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缠缠绵绵下了三日,将盛京的朱墙碧瓦都浸透了,洇出一种沉郁的暗红,像干涸的血。都察院签押房内,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窗外雨打芭蕉的沙沙声,反而衬得室内死寂更甚。
谢珩端坐于紫檀木书案之后,一袭四品文官特有的绯色盘领补服,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如一尊上好的羊脂玉雕。衣袍挺括,不见半分褶皱,连腰间束着的素银腰带都一丝不苟。
他微微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浅淡的弧影,遮住了那双过于清冽的眸子。右眼下方,一粒浅褐色的泪痣,点在凝脂般的肌肤上,像雪地里遗落的一粒尘,平添了几分难言的易碎感,却又被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霜寒之气牢牢锁住。
他面前摊开一份卷宗,指尖修长如玉笋,正轻轻划过一行墨字。那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淡粉色,与指尖沾染的些许墨渍形成鲜明对比。
“哗啦——”
一声突兀的碎响打破了沉寂。
角落里一个跪着的小吏承受不住压力,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盏,褐色的茶汤泼溅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蜿蜒如蛇。
“大、大人饶命!小的该死!”小吏抖如筛糠,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珩的目光终于从卷宗上抬起,落在那滩刺目的污渍上,又缓缓移向抖成一团的小吏。那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怒意,也无怜悯,只像深秋寒潭的水,映不出任何情绪。
“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王朗。”
谢珩开口,声音清冷,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压抑的空间里回荡,“五月十七,库房点验军械,短少精铁臂张弩三十七具,强弓一百二十张,箭矢无算。七月廿九,清点库银,账面亏空三万七千两白银。九月初三,兵部右侍郎赵汝明着令你‘平账’,你便勾结户部仓场书办,挪用今冬北疆将士的饷银填补窟窿,是也不是?”
他的语速平缓,却像一把钝刀,一层层刮开那层名为“账目”的薄纸,露出底下狰狞的真相。
王朗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涕泪横流:“谢大人!下官冤枉啊!那…那账目都清清楚楚,有凭有据,绝无亏空!定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凭据?”
谢珩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冰棱裂开的一道缝隙,寒意更甚。他拿起案上另一份墨迹簇新的账册副本,指尖点在某一页,“五月十七,你报武库‘新收’臂张弩五十具,强弓两百张。然,当日兵部采买司的原始入库凭条上,却只有弩十三具,弓八十张。这多出的三十七弩,一百二十弓,从何而来?凭空捏造?”
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射向王朗:“至于饷银…你挪用填补亏空的,是今冬北疆三卫将士的饷银。三万七千两。王朗,你可知北疆隆冬,滴水成冰,你可知将士们缺衣少食,冻饿而死者几何,你又可知,这三万七千两,是多少条人命!”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王朗心上。
他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绝望地呜咽着,知道自己完了。
眼前这位年轻的左副都御史,三元及第的天纵之才,以刚正不阿、明察秋毫闻名朝野,落在他手里的案子,从未有失。他查账的本事,比户部那些浸淫几十年的老吏还要刁钻。
“拖下去。”谢珩不再看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重新拿起卷宗,“交刑部,依律严办。”
两名皂隶如狼似虎地将瘫软的王朗架了出去,签押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雨声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空气里弥漫着茶水的微涩、墨的松烟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失败者的恐惧气息。
雨势渐收,天色却愈发昏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的飞檐。华灯初上,盛京的朱雀大街上,车马如流,喧嚣未歇。一辆青帷素顶的普通马车,在石板路上碾过积水,发出辘辘的声响,朝着御史官署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谢珩闭目养神。方才刑部大牢里那股混杂着血腥、霉烂和绝望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端。王朗的招供牵扯出几条更大的鱼,包括那位兵部右侍郎赵汝明,甚至隐隐指向更高处。
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浊。他揉了揉眉心,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终于从那张冰封般的脸上泄露出来。指尖习惯性地拂过右眼下那点微小的褐色痕迹,仿佛能借此汲取一丝平静。
突然!
“吁——!”
