”
我听话,被牵拉着让二婶给我套上一身白麻。眼睛看着东屋的方向,我有点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想走过去,我就在半坡这等。
二婶训我,一会可得哭,你娘白疼你了,一会儿出殡也不过去守着点。
我扭肩膀,想从二婶手里逃出去,二婶气一沉,拉着我,去了人多的地方坐着。回头看着我“别跑了,一会找不见你,你爹不行你。”
我低下头,看脚边的狗尾巴草,手一薅一薅的
“三年死了三个,老李是真不顺啊”
“这屋是彻底不住了,申姐也走了。”
“我要是老李我也不敢去住这个房子了,这三女还这么小,谁敢去试去…”
东屋的哭声放大了,一波人从东屋里出来。要抬馆了,八音会的喇叭闹腾的我耳朵痛,有点晕乎乎的。
我恍惚的被推到人前,看着大姐大哥二哥都扶着棺材哭,爹感觉是失了神整个人颤着,离我们很远,又离我们很近。
也说不上来什么情绪就跟着哭。随着人流走……
贴身穿着娘给我缝的衣服,却没有她的温度
家里气氛很阴沉,爹在娘死后,带着我和哥哥们去了坡下一个破窑住。
整天一个人喝着闷酒,厂子里办了退休。
过了两年,有人给爹找伴儿,
我好奇的躲在门口听,
“不说别村,就坡上那家后娘把孩子欺负成什么样了。咱瞧着还心酸了”
“你说成啥?你还能不找个伴,好歹后半辈子你得有个女人了吧,就三女这么小,她也得有个妈了吧。后妈也算是妈吧。”……
屋里停顿了会,“我自己个女儿我怎么也不会少她个穿的。在这个家,再怎么,也不用瞧别人眼色过日子。”……“老哥儿,和平跟建平也不大了,你不准备给两个儿子娶媳妇了?光看着三女?就把三女给谁看,也说不上来,得受气嘞!在自己家你娶个老婆,你不是还能看着点?”……
我认同他们的说法,压下心里的难受,偷偷溜出去,到坡上找艳儿玩,我拉着她去西边山上摘桃子,等摘完,送她回去,又一个人躲在那棵树上不回家。等到窑里的蜡烛那点微光熄了,我才偷偷摸摸的过去。
门半开着……
爹就站在门口!一巴掌甩我脸上,还懵着,他手里拿着的铲子就噼里啪啦的砸下来,“小姑娘,多小大,就敢晚上不回家了!知不知道大人多心焦?知不知道我找了多少处地方!啊?你个小东西,天天不学点好……”
我跪在地上,疼得不得了,只能哀求爹别打了。爹心事重重,拍了我头两下,“刚说了你懂事,不想给你找后妈”叹了口气
没两天一个女人就来了我家,她哥哥我认识就是那个要给爹介绍对象的。
我在屋里不敢出去,观察外面。那女人背着个包袱,眼泪一个劲的掉,拽着我爹的手怎么也不放开,“你就给我个机会……我肯定好好对待……做饭……女儿……我行……”…爹掰开她的手想把人往外推。
就看那女子一口气坐在地上,擦干了泪。腰背挺得直直的,爹算是拿她没办法,也不敢真的动着她,就朝屋里走去。
“李忠义!你多会答应了我,我多会起。我就是来给你这几个孩子当妈来了,我今天就没打算回家!”
我跑过过去给那人搬了个凳子,再躲回屋子里,心里有点怕。
这个姨她才不是来给我当妈的,她的眼睛自始至终就没到过我身上,一个劲盯着我爹住的东窑。
我看她无动于衷的坐在那,心下了然。爬上门口的树,跳到坡上,不想在院子里呆着。就那样过吧,我能怎么办呢。到底…有个老婆,爹也能有个人给他分担点。
那个婆姨晚上被家里人拉走,第二天又跑来这。呆了一个月,
爹跟她说,回去吧,我心里放不下小申,我小时候在别人家长大的,怎么也不会让我的孩子再受这个罪!
