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水汽氤氲,浓得化不开,如同凝固的迷雾,沉沉压在听松轩的雕花木窗外。室内却弥漫着另一种更沉重的死寂,药味苦涩,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谢珩靠在床头引枕上,脸色比身下素锦被褥还要白上三分,唇上不见半点血色,唯有右眼下那颗泪痣,在昏黄烛火下如同一点凝涸的暗红,衬得他愈发脆弱。
沈珏刚为他重新包扎了锁骨下方那个新鲜的、深可见骨的齿痕伤口。剧痛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深切入髓的奇怪和冰寒。萧彻那瞬间如同野兽般失控的眼神,那仓惶落逃的背影,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神经。
“伤口需保持干燥,切忌沾水,更忌情绪大动。”
沈珏的声音带着医者特有的平稳,手下动作却极轻,将最后一段素白棉纱绕过谢珩肩颈,仔细系好。
“世子他……”他顿了顿,似乎斟酌着词句,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大人还需静养,万勿再牵动心神。”
谢珩闭着眼,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出疲惫的阴影,如同倦极的蝶翼。他没有回应沈珏,只从紧抿的唇缝间逸出几个极轻的字:“他……罢了”
线索!
那枚仅存“盐引”二字的残页,是他深陷这龙潭虎穴唯一的凭仗!只要它还在,只要他还能思考,这场棋局就尚未终了!
“大人放心,”侍立床尾的陆明立刻低声道,声音带着护卫特有的沉稳,“东西贴身收着,万无一失。”他下意识按了按自己胸前衣襟内层。
谢珩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紧绷的心弦并未因此放松。他需要尽快恢复,需要理清这团乱麻,更需要一个答案。
萧彻虽然平常也疯,但是如那失心疯般的反应,绝非无因。
那道腰腹的旧疤……他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尘封的名字——萧沅!牌位上那个“沅”字!难道……
就在此时,听松轩紧闭的院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拔高、带着谄媚与浮夸的通报声:
“成王殿下驾到——!”
这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室内的沉寂。
谢珩猛地睁开眼,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眸子深处,冰封之下,是骤然升腾的凛冽杀机!
三皇子赵玠!此刻竟堂而皇之地登门“探病”,还是来侯府?
陈锋和陆明脸色骤变,手瞬间按上腰间佩刀,浑身肌肉绷紧如铁。沈珏收拾药箱的动作也是一滞,眉头紧锁。
沉重的脚步声已至门外,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华贵的紫檀木门框内,成王赵玠一身云锦常服,玉带金冠,面如冠玉,嘴角噙着温润如春风的笑意,缓步而入。他身后只跟着一个面容精悍、眼神如鹰隼般的贴身护卫,正是他的心腹影卫首领,莫七。
“谢卿!”
赵玠的声音饱含痛惜与关切,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谢珩苍白的脸上和肩颈处厚厚的绷带上,仿佛那伤是为他所受,“听闻卿在侯府静养,本王忧心如焚,特来探望!伤势如何了,可有好转?”他快步走近,姿态亲昵自然,仿佛与谢珩是至交好友。
一股混合着特香与某种阴冷气息的味道随之迫近。
谢珩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和滔天的怒意,挣扎着便要起身行礼,动作牵动伤口,痛得他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渗出额角。
“谢卿有伤在身,万万不可!”
赵玠连忙伸手虚扶,指尖几乎要碰到谢珩的手臂,却在谢珩冰冷如刀锋的目光扫来时,极其自然地收回,脸上关切之色更浓,“快躺好!在本王面前,何须这些虚礼?”
他顺势在床榻旁的紫檀木圈椅中坐下,姿态闲适,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探针,在谢珩身上和这间雅致的卧房内细细扫过。
当掠过谢珩锁骨处被衣襟半掩的绷带边缘时,他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与玩味。
“有劳殿下挂心,”谢珩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微臣……死不了。”
他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寒芒。
“死不了便好!死不了便好!”
赵玠抚掌轻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随即话锋一转,语气沉痛,“猎场之事,本王每每思之,痛彻心扉!乌戎贼子,竟敢如此猖狂,将毒手伸向我大盛股肱之臣!萧少卿追查至今,可有眉目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谢珩,带着“同仇敌忾”的迫切。
谢珩心中冷笑。贼喊捉贼,惺惺作态!