车夫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叫,紧接着是骏马受惊的嘶鸣!马车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什么沉重的东西,骤然刹停。巨大的惯性让闭目养神的谢珩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额头重重撞在车厢内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眩晕感瞬间袭来,眼前金星乱冒。他下意识地扶住车壁稳住身形,一股无名火气混合着被冒犯的冷意从心底升起。他掀开车帘,清冷的视线射向车外。
雨后的湿冷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青苔和泥土的气息。只见马车前方不远,一匹通体漆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正烦躁地打着响鼻,前蹄刨着湿漉漉的地面。马背上,斜倚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极扎眼的绛红色织金锦袍,衣襟和袖口用玄色丝线绣着繁复的蟠螭纹,在街边店铺透出的灯火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领口微敞,露出一截过分白皙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线条。他像是喝醉了,整个人松松垮垮地伏在马背上,一条长腿随意地垂着,蹬着乌皮**靴,靴尖沾着泥泞。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肤色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冷白,与身上浓烈的绛红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如削,薄唇因为醉酒而透着一种不正常的嫣红。
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墨黑碎发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却丝毫无损其惊人的俊美,反而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野性。尤其惹眼的是他左耳垂上,一枚小小的玄铁狼牙耳钉,在昏暗中闪着一点冷硬幽邃的光。
此刻,他正懒洋洋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半眯着,眼尾狭长,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流多情的桃花眼,可那眸底深处,却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浸着酒意,也浸着一种与这醉态格格不入的、近乎兽类的幽深与锐利,瞬间攫住了谢珩的目光。
“嗝……”他打了个酒嗝,浓重的酒气随着夜风飘散过来,眼神迷离地在谢珩脸上扫过,最终定格在他右眼下的那颗泪痣上。
“哟…好漂亮的…御史大人?”他的声音带着醉酒后的沙哑和一种奇特的磁性,尾音拖得有些长,像带着钩子。他摇摇晃晃地,似乎想坐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朝马下栽去。
“世子小心!”他身后跟着的两名同样带着酒气的护卫模样的人惊呼着扑上来搀扶。
混乱中,这位“醉醺醺”的世子,一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却极其精准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一把抓住了谢珩扶在车框上的手腕!冰冷的指尖像毒蛇般缠绕上来,瞬间激起谢珩皮肤上的一层细小疙瘩。
紧接着,一股混合着浓郁酒气、淡淡冷冽松香以及一丝极其隐秘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珩只觉得手腕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猝不及防地向前拖拽了一下!那张俊美到近乎妖异、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猛地凑近,近到呼吸几乎可闻。那双幽深的眼眸在咫尺之间骤然清晰,哪还有半分醉意?里面翻涌着一种谢珩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东西,探究、玩味、甚至一丝…冰冷的审视。
“大人这双眼睛…生得真好…” 低沉沙哑的声音几乎是贴着谢珩的耳廓响起,带着灼热的气息和浓烈的酒味,如同毒蛇吐信。
更让谢珩浑身僵住的是,那只抓着他手腕的、冰冷苍白的手,拇指竟极其轻佻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指腹带着薄茧,重重地、缓慢地摩挲过他右眼下那颗浅褐色的泪痣!
指腹的粗粝触感与肌肤的细腻形成强烈对比,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温热,却像带着电流,瞬间窜过谢珩的脊椎,激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巨大愤怒与一丝诡异战栗的麻痒!仿佛沉睡的禁区被骤然闯入,激起本能的排斥与警觉。
“放肆!”谢珩猛地抽回手,力道之大,几乎将对方甩开。他后退一步,站定在马车旁,胸膛因怒气而微微起伏。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凝成了冰锥,直直刺向马背上那个“醉鬼”,眼底的寒意几乎要将周遭的空气冻结。
绯色官袍的下摆因方才的动作沾上了车轮溅起的泥点,在一片污浊中,他身姿依旧挺拔如雪中孤竹,周身散发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压。
那“醉鬼”世子——萧彻,被甩开了手,也不恼,反而顺势懒洋洋地靠回护卫身上,重新挂上那副浪荡不羁的醉态,只是那双幽深的眼眸深处,飞快掠过一丝极淡的、得逞般的兴味,快得如同错觉。他舔了舔嫣红的薄唇,仿佛在回味方才那一点细腻肌肤的触感,对着谢珩露出一个带着浓浓酒意和十足挑衅的、邪气的笑容。
“哎呀,御史大人…别这么凶嘛…”他拖长了调子,眼神轻飘飘地扫过谢珩冷若冰霜的脸,“本世子…嗝…不过是看大人脸上沾了灰…替您擦擦…一片好心呐…”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谢珩方才被撞到的额角,那里果然沾了一点车厢内壁的浮尘。
“靖北侯世子,萧彻?”谢珩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当街纵马,冲撞朝廷命官车驾,行为无状,言语轻佻!你眼中可还有朝廷法度!”
