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船的截止时间是八点半。我刚才问过那边的服务人员,说最快的路是从旋转木马后面绕过去,走快点的话,我们现在应该还——”
‘赶得上’三个字还没出口,就发现身边空落落的。一回头,原来周棠已经赘在我后面几步的距离了。
“怎么了?”我问他。
周棠沉默着摇摇头,示意我没事,可是人却依旧没动,低垂着头,叫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看他连回话都显得勉强,担心他站不稳,连忙搀住他两侧的手臂。可他似乎并没有站立方面的问题,只是手凉得吓人,又不太像是疼痛。我想了想,把他的两只手叠在一起放在自己手心里,举到嘴边轻轻哈气。
过了几秒,手心里的手掌突然被抽出去;我偏过头,正好对上周棠有些惊讶的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他面色依然有些苍白,只有耳朵仿佛被冻出了一点绯色。
“你感觉怎么样?身上哪里不舒服?”我赶紧连珠炮似地追问他。
周棠好像本来想说些什么,被我这样抢先问了,原本的话堵在嘴边,露出一个有些一言难尽的神色,最后还是放弃般地摇了摇头道:
“我没事,就是突然有点儿反胃。你刚才说的我听见了,要坐海盗船。”
“呃……”
我想说要是不舒服,不如干脆取消算了,就被周棠更快一些地抢过话头:“对了,不如你先过去排队吧。我突然想起刚才落了点东西,要回去拿一趟。”
我看他言辞之间思路清晰,语言流畅,就连脸上神态都十分自然,哪还看得出刚才身体不适的样子?于是也点点头,“好,那我过去等你。”
我目送着周棠转身离开。然后,等他的背影逐渐在视野里缩小,直到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时——悄悄跟了上去。
不怪我。谁叫他表现得太刻意,又偏偏喜欢逞强呢?我有点担心他其实根本没恢复好,只是故意打起精神骗我,背地里跑去洗手间偷偷吐。
我跟着周棠,七拐八拐来到一栋有些陌生的建筑,门口的牌子写了三个大字:医务处。
走进去,就看见周棠正背对着我,和窗口里的工作人员说着什么。接着,里面的药剂师就把一个药瓶和一小杯水递给他。他们说话的内容我听不太清,但是瓶子我可是再熟悉不过——
我在周棠之前抢先一步把药瓶拿过来。果然看见那上面写着:茶苯海明片。
“唐允?你怎么在这里。”周棠的声音很惊讶,恐怕没想到我会一路跟过来。
“不在这里怎么能发现你准备偷偷吃药?”
幸好,只是普通的晕车药。唐小宝和杨慧芳都晕车,我习惯随身带药,所以一眼就看得出来。天知道,我刚才在医务室门口可是连打120的思想准备都做好了。
“不过……你晕车吗?”
我有点狐疑地问他。周棠平日里应酬不少,有时短途出差坐车几个小时都是常态。而且我见他上班下班换过这么多辆车,开车频率绝对不算低;以前坐他的车时,也从没发现他像有过任何不适的样子。
“巧了,我也是活了三十几岁,直到刚刚才发现自己有这个毛病。”
周棠不怎么在意地笑笑,把手在我面前摊开,示意我把药给他:
“时间还够吗?等我吃了药再一起去坐海盗船。”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他是过于乐观还是没常识好。
“你当这是仙丹,吃了马上就能管用?”我晃晃手里的药瓶,药片立刻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至少要过半个小时才能起效——再说,我也没那么丧失人性,要你吃药都必须陪我坐这个。”
我把药重新还给药剂师。周棠有些犹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但是,你不是想坐吗……你第一次来这里,我不希望你因为我有什么遗憾。”
“那就再来一次呗。”我想都不想地回道。
“走吧。对付晕动症呢,我知道还有个比吃药更好的方法。比如说,请你吃冰淇淋。”
***
出园的路上,我和周棠一人一个冰淇淋,一起沿着湖边慢慢走。
“下次的话,带你去有摩天轮的地方吧?能慢悠悠地俯视下去,景色应该会很不错。”周棠明明之前还一副可惜的样子,现在倒是兴致勃勃计划起下次的行程了。
“……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你能一口气坐那么多刺激的项目,还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稍稍打量了我一眼,感慨道:“说实话,如果不是看你真的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单看这个项目安排,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参加什么整蛊节目。”
“嗯……或许是遗传吧。”我想了想。
我听说,能够参加飞行选拔考试的其中一项要求,就是必须拥有非同常人的平衡感。因为唐家的两个人都晕车,我平时几乎没什么机会去选择长途的交通工具来印证这点。如果这次不是有周棠在,我应该也没办法确信自己是否真的遗传了在平衡力方面的天分。
我没有忘记这次出来的主要目的。既然顺便提到这个话题,我想,现在说不定就是那个时机,把我之前承诺好的真相告诉他了。
但是,要从哪里开始呢?
