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毒入骨

北境药庐内,炉火将熄未熄,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晕。在江屿那句“用砒霜当幌子”的逼问和暮笙以“图您案上那盏摔破了角的琉璃灯”的蹩脚回应之后,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

江屿覆眼的白绫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冷光,他闻言,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竟低低地咳笑出声,那笑声沙哑破碎,带着重伤下的虚弱,却又似有某种释然。“……好。”他只吐出一个字,随即,用未受伤的手臂强撑着坐起,向供案方向摸索。

暮笙下意识地想扶,却被他一个轻微的手势止住。她看着他艰难地够到那盏积满灰尘、灯罩一角确已磕损的旧琉璃灯,极其珍重地捧回榻边。他的指尖因虚弱和用力而微微颤抖,动作却异常稳定。他将灯递向她。

“既如此,”他的声音低沉,仿佛每个字都耗费着极大的气力,“这盏灯,便赔与姑娘。”

暮笙接过。琉璃灯触手冰凉,质地厚重,灯罩上的裂纹如同岁月的疤痕。就在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灯罩内侧时,一种异样的、绝非烧制时留下的凹凸触感,让她心头猛地一跳。她借着炉火残光,不动声色地朝灯罩内壁看去——

只见那光滑的琉璃内壁上,竟有用指甲一类硬物深深镌刻出的字迹!字迹略显凌乱、深浅不一,显是刻写时极其艰难,却一笔一划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一侧,是数行细密的小字,内容赫然是关乎国本的先帝遗诏!那内容足以解释他为何被追杀至斯,也奠定了他身份的正统。这惊天秘密,竟以如此隐秘的方式,藏于这陋室一盏破灯之中。

而另一侧,是另一行较新的刻字,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承平三年冬,江屿赠暮笙】

暮笙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她瞬间明白了这盏灯的真正分量。它不仅是“赔”给她的物件,更是他将自己的身世、仇恨、以及全部的未来,都托付于她的信物。那句“赔灯”的玩笑之下,是沉甸甸的、以性命相托的信任。她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他覆眼的白绫,心中波涛汹涌,却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她什么也没有问。

江屿仿佛能感知到她目光的重量,他侧过头,“听”着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忽然轻声吟道,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与微渺的希望:

“若得雪满头……”

暮笙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意短暂却真实,驱散了些许眉宇间的凝重与忧色。她自然地接了下半句,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下:

“……也算共白首。”

这两句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话,如同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暗号,在这绝境之中,诉说着超越眼前艰险的期盼。无需再多言,所有的试探、猜疑、乃至身份的隔阂,在这一刻,似乎都在这盏琉璃灯微弱却坚韧的光晕里,找到了暂时的安放。

——

自那日“琉璃灯”的蹩脚借口被心照不宣地挑明后,药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他不再似有若无地试探她的去留,她也不再整日用带刺的言语筑起围墙。白日里,唯有捣药声、煎药声和风雪声交织,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然而,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最致命的证据,便是江屿左臂的伤势。在暮笙倾尽所学、用尽手头所有珍贵药材的精心调理下,那处伤口非但没有如预期般愈合,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溃烂的范围不断扩大,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黑紫色,细密的毒纹如同活物般向上蔓延,像一张逐渐收紧的毒蛛网,死死缠绕着他的臂膀,蚕食着所剩无几的生机。

“不必再白费力气了。”

这夜,江屿倚在铺着旧毡的榻上,声音因持续不退的低热而异常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朽木。炉火映照着他覆眼的白绫和苍白的下颌,竟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这玉上淬的,是‘相思引’。”

暮笙正在石臼中捣药的手,闻声猛地顿住。檀木药杵重重砸在臼底,发出沉闷的一响。

相思引。

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直透心底。她曾在师父秘不示人的残卷中见过关于此毒的记载:前朝宫廷秘毒,无药可解。毒发之时,如百蚁噬心,痛痒钻骨,最终在极致的痛苦与癫狂中,血脉枯竭而亡。更诡异阴毒之处在于,此毒会放大人的感官与执念,尤其……是情动之念。中毒者会对心念之人产生一种病态的渴求,靠近时如饮鸩止渴,带来片刻虚幻的欢愉,继而引发更剧烈的毒发痛苦,直至将两人一同拖入深渊。