那个姨走了,爹给哥哥在厂里找了个工作,自己跟着几个人去县里支大锅,有红白事就挣点,好歹日子过起来了就送我去念书,天晓得!我多不愿意去学校。
啥也没学过,又比一年级的大,爹直接让我念二年级。老师叫我们学字,叫我们算数,我学的特别快,刚开始什么也不懂,半个学期过去成绩就到了班上的前几名。我还挺喜欢念书的。
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从村东南绕一个大圈跑到村西南,早上吃的是爹在火里烤干的的玉米疙瘩,硬邦邦的,使劲啃下来一瓣,就着水嚼两下咽了。颇有饱腹感
晚上天黑,村里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路上有一座特别大的通车大桥,非得从桥底下过,有时候能碰上几□□,抢东西,闹得很凶,更加上我表弟的眼睛打架被戳瞎了。
晚上不敢回家,害怕的就只能攀着桥爬上去,从上面绕一圈走。后来有个男同学知道我的情况,他高年级每天等在土山上看着我过桥,一会儿叫我一声,直到我出来桥底下,大声吆喝一声:“我出来了!你回家吧!”,他才走。
而我则接着跑起来,从半坡跳到门前大树上,坐在树上等爹。两个哥哥都上起了班回来晚,我也不敢回家,家里阴森森的。直到等的快睡着了,听见爹叫“三女!三女!”才敢从树上直直的滑下去,这才能回了家。家里也不让轻易点蜡,吃了饭就得灭,爹和我说会话,我就能不害怕了敢睡了觉。
就这样又过两年,大哥娶了媳妇,学校也要放暑假,老师挑出来我和几个人去后面站着,谁交了暑假作业的费用谁回去坐,过了两天,后面就剩下我们两三个人,老师生气的不得了“谁家老的能拿不出来两块五毛钱,你们这是故意跟学校过不去了是吧,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交不上来这个钱明天谁也别来学校。”
我把手里本子抓的紧紧的,就这日历背面也快写没了。纸都用不起,我去哪找两块五。要钱要了两天,但爹除了打我什么话也不说,每次打完我,我再敢张嘴,他就拿扫帚敲我的背,疼的都没法睡觉
我也没办法,我也没主意。学校也不去了,就躲在树上。爹看我状态不对,直到两天后他回来的早,从树上把我提溜下来,甩了我十几个巴掌“我怎么教你的,还敢撒谎了?还敢不去学校了……”
我脸肿的说不出话,吐着血沫,趴在地上哭着和爹说“老师不让去,交不了学费不能去”
爹问“那你还去不去了?”我光哭也不敢说话,坐在地上哭,喉咙里慢慢的铁锈味,嘴也张不了。
爹回了里屋,我断断续续哭了一个小时。等爹出来又打了我一顿,“你老的还没死了,哭什么,哭我死了?”
我不敢哭了,整个人疼的站不起来,就流泪,泪水裹着嘴里的血一个劲的往下落。嘴使劲说话依稀发出来几个音:“爹…别……打了…我…错了……”我一直重复这几个字。爹转过身去,也不吭声,最后留下一句“自己回家去”
我蹒跚着脚步一瘸一拐的进了屋,直到天黑了,大哥和大嫂都回来了,爹也没有回来。
我等啊等,听着门口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爹先来找我了,重重的拍了我的肩两下,手递过来两块五毛钱,整整齐齐的,我又开始呜咽,哭的动作越来越大,到最后忍不住哭出一声来,又赶快捂住嘴。我好气啊,我为什么要读书,要这两块五,为什么要因为两块五被欺负成这样。
爹叹了口气“你别管这钱哪来的,咋们家条件就这样,你差不多念完这小学,也就这能让你念个小学了。”
我恨啊,怎么就拿不出这两块五,怎么就非要念这个书,为什么我家这么穷啊。
等爹走了,我盯着他关上门,把整个人埋在被子里,捂住嘴巴,头沉在枕头里才敢哭出声来。最后眼睛也看不见了晕了过去。
第二天脸肿的可怕,嘴里还在流血。连疙瘩干也咬不了。哥哥嫂子早早就走了。二哥十天回不来一次。爹看我
“别去学校了,到底是家丑不可外扬……”我点点头,去看水缸,一个人挑着扁担去南边水井打水。肩上昨天抽的我那两下我也只能假装自己不疼,回去才发现渗血了。就用抹布沾了水擦了擦,爹也不在家,我无聊开始想念读书了,想老师教的诗,老师留过的算术题……我坐在院里编诗,给树编,给草编,给我养的兔子编……
过了几天脸可肿点了,我就去学校,交了钱老师也不和我生气了还把我前些日子写的作文拿出来夸,我心里开心的不得了,就算我家穷又怎么样,班上有几个人比我写的好。我比他们强!
