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内,死寂被一种更令人不安的气息取代。先前厮杀留下的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与雨后泥土翻涌出的腥气、以及潮湿木头腐朽的霉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与衰败的涩感。烛火早已在风雨闯入时熄灭,唯有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将庙内惨白地照亮一瞬,映出墙壁上斑驳的神像彩绘和地上狼藉的阴影。
暮笙蹲在江屿身旁,借着这短暂而诡异的光亮,审视着他背上那件与伤口彻底黏连在一起的青衣。血液干涸后,布料僵硬如铁,颜色更是模糊一片,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品级和纹样。她沉默地从随身药囊中取出匕首,就着供案上残存的一小截蜡烛头重新点燃的微光,将刃尖置于火焰上细细灼烧。火苗舔舐着冷铁,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直到刃尖泛起一种不祥的暗红色,空气中弥漫开一丝焦糊气。
“忍着点。”她低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破庙里显得异常清晰,这指令不知是说给昏迷中的他听,还是告诫自己必须保持冷静。灼热的刀尖小心翼翼地探入衣物与皮肉粘连的最边缘,立刻响起一阵细微的“嗤嗤”声,伴随着皮肉焦化的刺鼻气味。腐坏的组织被一点点分离,暗红色的血珠从新暴露的伤口边缘重新沁出,沿着他紧实的背肌纹理蜿蜒滑落。她的动作异常精准而迅速,清创,止血,敷上研磨好的药粉,每一个步骤都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不似在救治一个尚有呼吸的活人,倒更像在冷静地处置一具没有知觉的躯体,避免其更快地**。
然而,当她的指尖在进行最后包扎、无意间掠过他耳后一处早已愈合、却依然狰狞凸起的陈旧箭疤时,那无比熟悉的形状、大小、乃至微微凹陷的触感,让她正在缠绕纱布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记忆如同被尖锐的物体刺破,一个画面轰然涌入脑海:混乱的暴动,飞来的冷箭,一个灰色的身影猛地扑来将她护住,箭矢入肉的闷响,温热血滴落在额头的触感,以及挣扎中惊鸿一瞥——那张年轻坚毅的侧脸和耳后这道熟悉的疤痕!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乱世中一个萍水相逢、心怀慈悲的陌生游医。
“看够了?”
前方突然传来沙哑的声音,如同钝刀磨石,打破了庙宇里压抑的死寂。不知何时,他已醒了。白绫依旧覆眼,隔绝了所有视线交流,但那精准“投向”她的方向感,以及话语中那种洞穿一切的敏锐,却仿佛能窥破她此刻因回忆而翻涌的心绪,让她有一种被无形目光剥开的错觉。
暮笙倏然收回手,像是被那疤痕烫到一般,指尖微微蜷缩。她迅速从药钵里挖起一大块刚刚捣好、散发着浓烈辛辣气味的深褐色药泥,几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掩盖什么的报复意味,重重地按压在他肩胛一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新伤之上!
“殿下若死在我这破庙里,尸身腐臭之气引来山中豺狼虎豹,平白添了更多麻烦,我才真是不得安宁。”她语气冷硬,刻意加重了“麻烦”二字,试图用言语的尖刺筑起防线,掩盖方才因触碰旧疤而瞬间的失态与心绪动荡。
药性猛烈刺激伤口的剧痛,让他控制不住地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但他却并未呼痛,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因牵动伤口而变成压抑的咳嗽,断断续续:“所以……姑娘是打算……亲自出手……处置掉我这个……天大的麻烦?”语气里竟带着几分玩味与自嘲,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岌岌可危的生死,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趣事。
暮笙眉心一蹙,正要反唇相讥,将这场言语的攻防继续下去,远处却骤然传来了隐约却无比密集的马蹄声!蹄铁敲击山石的脆响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其间还夹杂着猎犬发现猎物般兴奋而狂躁的吠叫,穿透淅淅沥沥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幕,清晰地钻入耳中!
追兵来了!而且距离极近!
暮笙脸色骤然一变,所有针锋相对的言辞瞬间被抛到脑后。她迅速将案上所有能带走的药物扫入药囊,动作快得几乎带风,随即一把搀起地上因伤痛和虚弱而难以站稳的江屿,低喝道:“走!”