“周棠……你听说过‘10.13’吗?”我说。
“有点耳熟。”周棠稍稍沉吟了片刻:“是之前发生在诺曼海峡的那起空难?”
我点点头。
10.13,全称是“10.13航空A159诺曼特大坠海事故”。自从开通民航线路的五十多年以来,国内单纯以日期就能命名的空难事故几乎屈指可数;但如果谈及空难有关的话题,就一定会想到它。
——二十年前,本市载客量最大的民航国际航班Airbus A159在途径诺曼海峡时遭遇重大事故,整架飞机沉入海底,全部乘客439人及机组工作人员13人全部遇难,无一生还。
“我记得,当时那场事故在国内的讨论度很大。很多高校学生自发献血,还有社会各界向搜救队捐赠的物资——”
周棠的话音在这里突兀地停下了。
我看见他微微睁大的眼睛,像是终于意识到这场谈话将要去往的方向,又或者是被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给吓到了。
周棠的眼神稍稍挪开了一些,像在玻璃罩外迟迟找不到落点的飞蛾,挣扎片刻之后,只好又重新回到我脸上。那声音听上去有些凝滞,简直好像是被艰难吐出来的:
“可是……他们似乎最终没能找到任何幸存者。”
当然了。
掉落在离岸边那么遥远的海峡中央的飞机残骸,里面的人别说获救,就连完整的尸体能不能找到都是两说——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点。
只是,我主动提起这件事,可不是为了装成无辜的受害者、来博取对面这个男人同情的。
“没错,就像你想的那样,我的父母的确是在这次空难中丧生的。不过,事实大概和你猜的有些出入——
至少……他们并不是纯洁无暇的受害者。”
Airbus A159的听证会持续了很久。调查组通过检查飞机残骸,首先排除了发动机故障等零件问题;随后,事发时天气影响导致空难发生的可能性也被排除;在对机组人员的健康状况进行核实后,发现全部人员的执照都在有效期内,并且身体健康,没有服用任何酒精和违jin药物。
调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陷入僵局。直到三个月后,有搜救人员发现机内的两只黑匣子。经过破解,在其中发现了一段录音。
那是一段在飞机平稳经过海峡时,副机长惊慌叫嚷的语音。哪怕音质经过损坏,依旧可以相当清晰地辨认出,他那时正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愤怒且慌乱地劝阻坐在自己身边的机长——
不要俯冲。
“哪怕稍微再偏一点儿、飞机坠落在岸边,或许都能有机会救回一两个人……可是那架飞机就是刚刚好地降落在海峡里,离岸那么远的位置;就算有人侥幸能从机舱里逃出来,也绝对没法活着游出那片海峡。”
他是故意的。想要死,也想要别人陪着他死——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解释。
“那架飞机的机长,就是我的亲生父亲。至于我的母亲……她是那架航班上的空姐。”
“你能想象吗,周棠?哪怕是我听过的最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在被捕前犯下的罪行也不过五六桩。可是我自己的亲生父亲呢?……他只因为自己一念之差,就杀死了整整四百多个人。”
——那不单单只是纸面上脆弱的数字而已。每一个遇难者的身后,都关乎着一个甚至更多家庭的命运……我在很久之前就身体力行地明白了这一点。