萧彻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在湿冷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抬手,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随意地拂开黏在脸颊上的湿发,露出完整的、带着笑意的俊脸。
“法度?”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眼尾挑起,那枚玄铁狼牙耳钉在灯火下幽幽一闪,“谢大人,您这顶帽子扣得…可真叫人心寒。本世子不过是多喝了几杯,马儿受了点惊…再说了,”他身体前倾,再次凑近谢珩,压低了声音,只有两人能听清,那带着酒气的低语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内容却冰冷如刀,“您查您的军饷贪墨,我走我的朱雀大街…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呢?小心…气坏了身子,可就不美了。”
“贪墨”二字,被他刻意咬得极重,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在谢珩心头激起剧烈的涟漪!
谢珩瞳孔骤然一缩!他查军饷案之事,虽在都察院内部并非绝密,但也仅限于几位核心官员知晓,且皇帝尚未明发谕旨!眼前这个声名狼藉、只知斗鸡走狗的纨绔世子,是如何得知,还在这当街、以如此轻佻的方式点了出来。
一股寒意顺着谢珩的脊背悄然爬升,比这暮春的夜雨更冷。他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审视眼前这个一身红衣、醉态可掬的男人。
萧彻似乎很满意谢珩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更加冰冷的审视。他直起身,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仿佛驱散什么烦人的苍蝇。
“行了行了,一场误会,扫了本世子的酒兴。”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甚至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水光,那副浪荡样子又回来了,“谢大人,您请便。改日…本世子再登门…赔罪?”
最后两个字,他拖得意味深长,眼神在谢珩那张清冷绝伦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又落回那颗泪痣的位置,嘴角勾起一抹莫名的弧度。不等谢珩再开口,他已一勒马缰,那匹神骏的黑马长嘶一声,载着它那醉醺醺的主人,在两名护卫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绕过谢珩的马车,扬长而去。猩红的衣袍在昏黄的灯火和迷蒙的雨气中,划出一道刺目而妖异的轨迹,像一道刚刚撕裂的伤口。
夜风卷起残留的酒气和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松香,还有那抹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霸道地侵入谢珩的感官。
谢珩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他绯色官袍的衣摆,那几点泥泞如同肮脏的烙印。手腕上被冰冷手指攥过的触感犹在,右眼下被指腹重重摩挲过的地方,更是残留着一股诡异的、挥之不去的灼热感,仿佛被什么阴冷的东西舔舐过。额角被撞的地方隐隐作痛。
他看着那抹消失在长街尽头的刺目猩红,眼神沉凝如渊。
萧彻。
靖北侯世子。
大理寺少卿。
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一个皇帝破格提拔、位置却微妙得紧的年轻官员。
他最后那句“贪墨”,是警告,是试探,还是…某种宣告?
谢珩缓缓抬起手,指腹用力擦过右眼下的泪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点浅褐的印记揉碎。冰冷的指尖触碰到被揉得发烫的肌肤,激得他指尖微微一颤。
雨后的夜风带着刺骨的湿冷,卷起街边零落的残叶。
他转身,动作依旧沉稳,一步步登上马车。车厢内壁的浮尘已被随从擦净,空气中只剩下墨的松烟味和他自己身上淡淡的、清冽的竹叶气息。然而,那浓烈的酒气、冷冽的松香、还有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却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盘踞在他的感官深处。
“回府。”他吩咐车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静,听不出半分波澜。
车轮再次辘辘转动,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驶向御史官署的方向,也驶向更深沉的、被权力与血色浸透的夜色。方才那场充满狎昵与挑衅的意外”邂逅”,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看似散去,那水底被搅动的、浑浊的暗流,却才刚刚开始涌动。
谢珩闭着眼,靠在车厢壁上。脑海中清晰地回放着那双醉眼朦胧下、幽深如寒潭的眸子,以及那句如同毒蛇吐信般贴耳送来的话语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被那苍白冰冷的手指攥紧时的触感和力量。那不是醉鬼该有的力道,精准,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控制欲。
这位靖北侯世子萧临渊…绝非表面那般荒唐简单。他像一条盘踞在暗处的毒蛇,披着华丽惑人的外衣,在醉眼朦胧的掩护下,悄然吐出了第一缕毒信。
而自己,显然已在不经意间,成了他锁定的猎物。
车窗外,盛京的万家灯火在雨后的水汽中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光晕,将这皇城的夜色渲染得更加迷离莫测。一场围绕着军饷、权力与人心的风暴,在朱雀大街上那场充满狎昵的冲撞之后,已然拉开了猩红的序幕。
PS:俺是一个新人写手,第一次写,如果有任何意见都可以提出来,毕竟你们才是俺的金主爸爸呜呜,尖锐一点也是可以的哦,都会看和试着改进,小悖论先退下了,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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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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