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诉
〈一〉
成诉又被罚了。
我回来的时候,他正跪在佛堂里,背挺得笔直,父亲的戒尺在他的脚边。我便知道,他一定又被父亲打了。
成诉从小就不太讨父亲的喜欢,他不太爱说话,自然也不喜欢解释,总是沉默地挺直背脊受罚。
我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回了房间,找出我房里的伤药,打算待会儿给成诉送过去。
成诉一跪就跪了两个时辰,他回来时天都已经黑了。我在他房中等得无聊,竟睡着了,再醒来,成诉已经坐在房中的椅子上。我揉揉眼,说道:“哥哥,我给你上药吧。”
这是我们在过往的年月中发展出的默契,从小到大,成诉被罚的次数多得数不过来,每次都是我给他上药,久而久之,也就不言而喻了。
成诉微微点点头,转过身去,脱去上衣,入眼便是触目的伤痕,交错蔓延在成诉的背上。我看得眼眶一酸,尽管每次他被罚差不多都是如此,但我看一次总是难受一次。
我问道:“哥哥这次,是为何?”
成诉平静地说:“我与父亲说,我想上战场。”
我:“哦。”
我知道,成诉向来爱极带兵打战,他虽然不大爱说话,但是执拗得很,是撞了南墙都不会回头的。我也没想劝他,反正也是劝不动的。
我用手抹了一指药膏,涂在成诉背上的伤口上,许是太痛了,我明显感觉到成诉战栗了一下。我放轻手上的动作,又道:“哥哥可饿了?”
成诉说:“有些饿了。”
我说:“那等会儿我给哥哥拿些吃的来,哥哥想吃什么?”
成诉说:“随意吧。你也知道,我不挑食。”
我笑道:“那我便随意了。”
成诉点头,然后我俩便无言了。良久的沉默,烛火噼里啪啦的燃烧着的声音在这沉默之中被放大了许多,连我自己对着成诉血肉模糊的伤口的呼吸声也被放大了许多。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终于给成诉涂完了伤药,示意成诉可以了。成诉缓缓地穿好上衣,面向我,看着我的眼睛里一如既往的沉静,“成吟,你往后,可别学我。”
我莞尔:“哥哥,谁能学得了你啊,声都不带吭的。要换了我,父亲打我一下,我便妥协了。不过父亲肯定不舍得打我。”
若换了旁人,我肯定不敢说这话,不过成诉不同,他不在意这些。他对父亲的偏爱没有怨恨,亦没有不平,而我,需要在成诉面前表现得天真率直,不能让他看出我有半点的深沉的心计。
成诉果真笑了笑,没说什么,我将门带上,去厨房找了些成诉爱吃的。我端了吃的推开门时,成诉半披着外衣站在窗前出神,我悄悄放下托盘,从背后靠近成诉,正想闹他一闹,便听成诉道:“别闹。”
我摇摇头,失笑:“哥哥你真无趣。”
成诉转过身来,揉了揉我的头,满是宠溺,我叹了口气,“人人都说哥哥青年才俊,我倒以为,哥哥简直是个榆木脑袋,又不知情趣,往后怕是没有谁家小姐敢嫁给你。”
成诉看着我笑道:“听说我弟弟追求者甚多,这便足矣。”
我扑进成诉怀里,同他撒娇,“哥哥!那是他们骗你的!”