他的身体沉重得超乎想象,几乎是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单薄而纤细的肩膀上。两人跌跌撞撞地撞开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后门,一头扎进漆黑如墨、冰冷刺骨的原始密林。雨水立刻如同瀑布般劈头盖脸地浇下,瞬间湿透了衣衫,寒意直透骨髓。泥泞不堪的山路湿滑难行,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厚厚的落叶和湿滑的苔藓上,仿佛下一刻就要连同身上这个沉重的“麻烦”一起滑倒在地,坠入未知的深渊。他滚烫的呼吸持续喷在她的颈侧,带着高热病人特有的灼人温度,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无法忽视的血腥气,与她自身冰冷湿透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向北……三十里,”他在剧烈的喘息和咳嗽中断断续续地说道,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模糊,“……山坳背阴处……有处废弃多年的驿卒哨屋……或许……可暂避一时……”
暮笙咬紧下唇,几乎尝到了血丝的咸腥味。她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几乎瘫软的身体,在荆棘与低矮灌木丛中艰难穿行,尖锐的枝条划破了衣衫和皮肤,带来细密的刺痛。雨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不断模糊着她的视线。她忍不住从齿缝间挤出一声嗤笑,气息因极度疲惫而极度不稳:“殿下……对这等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藏身之所……倒是如数家珍,了如指掌……”
“为活命……”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雨中显得异常虚弱,仿佛随时会断掉,却透着一股浸透骨髓的苍凉与无奈,“总得……比那些想要你命的人……多知道几条……不为人知的退路……”
第二日黄昏,在几乎耗尽全力后,他们终于在一条湍急山涧旁的悬崖底部,寻到一个狭窄低矮、仅能容两人蜷缩其中的天然石穴勉强藏身。洞外凄风苦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洞内更是阴冷潮湿,石壁上不断渗下冰冷的水珠,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江屿的高烧丝毫没有退去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他浑身冰冷得像一块刚从寒潭底捞起的铁,嘴唇发紫,即使在昏迷中也控制不住地剧烈战栗,牙关格格作响。在意识彻底模糊的深渊里,他无意识地循着生命本能,朝身边唯一能感知到的热源——暮笙的方向,艰难地靠拢过去。
暮笙本能地想要将他推开,这太逾矩,太危险。但当她冰凉的手掌触及他冰冷汗湿的额头和那微微颤抖、蜷缩如虾米的身体时,所有推拒的动作都僵住了。洞外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和仿佛永无止境的狂风暴雨,洞内是彼此微弱的呼吸和绝望的寒意。她最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向后挪了挪身子,调整到一个更稳当的姿势,任由这个身份敏感、麻烦缠身、此刻却脆弱得如同婴孩的太子,将沉重而滚烫的头颅,枕在了她并拢的、唯一还算干燥温暖的膝上。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她能清晰地听见洞顶岩缝水滴落入洼中的单调声响,能感觉到他偶尔因深沉梦魇而发出的、模糊不清的呓语,能闻到他身上混杂着血腥、草药、雨水和男性气息的复杂味道,一点点浸润她的感官。天亮时分,风雨终于渐歇,山林间弥漫着破晓的灰白光线和浓重的水汽。她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已被他无意识地紧紧攥在掌心,那力道之大,指节泛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她试着轻轻抽离手指,指尖刚一动弹,即使在深度昏睡中,他的眉头也立刻痛苦地蹙紧了几分,喉间发出不安的咕哝,仿佛失去了至关重要的依托。暮笙的动作一顿,看着他那张因伤病而苍白脆弱、却依旧难掩清俊轮廓的脸,终是心中一软,任由他继续握着,传递去一丝微薄的暖意与安定。
三日后,当那处几乎与嶙峋山石和枯藤完美融为一体、隐蔽至极的废弃哨屋,终于在视野尽头遥遥在望时,暮笙几乎要虚脱倒地,全凭一股意志强撑。然而,江屿的情况却愈发糟糕,甚至可称为危殆。连日的亡命奔波彻底透支了他本就因重伤和中毒而微弱的元气,伤口因得不到妥善处理和雨水浸泡而严重恶化,化脓溃烂,持续的高热如同地狱之火,不断灼烧着他的神智,大部分时间他都陷入深深的昏沉,偶尔清醒片刻,也是目光涣散,意识模糊。
在他一次短暂的清醒间隙,暮笙注意到他的左手总是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左臂一处旧伤。那动作带着一种执拗的、近乎本能的意味,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她心中起疑,趁他再次昏睡过去,小心地拨开他被雨水和汗水反复浸透、已然板结发硬的衣襟,凑近从石缝透入的昏暗光线,仔细察看。这才发现,那处看似早已愈合的伤口深处,竟隐隐嵌着一小块异物!她用随身携带的、消毒过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将周围增生包裹的皮肉组织轻轻拨开些许,当看清那异物真容的刹那,她的呼吸几乎停止,心跳骤停——那是一小块质地上乘、触手温润、边缘被磨得圆滑的碎玉!与她贴身珍藏了三年、用丝线密密缠绕、从不离身的那片玉佩残片,无论是那独特的羊脂白底色,还是内部天然的、如云似雾的青色纹路,都分明来自同一块玉璞!