他正欲开口,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每一步都踏在人心跳的间隙。
一道颀长劲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如同凝固的血色,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萧彻来了。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绛红织金蟒袍,衣袍挺括,不见一丝褶皱。墨发用金冠束得一丝不苟,脸色依旧是那种久不见天日的冷白,唇色淡薄。
他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慵懒又带着三分邪气的笑容,仿佛温泉池畔那场歇斯底里的失控从未发生。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在扫过倚在床头、脸色惨白如纸的谢珩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目光在谢珩锁骨处被衣襟遮掩的地方停留了一刹,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殿下好兴致,”萧彻信步走入,声音带着一丝晨露般的清冽,却又含着惯有的戏谑,“这大清早的,就来扰谢大人清静。”他对着赵玠随意地拱了拱手,姿态看似恭敬,实则带着无形的疏离。
赵玠脸上的温润笑意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阴霾:“萧少卿此言差矣。谢卿为朝廷负伤,本王身为皇子,忧心臣下,前来探视,何来‘扰清静’一说,倒是萧少卿,将谢卿安置在侯府,又‘看顾’得如此精心,令谢卿伤上加伤,倒叫本王有些费解了。”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谢珩颈间的绷带,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拨。
室内空气骤然一紧。
萧彻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几分。他踱步到谢珩床榻另一侧,并未看赵玠,目光反而落在谢珩因强忍痛楚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瓣上,仿佛在欣赏一件易碎的瓷器。
“殿下有所不知,”萧彻的声音低沉慵懒,内容却冰冷如刀,“谢大人性子烈,如同雪原孤狼,宁折不弯。这伤……是他自己挣的。本世子一片好心,想替他疗伤驱寒,奈何大人……不领情啊。”
他微微俯身,靠近谢珩,带着冷冽松香的气息拂过谢珩耳畔,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绷带,“就像这温泉水,本是疗伤圣品,却偏有人……视作刀山火海,避之不及。”
谢珩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猛地抬眼,清冽如寒刃的目光直刺萧彻,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怒火与冰冷的警告。
萧彻却恍若未见,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直起身,目光终于转向赵玠,眼底的笑意却未达深处:“至于乌戎刺客……殿下放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狐狸尾巴,藏不了多久。大理寺的诏狱,正等着给某些人……松松筋骨。”
他话中锋芒毕露,毫不掩饰对赵玠的怀疑。
赵玠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眼底阴鸷一闪而过。他端起旁边小几上萧福刚奉上的青玉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杯壁,试图掩饰那一瞬的失态。
“如此……甚好。”
赵玠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有萧少卿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只盼少卿莫要……顾此失彼,让真正的元凶逍遥法外才好。”他端起茶盏,作势欲饮,目光却如同淬毒的钩子,再次扫向床榻上气息不稳的谢珩。
“谢卿受苦了,本王以茶代酒,敬卿一杯,愿卿早日康复,再为我大盛……分忧解难。”他脸上重新堆起温润的笑意,将茶盏缓缓递向唇边。
就在那青玉盏沿即将触碰到赵玠唇瓣的刹那——
变故陡生!
一直侍立在赵玠身后、如同影子般的护卫莫七,眼底骤然掠过一丝决绝的厉芒!他身形如同鬼魅般暴起,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目标并非赵玠,而是他手中那杯即将入口的茶!
“殿下小心!”
莫七的嘶喊声与他的动作同时爆发!
他左手如闪电般探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狠狠抓向赵玠手中的茶盏!右手则快如毒蛇,五指成爪,带着凌厉无匹的指风,狠辣无比地直掏谢珩的心口!
这一击,角度刁钻,时机毒辣,蕴含了他全身的功力,竟是打着“护主夺杯”的幌子,行那“声东击西、一击毙命”的绝杀!
“大人!”
“贼人尔敢!”
陈锋、陆明目眦欲裂,怒吼出声!两人反应不可谓不快,长刀瞬间出鞘,匹练般的寒光交错斩向莫七攻向谢珩的右臂!
然而,莫七这一击蓄谋已久,速度更是快到了极致,两人刀锋未至,那凌厉的指风已然撕裂空气,距离谢珩心口不过咫尺!
沈珏脸色煞白,下意识想挡在谢珩身前,却已然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叮!”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玉珠落盘的脆响!
一道乌光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击打在莫七抓向茶盏的左手手腕神门穴上!力道奇大,带着一股阴柔的穿透力!
莫七闷哼一声,左手瞬间酸麻剧痛,如同被毒蝎狠狠蜇中,动作不由自主地一滞!那只青玉茶盏脱手飞出!
与此同时——
“噗!”
另一道乌光,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毒蛇,以更快的速度、更刁钻的角度,狠狠钉入了莫七攻向谢珩的右手手腕!
那是一枚通体乌黑、毫无光泽、形制古朴的玄铁棋子!
棋子深深嵌入骨肉,瞬间击碎了腕骨!鲜血迸溅!
“呃啊——!”
莫七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攻向谢珩的致命一击瞬间瓦解!他右臂软软垂下,鲜血顺着破碎的手腕狂涌而出!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直到莫七惨叫着踉跄后退,那只飞出的青玉茶盏才“啪嚓”一声,摔落在地,碧绿的茶汤混合着碎裂的瓷片,四溅开来,散发出一种极其淡雅、却令人心头发毛的甜香。
“唔……”距离最近的赵玠,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飞溅的碎瓷惊到,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茶盏也脱手掉落,茶水泼溅在他华贵的衣袍下摆。
他捂着胸口,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眼神惊骇地望着地上碎裂的茶盏和那滩色泽诡异的茶水,仿佛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与愤怒。
“护驾!护驾!有刺客!”
