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河鲜宴(下)

罗姈一头雾水:“无端端的,万大人何出此言?”

“方才我一直瞧着,你就往锅里搁了几个鸡蛋罢,谎称蟹肉,这不是欺客是什么?”

万闲言辞凿凿,捉住错处就不放。

原是因为这个,罗姈失笑:“大人恐未听真切,我将才说的是‘赛螃蟹’。”

她细细解释:“这菜本就是以鸡蛋来拟蟹的风味,可不敢欺瞒大人。”

章明达亦站起来:“这倒真是新鲜,鸡蛋还能做成河鲜?”

他接过盘子,拨弄两下盘中作配的□□,举到万闲眼前:“乍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儿,是吧万大人?”

“食膏蟹可是要依着时令的,九月蟹肥,腊月里能一解相思,章某还要多谢罗娘子。”

眼见着章明达给对面帮腔解围,自个儿再孤零零诘问反倒痴愚,万闲只好忍着愠怒坐下,眉毛一横,冷哼:“那就尝尝,若是不像,一样要治你的罪。”

说罢,拣了一筷子在舌尖一抿。

细嫩、滑润,并着米酢的醇香,还真有那么几分意思。

但万闲是决计不会承认的。

他撇撇嘴:“不过尔尔。”

“唔……”章明达举著不定,细细回味,倏地眼睛一亮,“里头还添了腌蛋黄?”

“是了,章大人好灵的舌头。”罗姈颔首,“我这用的是承州府的腌蛋,口感绵沙,有它入此肴才可真正称为‘赛螃蟹’。”

“不错不错,仿得肖似。”

章明达盖棺定论,徒留万闲在一旁哑口无言。

他不明白,这章大人怎尽向着庶民说话?

此时,小春携着第三道菜慢步而来,高声唱和:“龙凤虾仁——”

“大人请用。”小春放下绘制着龙凤的青瓷碗,想到一会儿能敲万闲的竹杠,这嘴角怎么也掉不下来。

见小春藏不住尾巴,罗姈赶忙使了个眼色驱走。

自己则好整以暇,从旁亲自介绍:“此一道是今日的招牌,以龙凤团茶入肴,煨上上好的高汤,茶香沁里,堪配宫中御膳莲房鱼包。”

“嗬!小小厨娘好大的口气!”万闲嗤笑,“这龙凤团茶可是皇家贡品,便是相府也不过分得一二饼尔,岂是你一介市井小民随意取用的?”

他轻哂:“还是说,这又是什么‘假菜’,这贡茶也拿高沫替了?”

“龙凤虾仁如假包换,大人一试便知。”罗姈微微一笑,做出请的手势。

破落户就是破落户,装什么门楣。万闲内心冷笑一声,决意这把定要好好治她一个欺诈之罪。

让她好好长长记性,日后不敢妄图接触显贵。老老实实做些粗茶淡饭,喂那些哈巴狗下力足矣。

万闲用羹匙舀起一枚玉白的虾仁,并着茶汤一道送入口中,只是浅浅的一口,不得不说,真是清香入喉,回味悠长。

虾中有茶,茶中有虾,香气郁丽,经久不散……

罗姈无情地打断了他的回味:“万大人,如何?”

万闲骤然惊醒:“咳咳……”

罗姈追问:“是龙凤团茶否?”

“这个……”万闲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心里头直打鼓,他一介六品小官,哪里喝过龙凤团茶那样的珍品。

于是心虚地看向章明达:“章大人觉得呢?”

章明达玩味地摸摸下巴:“像……”

万闲心头一跳,该不会今儿真要在这儿折了面子吧,然章明达霎时转了口风,救他于危难之间——

“也不像。”

这种好茶他没喝过,章明达肯定喝过,万闲登时来了底气:“罗娘子还有什么话好说?可再要延请你们食行行首来断?”

章明达意味不明地笑笑,又咂摸了一口茶汤,叹:“唉,这茶入了菜,让人混淆,委实不好分辨呐。”

罗姈明了一笑,合着有人打着讹茶的主意呢。

也罢。

她素手一抬:“小春,上茶。让大人们再好好品品。”

小春悄声嗫嚅:“娘子……真要上啊?”

这龙凤团茶可是有市无价的宝贝,当初就顺手从家里“捎”了半饼,她们自己都不够喝呢,还要分给这两个混货!

“招待贵客,自然要尽心。”罗姈故意道。

言毕斜了章明达一眼,岂料对方还真是没脸皮,冲她隐晦一笑。

小春小心翼翼地奉上茶盏,万闲撇在一旁理都不理,心里已经在盘算着一会儿要怎么教训罗姈这等小小蚁民了。

章明达还在慢悠悠品香,末了抑不住开颜:“一杯神魂清,好茶好茶!”