她踉跄着退后一步,脊背重重靠在冰冷粗糙的土墙上,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目光落在干草铺上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的江屿身上,眼前这触目惊心的证据带来的冲击。那片碎玉……她颤抖着指尖,轻轻拂过江屿臂上伤口深处那冰冷的异物边缘。这熟悉的触感,瞬间击穿了记忆的壁垒,将她猛地拽回到三个月前那个风雪交加、火光冲天的午后——京城南郊的刑场。
——承平三年冬,腊月二十二,大寒。
铅灰色的云层低压着皇城飞檐,朔风卷着雪粒,抽打在刑场周围黑压压的百姓脸上。空气中弥漫着恐惧、好奇与隐秘的期待。今日要处决的,是那位被定为“私通敌国、谋逆篡位”大罪的废太子——江屿。
刑场中央,泼了火油的柴堆垒得老高,刺鼻的气味随风飘散。柴堆顶端的乌黑铜柱上,缚着一个身着肮脏囚服、长发披散、浑身血迹斑斑的身影,琵琶骨被铁链穿透。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早已失去生机。
监刑台上,三皇子江烁端坐,面色平静,眼底却泄露出志得意满。宰相林壑垂手侍立,如泥塑木雕。四周甲士林立,刀光反射着寒意。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一个穿着灰色棉袍的医女,提着一只不大的木桶,桶里盛着褐色的药汁,正费力地挤向前排,口中喊着:“避瘟散!官府施药,防时疫咯!” 这是刑场的惯例,大规模聚集后常有疫病发生,官府会象征性地派发一些避瘟散。暮笙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士兵也只是例行公事地拦了一下,见她桶中药汁无异,便放行了。对她而言,今日处决的是何许人并不重要,她只是遵循官府的安排,前来行医施药,尽一份医者的本分。
她一边将药汁舀给靠近的官人,一边不动声色地靠近刑台。她的目光原本只是随意扫过刑台,然而,就在刽子手即将点燃柴堆的瞬间,一阵狂风恰巧卷过,吹开了死囚披散的长发,露出了他右侧耳后——那道狭长而熟悉的旧疤,清晰无误地撞入了她的眼帘!
青州疫区……那个沉默的游医……那个在耳后有着同样疤痕的恩人!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竟要受这烈火焚身之刑?
巨大的震惊让暮笙瞬间僵住,脑中一片空白。恩人将死的恐惧压倒了一切理性的思考。她来不及去想他为何沦为死囚。在她眼中,他仅仅是那个在三年前的死亡阴影下给予她生机、此刻却即将化为灰烬的恩人!
不行!不能让他这样死!至少……不能让他带着剧毒和痛苦死去!
电光石火之间,凭借医者的本能和报恩的冲动,暮笙做出了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决定。她猛地举起木勺,舀起一勺药汁——这勺药与她桶中其他的避瘟散截然不同,是她贴身珍藏、用于危急时刻解毒保命的奇药溶入其中的——径直朝着铜柱上的恩人泼去!口中高喊:“这位好汉!饮了这药,黄泉路上少受些罪!” 这举动看似是对将死之人的一点“慈悲”,实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在众目睽睽下,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报达救命之恩,希望能缓解他临死前的痛苦。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中了毒,这只是一个医女在绝望中能给出的、最微薄的帮助。
“大胆!”监刑官厉喝。江烁眼中寒光一闪:“点火!快!”
烈焰冲天而起,吞噬了铜柱。江屿在火海中发出痛苦的嘶吼。
混乱中,一支淬毒冷箭如同毒蛇,从刁钻角度射向火海中的江屿心脏!灭口!暮笙失声惊呼,下意识将贴身珍藏的半块碎玉掷出!
命运在此刻展现了残酷的戏剧性。碎玉恰好撞偏箭矢,“噗”地一声,箭尖连同碎玉狠狠钉入了江屿的左臂!
剧痛!箭毒侵入!江屿几乎昏死,却看到臂上那熟悉的碎玉,心中巨震——是她!
浓烟滚滚,人群大乱。太子旧部“羽林”死士趁乱发动,拼死冲入火海,砍断铁链,将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奄奄一息的江屿救出,以一具焦尸李代桃僵。
暮笙在混乱中被冲散,最后一眼,只看到刑台被烈焰完全吞噬……她不知他是否被救走,手臂上只残留着掷出碎玉时的触感,心中一片冰凉茫然。
而当江烁面对那具焦尸,宣布“逆犯江屿已伏诛”时,重伤垂危的江屿已被秘密安置。他臂上的箭伤和碎玉被处理,但“相思引”之毒和火刑创伤,已让他生命垂危。
直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带着“东宫”令牌的身影踉跄闯入山神庙,暮笙才明白,刑场大火,并未烧尽所有生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