联想到近日,每当她靠近为他换药,或是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他臂上那毒伤便会传来一阵隐秘的灼痛,引得他肌肉紧绷,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那痛,究竟是毒素本身作祟,还是因她而起的心动之刑?连江屿自己,恐怕也早已在这□□的痛苦与内心的渴望中被反复煎熬,难以分辨了。

“谁……下的毒?”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能动用前朝秘毒,其人心思之缜密狠毒,令人胆寒。

“一枚弃子,还能有谁惦记?”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半分暖意,只有洞悉一切后的苍凉与自嘲,“我那好三弟,既要我死,自然得让我死得‘名正言顺’,干干净净……最好,是看起来像不堪旧伤复发,或是流亡之苦,自我了断。”

是了。若他毒发身亡,外人只会以为是伤势过重或自寻短见,谁能想到是远在京城、兄友弟恭的亲王,用这般阴损的手段?这盘棋,从一开始就是死局。

当夜,子时刚过,最深的寒意弥漫开来。江屿的毒伤毫无预兆地再次猛烈发作。

起初是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呻吟,像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随即,那声音变成了牙齿死死咬合发出的“咯咯”声,他整个人蜷缩在榻上,身体因极致的痛苦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渴求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勾勒出绷紧的肌肉线条,覆眼的白绫边缘也迅速被冷汗濡湿,紧贴在皮肤上。

暮笙刚为他施完针,试图压制毒性,正将最后一根银针从他所剩不多的完好穴位中拔出,还未来得及喘口气,擦拭额角的汗珠,手腕便被他一只滚烫得吓人的手死死攥住!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

“暮……笙……”他嘶哑地唤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烧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和绝望的气息。平日里那个即便落魄也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自持的太子殿下,此刻彻底剥去了所有伪装,脆弱得像一头跌入陷阱、濒临死亡的困兽,全凭本能挣扎求生。

他猛地用力一拽!暮笙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扯得向前扑去,重重跌入他滚烫的怀中。鼻尖撞上他坚实汗湿的胸膛,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味、药草苦涩和他身上独特男性气息的味道,蛮横地充斥了她的感官。

“江屿!你清醒一点!”她心中大骇,挣扎着想要起身,双手抵在他胸前,却被他如铁钳般的手臂更紧地牢牢锁在怀里,动弹不得。两人身体紧密相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内心脏疯狂擂动的节奏,以及皮肤下奔流的、仿佛带着毒焰的血液。

“不清醒了……”他滚烫的唇贴着她冰凉的耳廓,灼热的气息烫得她一阵战栗,“从你在破庙里……说要把我这个‘麻烦’……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开始……我就从未清醒过……”

话音未落,他已精准地攫取了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相思引”毒性的灼热和一种濒死般的绝望索取,毫无温柔可言,更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带着啃噬般的力度,蛮横地撬开她因惊愕而微张的齿关,深入、纠缠、探索,仿佛要将她的呼吸、她的灵魂都一同吸入腹中,才能缓解那蚀骨的痛楚与空虚。暮笙的推拒和呜咽被他轻易化解,指尖慌乱中深深陷入他臂膀上那处狰狞的伤口,换来他身体一僵,一声压抑的、混合着痛苦与异样快感的闷哼,却并未让他松开分毫,反而激起了更深的掠夺。

唇齿间很快漫开咸涩的血腥味,不知是谁的唇舌被咬破。这微痛和血腥味,像一盆冰水,稍稍浇熄了江屿被毒性掌控的狂乱。他猛地一颤,如同被雷电击中,箍紧她的力道骤然一松。

暮笙趁机奋力挣脱他的怀抱,踉跄着后退几步,直到脊背撞上冰冷的药柜才稳住身形。她急促地喘息着,嘴唇红肿刺痛,口中满是铁锈味。震惊、羞愤、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交织在一起,让她扬手便是一记清脆的耳光,狠狠扇在了他偏过的脸颊上!