被送到孤儿院的那年,我六岁,恐怕是整座孤儿院里最喜欢待在那里的人。在更大一些的孩子为了抢夺食物而彼此间大打出手的时候,我却无比庆幸能够留在这里——因为只有待在这儿,我才能够从门外无时无刻不传来的叫嚷、哭喊和谩骂中脱身。遇难者家属敲打着门窗,尖叫着让住在屋里的人偿ming;朱红色的油漆会传出刺鼻的味道,从门缝一直蜿蜒到地板上。
被警察带走准备送去孤儿院的时候,我悄悄记下了门板和墙上那些符号的形状,再在无意翻到的一本老旧字典上偷偷的查。除去自己的名字以外,我首先学到的第二个词,就是“杀人凶手”。
闯入一无所知环境中的新来者们总是喜欢抱团。那时和我一起进来的还有几个年纪相仿、或者更大一些的孩子,但无论是吃东西还是做游戏,我都从来不跟他们一起。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他们是和我同时失去了父母的人,也最有可能是那场事故的受害者。
如果他们中真的有因为我父亲而意外成为孤儿的人……我只要想到这点,就恐惧得连饭也吃不下去。我常常害怕他们,又总是羡慕他们:我多希望我的父母也只是一场意外事故纯然的受害者,这样我就可以像他们一样,理所当然地去尖叫,去骂,去恨……恨这场事故,恨这个孤儿院,也恨这场如此苛责待我的命运。
……可我只是一个杀人犯的孩子,是隐藏姓名、更换身份才敢在孤儿院苟且偷安的加害者的家属,是这场意外事故里唯一一个永远没有资格去恨的人。
孤儿院里健康、年纪又小的男孩并不太多,所以他们很快就找到几个愿意收养我的家庭。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即使背负着无数罪孽,却依旧可耻地抱有私心——
我想要找一个能全心全意爱我的家庭。哪怕身份建立在谎言之上,我还是贪婪地想要一个真正的家。
所以我选择了唐文成夫妇。不仅仅因为他们的条件、年龄和精力都适合抚养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最关键的是,我曾经私下里听院里的看护们说,唐家父母来到孤儿院里的时候,已经是第四次试管婴儿失败了。
可是,人终究不能太过贪婪。我不思悔过,贪得无厌,于是终有一天迎来惩罚——
就在唐家夫妇收养我的第二年,杨慧芳意外怀孕了。
“他们想过把我送回去。可是孤儿院不接受已经办理好领养手续的孩子。所以……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唐家有了两个孩子,一个是我,一个是真正延续了他们血脉的人,我的弟弟。”
我越长大,就越不像唐家的人。哪怕抛去身高长相不谈,太多的细节也总像是在棉花被里藏了一根看不见的针,时不时就会露出马脚刺痛皮肤:唐小宝和杨慧芳都遗传了相当严重的晕车,平时出门连公交车都很少坐;可我出差的时候,可以连坐二十几个小时的山路,哪怕是周棠这样的身体素质都感到不适的项目,我却连眩晕的感觉都一无所知。我对海鲜过敏,吃鱼身上就会发起红色的小疹;可是在这座临近江边的城市,杨慧芳最拿手的,就是烹饪各式各样新鲜又便宜的水产。
遗传比我想象得还要可怕——就像是被命运故意捉弄一样,我极力想要隐藏的、不希望再被提起的过去和身世,却在暗地被我的身体忠实地记录下来。
“可是,你并不恨他吧?我是说……你的父亲。否则的话,你就不会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秘密,而是早早忘掉它,带着全新的名字和身份过自己的日子。”周棠说。
“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那场事故和你根本就没有任何干系……可是你宁愿把自己想象成加害者,背负这种莫须有的‘罪行’过了这么多年,是因为,你其实从来就没想过要真正地舍弃他们吧?