放假放学早,我一路上蹦着回家。半路还看见一个人骑车拉着一窝兔子走了,猛的心里一紧,正巧看见二哥,手上拿着一块表,一脸高兴。眼泪就那样直直的掉下来,谁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他没想我回来这么早,整个人僵在那里。我没想和他说话,倒是小哥一个劲的和我介绍他的表,说捡了大便宜了,这可是金表,他还差点钱,这群兔子起了大作用了……他给我买好吃的……
我不说话就恶狠狠的盯着他,那些是我的朋友,我一个人养大的,我哪怕被爹打的半死,也没想过打他们的主意,他们还没完全长大,他们和我一样小。可又能怎么办呢,他们迟早要被卖的,我没有决定权,我讨厌哥哥,我讨厌他的那块表……
哥哥因为买表被爹打了一顿,没两天表颜色褪了,指针不转了,小哥坦荡荡的说买了块假表。我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从地里找来了爹,添油加醋的告了状,哥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地里回来的爹拿锄头毒打了一顿。两天下不了床。
我报了仇,和爹哭,让哥哥吃了两天干疙瘩,水也不给他。最后爹看他可怜,喂了他点水。小哥能下床就跑回县里上班了。
而我放了假,早上打水,上午锄地,中午做饭。
自己想了个办法,抱着个箱子去乡里买冰糕和麻糖。和做东西的叔叔说好话,先卖后还钱。一个能挣两分钱。一个暑假下来也赚到了,实实在在知道了做生意的甜头。
我才不要没钱找别人借,爹说的对,没钱就没钱,没钱拿别人的简直窝囊。我自己有手有脚,怎么也能挣上钱活下去。
过了两年小哥又娶媳妇,家里又开始借钱,我考了全联校第八名。小心翼翼和爹说了之后,被毒打了一顿,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看着学习不好的也骑着自行车去念初中,我却只能起早贪黑的去种地,心里那个气啊。但爹就是不让,让我在地里帮忙。他看我天天不高兴,没事就点拨我,“小女孩家读那么多书干嘛,认得自己名字就够了”
我气不过,“那凭什么哥哥能念,他们学习那么差,你还让他们试试,我呢?”
“那你怎么不跟你大姐比了,小学也没念不照样好好的。”
我不搭调,他就一直劝我“小女孩家,以后去城里认得女厕所到行了,学那么多有什么用?”
他看我说两句就哭,就生气“行了啊,我还没死呢,哭什么哭?不让你去就这么怕?你怎么学成个这了。”
我闲的没事就躲在树上偷闲,管他呢,不就是个书吗,不读就不读,有什么好难过的。
可这眼泪就是不听话的往下流……
让我高兴的是,好几个小伙伴念了没多久都不念了。我心才踏实了,每天村里乡里的跑。卖卖自己的菜,不念书的伙伴越来越多,我也不是最特殊的。没事还带着大哥家孩子出去玩,也没人管我那么严了。我就想办法挣钱。大姐亲戚家在县里加油站,我联系好去那里,本来偷偷的,硬是被告了状,锁了我两天,哪里也不让去。
等好了就偷了家里的自行车去县里,结果太兴高采烈,在大姐家门口的大坡上狠狠的摔了下去。起来膝盖下面骨头都露了出来。走不了路了,没办法我将衬衫脱下来勒住小腿,硬生生把自行车推了回去。回去趁没人,端了一盆水去外面把腿洗了,血夹着土,我忍着疼搓了半天,等好看点了,就进屋找了块抹布系腿上,找了条长裤穿上。
正好村里有人结婚,爹去了他家,回来的晚
可三伏天,穿着长裤系着抹布,终究瞒不住,爹让我把裤腿撩上去,我手颤颤的,生怕爹一巴掌就甩过来了。爹看着抹布,小心翼翼的掀下来,整个人就扭过去身子,出去好像是洗了把脸。
我满不在意的看着腿,把腿里的蛆扒拉出去,爹手里拿了块新布,洗干净给我擦了擦。背上我,去了卫生所。也没打我也没骂我,就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喝酒。
爹和我都妥协了一步,半默许我骑自行车,我天天骑着自行车来回跑,
家里的钱爹都给了我。眼看着存的钱越来越多,我的心也按了下去,不怎么天天想着往外飞了。