“啪!”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药庐里如同惊雷炸开,格外刺耳。

江屿的脸偏向一侧,白绫边缘缓缓渗出一缕鲜红的血迹,与他苍白的皮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他却并未动怒,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沙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认命般的自嘲。

“呵……现在好了……”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自己刺痛的唇角,那里沾染着属于她的血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现在,你我也算……一同染了这‘相思引’的毒了。”他“望”向她所在的方向,尽管覆着眼,那“目光”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暮笙,这趟浑水……你蹚定了,逃不掉了。”

暮笙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的话像淬毒的匕首,扎穿了她所有的自欺欺人。她想起破庙初遇时,他即使重伤濒死也强撑的镇定;想起荒山夜雨中,他高烧迷糊时无意识靠向她的依赖;想起他提及“弃子”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苍凉与恨意……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闪过。

不能再等了。等待就是看着他被毒性一点点吞噬,最终在痛苦和疯狂中走向毁灭。

她猛地转身,走到水盆边,用冰冷的雪水反复净手,直到指尖冻得通红麻木。然后,她取出一排银针,在跳跃的灯焰上细细灼烧,直到针尖泛起幽幽的蓝色。转身时,她脸上所有的慌乱、羞愤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近乎冷酷的、属于医者的决绝平静。唯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忍着点。”她走到榻边,声音冷硬得像山间的冻石,目光落在他左臂那片乌黑溃烂的伤口上,“玉上的毒,必须立刻挖出来。否则,毒性攻心,大罗金仙也难救。”

江屿仰躺在榻上,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浸湿了鬓角。听到她的话,他忽然低哑地开口,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若我……受不住,喊疼……姑娘当如何?”

暮笙心尖猛地一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银针。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烧红的针尖对准伤口边缘最黑紫之处,稳而准地刺了下去!

“嗯——!”针尖刺入腐肉的瞬间,江屿身体剧震,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爆出青筋,大颗的汗珠滚落脖颈,浸湿了衣领。暮笙甚至能听到他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然而,就在她准备运针逼毒时,“啪”一声细微脆响,针尾竟因她瞬间的失神和力道失控,断了半截在乌黑的皮肉里!

“你!”暮笙瞳孔骤缩,盯着他那骤然收紧、指节泛白的拳头,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涌上心头,“殿下是故意的?!”她怀疑他是故意用言语扰乱她,导致失手。

江屿仰头靠在冰冷的药柜上,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上面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哑声开口,只吐出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一种撕开所有骄傲与伪装的脆弱:

“疼……”

——这个字,咬得极重,像巨石投入深潭,在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它不再是试探,而是最直白的示弱。

暮笙看着他因极度忍耐而扭曲的嘴角,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紧贴在额头的黑发,一股强烈的冲动盖过了理智。她突然俯下身,唇几乎贴上他冰冷的耳垂,温热的气息拂过他敏感颈侧的皮肤,用一种近乎蛊惑的低哑声音,轻轻问道:

“那您……若是真疼得受不住……可要……咬着我?”

话音落下,她迅速用镊子精准地夹出了那半截断针,“叮”的一声轻响,断针落在下方的铜盆里。与此同时,她将一方干净的绢帕迅速塞入他因疼痛而微张的口中。

江屿下意识地咬紧了那方绢帕。就在这时,他模糊的视线(即便覆着眼,也能感知)和嗅觉,捕捉到了绢帕上那极其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并蒂莲刺绣图案,以及那上面残留的、极其淡的、属于她的……草药清香。

这方绢帕——正是他三个月前遇刺重伤、流落荒野时,遗落的那块!竟一直被她保留至今!

这个发现,比任何止痛的汤药都更具冲击力。他浑身猛地一僵,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震惊、以及一丝莫名安心感的情绪,如潮水般席卷了他。他终是闭上了眼,齿关死死咬住了那方承载着过往与现在的绢帕,任由她继续那场凶险万分的剜毒之术。冰冷的刀刃划开皮肉,刮擦骨骼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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