……你想要跟他们有更深刻的连结。哪怕是,用这种‘父债子偿’的方式。”
夜色下,周棠的面容简直沉静到不可思议。
来这里的路上,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周棠在得知我身世后能做出的最坏反应,却唯独想象不出最好的反应该是什么。每一种预想都欠缺了一点他平时的风格,可我又实在不知道,真正的周棠到底会作何反应。
直到现在,直到真正站在他本人面前,亲耳听见他的回复,我才突然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慨——没错,这就是周棠应该会说出来的话。
他不试图共情我,就连“太遗憾了”这种空洞的安慰都懒得开口,只是说出自己的理解就已经直白得让人难以招架。我要怎么去恨自己的亲生父母呢?哪怕不是出于伦理和道德,我想,爱父母本来就是每个孩子的天性。
更何况,我能记起的和他们相关的回忆,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就和“爱”一样,需要漫长的相处来慢慢滋养。可是我和我的亲生父母之间,甚至还从没来得及培养出那么肥厚的土壤。
“就那么少得可怜的一点儿回忆——”
我低下头,左手和右手的手指交叠,逐渐搅在一起。
“就连分给爱的都远远不够……更罔论匀给恨呢。”
***
女娲对被掏出心脏的比干说,你要去问过路的行人,人没有心会怎么样?如果他们说能活,你就能活下来;可如果他们说不能,你就会死去。然后,比干去问卖空心菜的老妇人:菜没有心能活,人没有心会不会死呢?
卖菜妇哈哈大笑道:你这人可真是个傻瓜!人没有心,当然会死啦!——于是,比干便七窍流血,死去了。
如果比干当时更加谨慎地选择了询问的对象,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终于想起自己最初是为什么想要对周棠说这些话:因为他足够聪明,更足够自我。他不在意别人的评价,情感从不曾丰沛到能超越理智的地步,讨论起别人的事时,总有种不近人情的漠然。
……也只有这种人,才不会在提我旁敲侧击提起那场事故后,露出义愤填膺的表情、嚷嚷着痛骂那个罪该万死的“凶手”;又或者在得知我和家人不怎么亲近后,忧心忡忡地劝我体谅他们,毕竟天下“从来无不是的父母”。
周棠是我给自己精心挑选的法官。我所遇到的人都太善良,既容不下一个不对养父母感激涕零、予取予求的养子,更听不了一个sha人犯的自白;而我只是一个道德卑劣的囚犯,即使已经独自一人在牢笼里待得太久、一心想要早日被判决得到解脱,却还是忍不住想寻求一个最宽宏大量的审判。
“我其实一直都很害怕,周棠。”
我极力捻平自己说出口的每一个将要瑟缩颤抖的音节,指尖用力抚摸过身下长凳的边棱。
“在孤儿院的时候,我总害怕自己以后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就想着,要是能快点找到愿意收养我的人就好了。”
“后来,等真的找到家了,弟弟又出生了。他们那时候经济压力不小,唐小宝又整天哭,我害怕他们改变主意,重新把我送去,就想着,要是能少拖累他们一点就好了。”
“再后来,我跳了级,偶尔还能拿到几百块奖学金,确实没再让他们操过什么心。所以,他们索性连家长会都不参加;反倒是唐小宝,因为隔三差五就被老师告状,害得他们三天两头就往办公室跑。所以我又想,要是有一天,他们能变得更公平一点儿就好了。”
公平是求不来的,就像我和他们没有血缘一样,是上天注定的事。不过好在我后来找到方法:只要我从来不开口索求什么东西,那就永远不用担心会遭到拒绝。
“反正……也就这么长大了。小时候,他们老骂我养不熟,我那时候还很不服气;现在想想,说不定真的是这样。我从来没和他们撒过娇,没向他们要求过任何东西,所以他们也从来没机会觉得我需要他们;而我呢,习惯了凡事都靠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依赖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比起和他们倾诉,我更习惯跑去机场,去听起落架和地面摩擦的声音,飞机起飞的气流伴随着引擎轰鸣的声音。
每次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忍不住会想,要是我的亲生父母还在……他们会和我说什么?”
这次,周棠沉默了比以往哪次都要更久的时间。我发现自己的左脚和右脚之间恰好隔了1.5个砖块,右边的脚尖要比左边的更往前一点。于是我把右腿往回缩了一点儿,让脚能正好踏在和另一只平行的位置上。
“我曾经试过去反抗他们——我的养父母,还有我弟弟,可是每一次结果都比上一次更糟。后来,我又强迫自己去接受,接受那些已经、还有即将发生的事。只是我越往下走,就越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好像变成了一具寄宿他们愿望的空壳,是他们的意志、而不是我,活在这具身体里。
……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恐怖?就像丧尸电影里一样。”
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可惜,唯一的观众却并不买账——不仅不笑,还紧皱着眉头,很不捧场的样子。
“我想知道——当然,只是随便聊聊——周棠,我想问……如果你是我的话,会怎么办?”