赵玠的贴身内侍尖声嘶喊起来,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陈锋和陆明的刀锋此时才至,狠狠斩在莫七因剧痛而无力防御的双臂上!血光迸现!莫七如同破麻袋般被斩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瘫软在地,双臂尽废,鲜血染红了地面,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而那道击碎莫七左手、救了茶盏的乌光,是一枚同样材质的玄铁棋子,此刻正“嗒”的一声,轻巧地落在萧彻缓缓收回的、骨节分明的苍白指尖。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谢珩床榻前,身体微侧,正好将谢珩挡在自己身后半步的距离。那只刚刚弹出棋子的手,此刻正随意地把玩着另一枚冰冷的玄铁棋子,脸上依旧是那副慵懒邪气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两击,不过是信手拂去一点尘埃。
他微微侧头,目光掠过地上碎裂的毒茶盏,又扫过赵玠那惊魂未定、衣袍沾湿的狼狈模样,最后落在地上如同死狗般的莫七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嘲弄:
“殿下受惊了。看来这乌戎贼子,不仅手段毒辣,还……挺会挑时候。”
他顿了顿,指尖的棋子轻轻敲击着掌心,发出清脆的声响,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赵玠,“只是不知,这贼子行刺的目标,究竟是谢大人……还是殿下您呢?亦或者是……殿下手中那杯……‘敬’给谢大人的茶呢?”
他刻意将“敬”字咬得极重,如同淬毒的匕首。
赵玠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如同开了染坊。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滩散发着甜香的毒茶,又看看挡在谢珩身前、似笑非笑的萧彻,一股被当众揭穿的羞愤和冰冷的杀意在他胸中翻腾!
“萧彻!你……你休要血口喷人!”
赵玠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指着地上的莫七,“此人是因为能力卓越,前几日才成为本王贴身护卫,本王对此一概不知,定是早被乌戎收买!其行刺谢卿,刺杀本王,皆是为了搅乱朝纲,离间我君臣!来人!将这逆贼拖下去!严加审讯!本王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他如此狗胆!”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仿佛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萧彻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他没有再理会赵玠苍白无力的辩解,只是微微侧身,目光落在了床榻之上。
谢珩方才被那凌厉的指风余波扫中,虽未直接受创,但巨大的惊骇和强行压抑的情绪,终究牵动了内腑伤势。一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口暗红的鲜血,如同凄艳的残梅,骤然喷洒在素白的锦被之上,洇开一片刺目惊心的红!他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灰败下去,气息微弱,仿佛风中残烛,长睫无力地垂下,遮住了那双清冽却此刻黯淡无光的眸子。
“大人!”陈锋、陆明肝胆俱裂,扑到床边。
沈珏脸色大变,立刻上前搭脉,指尖银光闪烁,瞬间刺入谢珩几处大穴。
萧彻脸上那抹慵懒的笑容,在看到那滩刺目鲜血的瞬间,如同被寒冰冻住,彻底僵在了脸上。
他眼底深处,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是猝不及防的惊愕。还是某种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那双深潭般的桃花眼死死盯着锦被上那摊迅速蔓延的暗红,又猛地移向谢珩那张灰败脆弱、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脸。
他攥着玄铁棋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冰冷的棋子边缘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那股灭顶般的、陌生的惊悸。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猛地踏出一步!
然而,就在脚尖落地的瞬间,他硬生生顿住了身形。所有的情绪被他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冰封。
脸上重新覆上一层比之前更加冷硬、更加深不可测的面具,只是那面具的边缘,似乎裂开了细微的缝隙,泄露出底下汹涌的暗流。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手忙脚乱的沈珏和悲愤的护卫,最终落在脸色铁青、眼神阴鸷的赵玠身上。那眼神冰冷刺骨,如同万载玄冰,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实质的杀意。
“殿下,”萧彻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字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蕴含着冻结灵魂的寒意,“谢大人伤势反复,需绝对静养。殿下若无事……还请回吧。”
他微微抬手,指向门口,姿态看似送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
“至于这个刺客……”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奄奄一息的莫七,如同在看一件死物,“臣,自会替殿下好生‘照料’。”最后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气。
赵玠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变幻不定。他死死盯着萧彻,又看看床榻上气息奄奄的谢珩,再看看地上如同血葫芦般的莫七,最终,所有的愤怒和杀意化为一声冰冷的、从齿缝间挤出的冷哼。
“好!好一个靖北侯世子!本王记下了!”
他猛地一甩袖袍,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带着浓重的戾气。
沉重的院门在赵玠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喧嚣的晨光,也将听松轩重新锁入一片死寂。唯有浓重的药味、刺鼻的血腥气,以及锦被上那滩刺目的暗红,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萧彻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他缓缓摊开紧握的手掌,掌心那枚冰冷的玄铁棋子,已深深嵌入皮肉,留下一个清晰的血印,与他唇上早已干涸的、属于谢珩的血迹遥相呼应。
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沈珏,最终定格在谢珩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
那眼神深不见底,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惊涛骇浪——是尚未理清的失控余悸,是被鲜血刺痛的莫名恐慌,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命名的、被强行撕开裂缝的冰冷坚壳。
[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心疼珩珩[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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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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