满足了口腹之欲他也不再耍滑,直截了当给了万闲沉重一击:“仔细尝尝,罗娘子用的确是龙凤团茶不假。”

万闲脸上唰地青白:“这、这……”

这怎么可能?区区市井小民怎会用得起宫中贡品?

而罗姈却没追究他频频生事:“万大人,若再无疑虑,可传下道菜否?”

也不待其答复,罗姈拍手立召,小春顺势呈上最后一味——琵琶豆腐。

时人做琵琶豆腐,惯以火腿吊出咸鲜,但罗姈想这“鲜”之一字,除咸盐外,海味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是以这道菜罗姈选用了江瑶柱做芡汁,浇在外酥里嫩的豆腐丸子上。

软嫩的豆腐,弹牙的青虾,碰撞到鲜美可口的江瑶柱,混合在口中,一会儿一抿即化,一会儿在齿间又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脆弹得厉害,口感极妙,鲜之至也。

章明达吃得欢,对面的万闲却是食难知味。

先前赛螃蟹和龙凤虾仁那两番闹腾都做了笑话,苦把他憋成个紫皮落苏,心头不爽利,哪还尝得出菜肴滋味。

这可全便宜了章明达,他吭哧吭哧兀自用个不停,不过他也奇道:“罗娘子,这豆腐丸子分个儿盛在这杯盏里是何讲究?”

一览过去,食具如春笋一般节节向上,依次排开,确然奇怪。

罗姈神秘一笑:“章大人用完,用手中玉著敲上一遍看呢。”

章明达是个好玩乐的性子,马上依言行事。

“叮、叮、叮……”

每敲一下,音阶层级递上,发出悦耳的脆响。

随着最后一声落定,室内忽而响起呼应之声。

初闻如野泉滴砚,细聆又如银珠走盘,继而幽幽淌出琤崆凤鸣。

章明达与万闲皆是乐中痴人,犹擅此道,四目相对,恍然难信。

他们沉浸其中,不敢妄语。

一曲毕,章明达抑不住开颜,又拾起筷子叮叮当当,方才拂过心坎的韵律在他手中即刻复现。

应着这曲调,逢莺步出香扆。

“新谱的《江水寒》让大人们见笑了。”她福身施礼,盈盈一拜。

“逢莺娘子妙手,真叫我教坊司汗颜呐。”万闲拱手作揖。

章明达还在研究,他奇道:“罗娘子,你这杯盏怎么做的,能发出如此纯净的音调?”

其实罗姈不通乐理,这些巧思俱都仰赖易礼帮忙实现。

她笑而不答:“章大人,怎么样,这琵琶豆腐是不是好吃又好玩?”

如循旧例,这席面上的第四道菜应安排龙凤虾仁才是,毕竟食材金贵又清口,拿来压大轴最合适不过。

但前几日逢莺专来寻她,说谱了首新曲愿来弹唱,她便想着莫不如改用琵琶豆腐作结,用“假琵琶”引出“真琵琶”,让食客们乘兴而归,似乎更有亮点。

“哎呀呀……”章明达笑得合不拢嘴,“我说这菜为何叫‘琵琶豆腐’呢,罗娘子诚不我欺。”

这真真假假的一出河鲜宴,既供美食又佐美乐,切切实实美到了章明达这般风雅饕客的心坎上,他斜睨一眼万闲,对方讪讪垂首,再不敢狂言。

罗姈大方表示:“诸位大人满意就好。”

“满意!满意!罗娘子一棹扁舟,我这肚皮都做了小池塘啦。”

章明达一番逗趣,引得众人齐乐。

不过很快,万闲便笑不出来了。

账台前,他大惊失色:“什么?这桌席面要六两?”

“燕云楼酒肉一巡至多也不过七八钱罢,你这是狮子大张口啊!”

罗姈一捋算珠,笑得月牙弯弯:“若是寻常食客,今日一桌只消六钱,但既是万大人亲至,小店当然要以最高规格接待。”

她掰着指头一点一点算给万闲听:“松鼠鳜鱼用的是如意楼的花雕,赛螃蟹用的是承州府的腌蛋,琵琶豆腐里的江瑶柱我珍中选珍才得那么一点儿。”

“更不要说龙凤虾仁,寻常我都是用龙井茶的,只有接待万大人您,小店才舍得用龙凤团茶啊。”

小春在一旁帮腔:“万大人身份贵重,小店必须拿最好的招待。”

一口茶能换十倍银,她还肉疼什么,现在小春巴不得万闲多喝几口。

“这六两我还没算乐师钱呢。”罗姈笑眯眯的,一点儿也不心虚。

“这些食材你说是便是了?”六两要他小半月俸银了,万闲气得直跳脚,“区区脚店张口就来,显然是个黑店,我要告官去!尔等贱民胆敢私卖贡茶!操奇计赢,搅乱市场,敢收我六两银子,我让你尝尝二十板子!”