才没有什么追求者众多呢,她们我全都不喜欢。
成诉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我从他怀里出来,把饭食拿到成诉面前,“哥哥快吃饭吧。”
〈二〉
当今君上最信任的臣子有两个,一个是成大将军,另一个是景小相爷。成大将军外安邦,景小相爷内定国,都是圣上得力干将。
景小相爷不过及冠,尚未娶妻,没什么可说的,反正是个芝兰玉树的君子。成大将军成参,年过四十,膝下有三子,最宠爱第二子。
我便是成大将军最宠爱的第二子,成吟。我有一个哥哥叫成诉,还有一个弟弟叫成诵。哥哥是异母的哥哥,弟弟倒是一母同胞的。
我的哥哥成诉,年二十一,爱极行兵打仗,同我的父亲一样。但我父亲成大将军总不大喜欢他,所以成诉时常被罚。
人人都道成大将军宠爱我与我母亲,其实不然,我母亲是成大将军的续弦,他的元妻是成诉的母亲,朝露郡主,也就是他最爱的女人。
可是朝露郡主生成诉之时难产而亡,那时成大将军还在外征战,打赢了仗回来时,再也见不着自己的妻子了,只留下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婴儿。所以成大将军,实在爱不起来这大儿子。几年后,成大将军遇见了我母亲,我母亲与朝露郡主有几分相似,母亲便成了他的续弦。我出生以后,与朝露郡主更是相像,便成了成大将军最宠爱的二儿子。
成大将军给我无尽的宠爱和富贵,我就这样长到了该定亲的年纪。晋阳城里好看的姑娘不少,家世好的姑娘也不少,有才华的姑娘也不乏,可是她们一个个我都不喜欢。如云惜朝所说,长得好看的姑娘一般没才,有才华的呢一般脾气不好,反正我就是每个都拒绝了,把我母亲愁得不行。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有我的苦衷。
我不喜欢姑娘,生来就不喜欢。
我喜欢成诉,生来便喜欢。
奈何不了。
我以弟弟的身份,肆意地亲近成诉,在年岁累积下,一发不可收拾。我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对成诉到底是不是那种情,可是当云惜朝带我去青楼,那些个女子碰到我的时候我就浑身不舒服,我对她们提不起兴趣来。云惜朝听了我的话,给我找了本男子与男子的春宫图看,当晚我就梦到了成诉。
我竟然觊觎自己的哥哥,这说出去大概是要为天下人耻笑了,所以我忍着,忍着,不再告诉任何人,也尽量不在成诉面前表露出来。我知道总有一天,成诉会娶妻生子,我只是期望,这一天能晚一点到来。
可是这一天还是很快地来了。
〈三〉
成诉还是去打仗了。
父亲不同意,成诉自个儿求了君上,君上亲自下了旨意,父亲也拗不过。
这一去便去了一年多,他回来时已是我的冠礼。
成诉大败了北落,捷报传来的时候我正与云惜朝在酒楼上喝酒。那个使者骑着马大喊成小将军胜了,我一激动摔了云惜朝一个琉璃盏,云惜朝肉疼地看了我一眼,嫌弃地摆摆手赶我。我飞也似的跑回了家,迎接成诉的凯旋。
成诉越发好看了,少了些稚气,多了几分日晒雨淋的成熟。我顾不得成诉一路风尘仆仆,一见到他就扑了上去,成诉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抱住我。
天知道我有多害怕他受伤,我甚至每日求佛,愿意用我的寿命换他平安。
好在他平安回来了,我抱着他不争气地哭了。母亲笑我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这么爱哭,我吸了吸鼻子,擦掉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成诉回来,刚好能赶上我的冠礼。成诉的冠礼是景小相爷给他插的簪,我的冠礼,一直预备着留给成诉。尽管母亲急得不行,害怕成诉在冠礼前回不来,会搞砸我的冠礼,我还是执拗地要等着成诉。
成诉拍了拍我的肩膀,“成吟似乎长大了些,有些男人的样子了。”
我点点头,又比了比我与成诉的身高,“不过天塌下来还是要哥哥顶着的。”
成诉微微点点头,笑道:“自然。”
在大兆,男子冠礼与女子及笄,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是请一位有名声或者备份高的的人来当见证,另选一位年龄相差不太大的同性来插簪。只是没想到,我的冠礼,见证人居然是景小相爷。平日里景小相爷都是不大掺和这些活动的,他能来,我是真感意外。
不过既然景小相爷来了,那么必然少不了云惜朝那个纨绔。果不其然,礼成后,云惜朝蹦哒到我身边,啧啧两声,“你别说,你看上去人模人样的了。”
我给了云惜朝一个白眼,会不会说点好话。云惜朝显然并不在乎白眼这些东西,又嘲笑了我几句,最后还是见景小相爷要走,忙屁颠屁颠追了去。
夜里我去找成诉,成诉拍着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我们成吟真是长大了。”
我迎合成诉点头,听他说完这一句又没下文,我酝酿着,终于开口,“哥哥这次,可是……受了许多伤?”