逢着馒头铺家的女儿在隔壁乡里结婚,我和两个一块长大的约好了一块去陪着她。我们盘算着从小路过去能省走两里地。一路上没什么人,大中午天也热,燕儿因为萍儿比约定的时间来的晚,拉着我就往前走。
我们走的路中间有一大片的玉米地。萍儿隔一会就喊一声 “等等我!慢点”。燕儿和我两个人就相视一笑,等等我们落在后面的萍儿。
可过一会,我和燕儿就往回返,我们听见萍儿尖叫了一声。我们叫“萍儿!萍儿!”就听见玉米地后面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我和燕儿感觉不对,就往大路上跑。边跑边喊救命。赶巧有个骑摩托车的。他直接骑着摩托进去玉米地。
萍儿说,那个人喝了点酒,以为只有她一个人,捂住她的嘴,就扒她衣服。边说边哭,最后我们没去成。等第二天我们又找了几个男生一起去。那片玉米地我后来再也不敢和女生一块过去。
那个男的听到还有两个,不是先想着跑,而是去找……萍儿说,直到听到有摩托车的声音,那个男的才开始往反方向跑。
十五六正是处对象的年纪,我们年后在大山家打牌,有人说成绿县的人过年都去爬二驴山,山上有个庙挺灵的,我们几个感兴趣的头一天听了这件事第二天就骑上车子去了县里。
我在那第一回登上正儿八经的山,我们边爬边聊天。等爬了山下来逛了集,我就和男生里个子最高的处了对象。
回了家,爹立马给了我门禁。过了三天再出来,我的对象就成了梅儿的对象。我接受良好。元宵节又和其他女孩去了乡里看烟花。
烟花很好看,门口还架了个超大的秋千。我以一敌百。站在上面,越荡越高,直至我与地面平行。那天晚上我觉得没有人能比我厉害,只有我能近距离观赏最美的烟火。
那天晚上我笑的开心玩的开心。有好多人看我。
等过了正月家里来了客人
阿姨是我们村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这次来给我说媒,说的是是她的外甥。我再怎么傻也知道那个男生家里不会差了。
果然,他父亲是省会公司的大会计,在乡里盖了两层,市里还有两套房。
我整个人被砸懵了,我是谁啊?
阿姨很喜欢我,和我聊天,天南地北的聊。说了一会还拿出一张照片。
“这是我家彬彬,长得还行吧?”
我看着照片里的人,唇红齿白,小脸圆圆的。杏仁眼直勾勾的看着人。村里少见的好看。
我谢绝了,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像是阴冷的毒蛇在我身后张开獠牙,我的自卑驱使我几乎是逃一般的离开原地。
我可以穿着十五块钱的衣服自顾自的臭美,却无法忽视真正有钱人家看我的,哪怕友善的目光。
我反复回想那个男生的样子,家里的富裕。就好像一座大山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我害怕。
没两天,阿姨给我送过来一叠信,眼神不经意的向后看,是那个好看的男生,怯生生的躲在树后,阿姨打趣我道,“闺女,你考虑考虑我家彬彬吧,他真的可喜欢你了。姨偷偷的跟你说,…他啊,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天天想着你,想让你给他个机会,心不在焉,一个人在院子里打转,……”
我说什么也不收,一个劲的推脱。怎么也不愿意。
阿姨也被伤到了,最后没办法,向树后面摇摇头。
“闺女,不愿意就算了,好歹是他的一番心意,你看看吧…”
我说不清我是以什么心情收下的,只记得我僵直的手指握住有厚度的信,魂不守舍的再次逃走。
我正正做着,把信拆开,十一张……
看第一眼,泪就掉在信纸上,慌乱的将信堆在一起。眼里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
人生第一次收到一个人真诚的喜欢,我溃不成军,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一样难受。
可我害怕,他这么好的人,我家是什么条件,我是什么条件。我怎么敢和他接触,心里酸涩的紧,怎么也没有看第二眼的勇气。
最后,心一狠,将十一张信扔进了火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