你会选择像这样继续生活下去,还是……离开呢?
像是等待一场漫长的终审判决,又或者只是一个呼吸之间的长度。拇指划过挂件毛绒的触感,小雪豹穿着看起来凶巴巴的魔王服,一脸无辜地盯着我。
“这么难以抉择的话,不如我来帮你做决定吧。”周棠说。
“如果你害怕,那就让我来。你不用去思考任何多余的事,只要听从我的安排——就像在公司里一样。
我来给你做决定,我替你承担后果。你不是说了吗,我很擅长诱导别人……那这次,我来负责诱导你摆脱他们。
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不想再面对全新的生活,还想重新回到那个家……到了那个时候,你只要把全部的责任推给我就行,是我‘挑拨’了你们——唐允,让我来做你的退路。”
“……”
这是我所期望的吗?
是不是在内心深处,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人,替我去选那条我不敢选的路?这样,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所有的责任和后果推给他,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对别人的命令不敢反抗、唯唯诺诺的可怜虫,然后安然地享受不用被任何人非议的结果?
说不定,这就是隐藏在我内心深处最黑暗、也最自私的想法。可是有一天,当有人真正看穿它、并且自告奋勇成为那个牺牲者时,我却出乎自己意料地退缩了。
……毕竟,周棠没有责任、也绝对没有义务替我来做这件事。
“就当是我在赎罪吧。毕竟当年你主动退档的那件事……其实也有我的责任。”
周棠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一样,缓缓开口道。
“那个时候,我年轻气盛,人也傲慢得可以。当时围在我身边的那群人,也都是家境不差——或者说,至少是非常舍得在子女教育上投资的家庭。所以当时,你给教务处打电话说要退档……没有人觉得你是真的遇上了什么难言之隐。
我们都以为,你只是更想签约海外的学校,担心学校在档案里记下一笔,才耍小聪明,故意扯出什么‘弟弟病重需要人照顾’的借口……毕竟,你又不是医生,哪怕是短暂休学也行,有什么必要非得放弃好不容易考出的成绩、退档不可呢?
我那时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能够理解你的决定。可你明知道我为了你特意和教授打过招呼,却怎么连改变志向这么大的事都吝啬跟我说一声呢?——我也说不清当时是怎么想的,反正就是一厢情愿地觉得,就凭着我们在营里说过的那几句话,已经足够让你把我当成一个值得信赖的学长了吧。”
周棠移开眼神,仿佛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意,重新定了定神,又开口道:
“总之,我后来发现,在这件事上,你对待我和对学校里的其他人根本没有什么不同……这个事实当时狠狠地挫伤了我。所以,我出于愤怒,或者是自尊……也没有主动联系你。”
“直到来到中兴之后,我无意中看到你的简历,才知道你根本没去什么海外的名校,甚至没有复读,而是真的接受退档的结果,一直留在这个地方……你当时,应该真的是遇到很大的麻烦了吧?”
“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意气用事,而是打电话给你问问情况……说不定,你现在的人生会变得不同。所以,哪怕你说我自大也好、狂妄也罢,我一直觉得……自己欠你一个道歉。”
我听到了周棠说的每一个字,可是,却完全不能理解——这太奇怪了。在我过往的人生中,所有影响过我最终录取结果的人——闹着要自sha的唐小宝,不希望我离开家乡的养父母,曾经支持我考取梦校、却又在得知我身世后劝我放弃的老师……他们全部都以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对我的未来指手画脚,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可反而是唯一那个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的人,居然在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以后,因为没能帮到我,而郑重地和我说对不起。
我低下头,看见有水滴砸在眼前的地板上,恰好是两脚之间的距离。
“……你这全是歪理。”
最后,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讲道理地乱回一气。
“我明明和你用的是同一套逻辑啊。”周棠笑笑,没有固执地非要看我的脸。视野里出现另一双脚,然后,我就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抱住了。
“如果你都可以为了想和亲生父母有所联系而把自己想象成刽子手,那我说自己是让你高考失利的元凶,应该也没什么不对吧?如果你非要让自己背上那么多东西的话——
那就让我在下面接住你,唐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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