从成诉回来,府中一直忙于庆祝成诉的凯旋和准备我的冠礼,我也不得清闲,没能有机会和成诉好好聊一聊。
成诉说:“行兵打仗,哪有不伤之理。”
我一听这话便知肯定是受了很多伤,眉头不自觉皱了皱,“哥哥……可否让我看看你的伤?”
成诉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愣,不过没拒绝,他是知道我执拗的性格的,解了衣袍与我看。
诸多疤痕交错,我真是……无法想象他有多痛。尽管他从来吭声,看上去一点也不疼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很痛。
我的手指顺着他疤痕的纹路,尽数抚摸过去,或许是我的手指太冷,我感觉到成诉微微地颤抖了。
烛火燃烧着,昏暗不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一瞬间失去了理智,竟然在成诉的背上落下了一个吻。
成诉又微不可闻的颤抖,我抬起头,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苦笑道,“哥哥……我……”
我害怕成诉看出些什么来。
成诉却摸了摸我的头,只叫我别哭。我一摸脸,这才发现,满脸的泪。
〈四〉
成诉立了大功,封赏是少不了的,只是我没想到,君上会给他赐婚。对象还是明尚公主,谁都知道,明尚公主痴恋云惜朝。大抵君家的感情总是如此,反正身不由己。
成诉看不出悲喜,不过我知道,他不喜欢明尚公主,也不讨厌。对他来说,女人只要不是很多事,没什么要紧,所以这桩赐婚对于他,也没什么要紧。
但是对我来说,却是这么煎熬。
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他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但我真的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如此之快。
我感到了恐慌。
我去找云惜朝给我出主意,云惜朝摸了摸下巴说,“你们这情况有点难办啊,不如你直接给他下个药,然后霸王硬上弓?事后生米煮成熟饭,也不得不答应了。”
我知道云惜朝只是在打趣,因为要是这样可行,他肯定早就和景小相爷勾搭上了。不过我也许是猪油蒙了心,竟然觉得这办法也有几分可行。
我纠结着,离成诉定亲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原以为我可以忍受没有成诉的生活,可以忍受失去成诉,但是想象着他与别人在床上厮混,我就觉得心里像被针刺地疼。
成诉对我的痛苦和挣扎全然不觉,我终日面对他对我的好,终于决定铤而走险。
我知道,以成诉的责任感,只要发生了,不论我是不是男人,他一定会对我负责,他一定会推掉那个赐婚。但是同时,我与成诉这么多年的情谊,可能都会毁于一旦。我在这二者之间权衡了许久,还是决定赌一次。
我告诉成诉想和他一起喝酒,聊一聊,在酒里下了药。我知道,一旦他喝下了那杯酒,我们之间,就会永远都回不去了。看着成诉端起那杯酒,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成诉在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话还算比较多,我找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与他闲聊,不知如何又绕到了他的这门亲事上。
成诉忽然道:“我忘了告诉你,君上已经取消了我与明尚公主的婚约。”
我听了这话,一口酒全喷出,还好,他还没喝那酒。
“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明尚公主,其实我之前一直在向君上推辞这门亲事,不过君上一直没应允,这回不知道怎么就应允了。”
我一瞬间觉得羞愧难当,他是如此地想着我,以一个兄长的身份给予我无限的宠爱,而我呢,我在干些什么?我差点就打算用下三滥的手段去强行占有他,我无比地庆幸没有铸成大错。
大概成诉预料我应当欣喜若狂,此刻却脸色难看,以为他说错了什么。我摆手,“不关哥哥的事,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前几日,打碎了父亲的一个花瓶,想着又要挨骂了。本来我是没想起来的,就是哥哥说起了明尚公主,我就忽然想起来了。”
我的解释是如此牵强,但是成诉还是信了。他微微笑道:“父亲哪次真的重骂过你,不必担心。”
无血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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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废稿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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