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镇西侯府的深处,那间从不许寻常仆役靠近的院落里,有浅淡的、带着奇异甜腥的药味,丝丝缕缕,从窗棂缝隙间逸散出来,又被晚风揉碎。
百里东君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他脸色还有些失血后的苍白,眼睫低垂,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身旁那个襁褓上。
那里面裹着个小小的婴孩,睡得正沉,呼吸清浅,脸蛋红扑扑的,偶尔还会无意识地咂咂嘴。这便是叶安世,他的孩子,他和叶鼎之……不,这一世,是叶云的孩子。
“看傻了?”低沉的嗓音带着笑意在耳边响起,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覆上他的额角,力道适中地揉按着,驱散了些许疲惫。
百里东君没有抬头,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向后靠进那具坚实胸膛带来的安稳里。鼻尖萦绕上来人身上清冽的、混合着风尘与淡淡松墨的气息,是他刻入骨血的味道。
“云哥,”他声音有些哑,带着久未开口的微涩,“我只是觉得……像梦一样。”
叶鼎之,或者说叶云,俯下身,下颌轻轻抵着他的发顶,手臂从后环过来,将他连同那个小小的襁褓一起拥住。他的目光也落在孩子身上,那眼神深邃,像是沉淀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最终都化为了此刻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
“不是梦。”他低声说,气息拂过百里东君的耳廓,“你看,安世就在这里。你,也在这里。”
百里东君闭上眼,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沉稳心跳,和怀中婴孩微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一种近乎疼痛的满足感攫住了他。三世了……第一世,他眼睁睁看着那人自刎于千军万马之前,血染黄沙,他连一片衣角都未能抓住;第二世,他拼尽一身修为,逆天改命换得重来,以为能扭转乾坤,结果却仍是徒劳,依旧走向那个命定的死局,他失去得更加彻底,连魂魄都残缺;这第三世,他几乎是狼狈不堪地淌过忘川,拼着最后一点执念,保留了那些惨痛的记忆,然后选择了彻底逃离。什么江湖道义,什么天下苍生,他都不想再管,只想躲在这镇西侯府的一方天地里,做他富贵闲散的小公子,只求能避开与那人宿命般的相遇,或者……至少避开那场无可挽回的别离。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世的叶鼎之,竟会主动找来。不是以天外天宗主的身份,不是以搅动天下风云的魔头姿态,只是作为叶云,带着一身清寂与不容置疑的坚决,闯入他精心构筑的龟壳,将他从自欺欺人的平静里狠狠拽了出来。
“东君,”叶云的手臂紧了紧,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某种洞悉一切的疼惜,“别再想了。都过去了。”
百里东君喉头哽咽了一下,没有应声。过去了么?那些刻在魂魄里的画面,如何能轻易过去?但他贪恋此刻的温暖,终究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侧过脸,将微湿的眼角在叶云胸前的衣料上悄悄蹭了蹭。
就在这时,榻上的叶安世忽然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弱的哼唧,小拳头从襁褓里挣出来,在空中挥舞了一下。
两个大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百里东君下意识地伸手,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孩子柔嫩的脸颊。那小小的眉头蹙着,似乎睡得不太安稳。他有些无措地抬头看叶云。
叶云却低笑一声,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让那挥舞的小拳头握住。婴孩的力气小得可怜,但那紧紧攥着的姿态,却仿佛带着某种天生的依赖和力量。叶安世抓住了东西,哼唧声便停了,眉头也舒展开,继续沉沉睡去。
叶云维持着那个有些别扭的姿势,任由儿子抓着他的手指,抬眼看向百里东君,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暖融笑意:“瞧,这小子,劲儿倒不小。”
百里东君看着这一幕,心口那块冰封了太久的地方,终于轰然裂开一道缝隙,有温热的泉流淌进去。他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泛起一丝真切而柔软的笑意。
或许……这一世,真的会不同。
然而,这静谧温馨的时刻并未持续太久。院落外,隐隐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急促的脚步声。
叶云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眼底的温柔瞬间敛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警惕。他并未立刻起身,只是侧耳细听。
百里东君也察觉到了,刚刚松懈下来的心弦再度绷紧。他如今内力虽因生产秘药之故折损大半,灵觉却依旧敏锐。这脚步声属于侯府的心腹老仆福伯,若非紧要之事,绝不会在此时来打扰。
果然,片刻后,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下,福伯苍老而恭敬的声音隔着门响起:“小公子,叶先生。”
叶云拍了拍百里东君的手臂,示意他安心,这才沉声应道:“福伯,何事?”
门外的福伯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道:“府外……有人递了拜帖,指明要见叶先生。”
叶云眼神一凛。百里东君也倏然抬头,眼中掠过一丝惊疑。他们在此隐居,叶云的身份更是隐秘,谁会指名道姓地来找?
“何人?”叶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福伯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和凝重:“来人未通姓名,只让老奴将此物转交叶先生,说……故人来访。”
说着,院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福伯并未进来,只是将一件小小的物事从门缝中递了进来。
叶云起身走过去,接过那东西。那是一小块打磨光滑的玄铁,形状古朴,上面刻着一个极其隐晦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火焰纹路。
在看到那火焰纹路的瞬间,叶云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周身气息骤然变得冰冷而危险。
百里东君隔着几步远,都能感受到那股瞬间弥漫开的寒意。他心下一沉,撑着榻边想要起身:“云哥?”
叶云迅速收敛了外泄的情绪,转过身时,面色已恢复平静。他走回榻边,将那块玄铁握在掌心,对百里东君安抚地笑了笑:“无事,一位……许久不见的旧识罢了。”他顿了顿,伸手替百里东君拢了拢滑落的薄被,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你刚生产不久,身子还虚,好好歇着,外面的事,有我。”
他俯身,又在百里东君眉心落下一个轻吻,随后深深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叶安世,这才转身,大步朝院外走去。
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百里东君独自坐在榻上,怀中婴孩的体温暖暖的,却驱不散心底陡然升起的那股寒意。故人?什么样的故人,会让叶云瞬间露出那般神情?他太了解叶云了,那平静表象下,分明是骤起的波澜。
他低头,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那小小的、无忧无虑的模样,让他心头一阵酸软,随即又被更大的不安攫住。
这一世的安宁,他们偷来的这份幸福,难道竟如此短暂么?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吞噬,浓重的黑暗笼罩下来,预示着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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