说着万闲便气吼吼往出走:“章大人你拦着我作甚?”

章明达便愈发使劲,硬生生给万闲按在了原地,他语重心长道:“万大人,劝你还是别去的好。”

他就奇了怪了,今日这章明达怎的处处帮着这些贱民?

万闲气极,正要再骂,被章明达扯到一旁,窃窃私语:“不是我章某不想帮万大人,只是……确实开罪不起啊。”

见章明达一脸为难,万闲迷糊道:“什么意思?”

章明达疑惑:“万大人不知道?这罗姈罗娘子是罗相之女啊。您要有胆气您自己去告,在下可不蹚这浑水。”

“什、什么?”

章明达语气淡淡的,浑不觉自己投下怎样一颗惊雷。

“前几日京城里都传开了,我以为你知道的。”章明达一脸真诚。

“……”万闲语塞,他连日拘在宫里排演,他知道……他知道个棒槌!

天爷,他都干了些什么啊?

想到自己竟然三番五次对相国掌珠恶语相讥,万闲腿肚子都吓软了,靠章明达提溜着后领才勉强站住。

罗姈蹙眉:“万大人想清楚了没?是付六两银子还是对簿公堂,我罗姈奉陪。”

她可不怕见官,她既没作伪,卖的就是龙凤团茶,那么不管是一口还是一杯,这价格就由她说了算,谁叫这东西有市无价呢。

“呃……”万闲小心翼翼抬眼瞧罗姈脸色,不自觉吞了口唾沫,一张如丧考妣的脸堆出一个实在难看的笑,“罗娘子息怒。”

顷刻攻守易势。

他倒也狠得下心,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小人有眼无珠,小人猪油蒙心……”

啪的一声,十足响亮。

一个不够,就再打十个,只差跪地求饶。

“哎哎哎,别打了,只说这银子付不付罢?”

罗姈懒得看这种毫无诚意的悔过戏,她只在乎银子,真真真切切能到手的银子。她要是真计较身份地位,早搬出来抖威风了,还能给万闲第二次奚落她的机会。

“付!当然付!”

亲娘嘞,这弄不好影响仕途啊!

万闲苦笑着照单全收,不敢再讨一个子儿。

带的钱不够,还向章明达借了款。

掂着手里的荷包,章明达若有所思:“欸,这乐师钱还得另付吧?”

原是罗姈后头一起给逢莺结算的,听这话头,她顺坡而下:“是呢,逢莺娘子还配的新曲,技惊四座,这赏钱万大人多少也该表示一番。”

“我已经借了二两了……”万闲欲哭无泪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然不等他哭穷章明达就抢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逢莺娘子这曲《江水寒》可称无价。”

“在下余钱也不多了,实在委屈逢莺娘子,”说着将自己整个钱袋子直接塞到逢莺手心,偷偷冲她抛媚眼,“万大人心里肯定是厚赏的,奈何手头拮据,娘子莫怪。”

末了拍拍万闲的肩,低声耳语:“借款一共六两六钱外加六个铜板,万大人千万别记岔了。”

好家伙,无冤无仇的,为博美人一笑下手比她还狠,罗姈壁上旁观亦觉戚戚。

心头警着神,日后万不能得罪这尊笑面佛。

三日后。

新正将至,各路集市上人流如织,车马阗街,罗绮溢目。

喜庆的红色铺天满地,也映红了百姓们的双颊,人人喜乐,善气迎人。

而此众生相中独独没有罗姈,她紧蹙眉头,左右张望,形迹十分可疑。

“娘子!这儿呢!”小春高呼,远远指向一面高悬的崭新绣旆。

那迎风飘摇的青帜上写得却并非酒单,而是——

「爆炒鸡杂、松鼠鳜鱼、赛螃蟹。」

往巷子里一望,里头各家食店的大帘招牌菜都是那么眼熟。

想来此地就是易礼说的那条“东施街”了。

仿她罗姈的招牌,她可要好好会会。

罗姈按下一口气,重新又整了一遍帷帽,确保将面容遮得死死的。

然还没等进巷子口,天杀的,抬脚正撞见国子监那群老熟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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