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离去的第三日,暮色如血,将侯府的重檐叠瓦染上一层凄艳的赤赭。
百里东君倚在窗边,望着天际那抹渐渐冷却的残红,手中无意识地捻动着叶云留下的那封信笺。指尖下的纸张已不复最初的挺括,柔软的边缘诉说着主人反复的摩挲。焦灼如同慢火,灼烤着他的五脏六腑,等待的每一刻都变得无比漫长。
不能再等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走到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柜前,打开暗格,取出一物。那是一个仅有拇指大小的玉瓶,通体莹白,瓶身没有任何纹饰,只在瓶底刻着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辨认的篆字——“酿”。
这是他作为“百里东君”,而非镇西侯府小公子时,所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记。瓶中所盛,并非救命的灵丹,也非害人的毒药,而是一种名为“醉生引”的奇特香引。此引无色无味,常人嗅之无感,唯有受过特殊训练,或是体内种有相应“引蛊”之人,才能在极近的距离内,感知到那丝若有若无、如同陈年佳醇般的奇异波动。
这“醉生引”,是他与某个潜藏极深、专司情报与奇物交易的神秘组织“酒旗风”约定的联络信号。当年他纵情江湖,以酒会友,曾于无意间对“酒旗风”的魁首有过一饭之恩,后者赠他此瓶,言及若遇急难,可凭此物,在都城任何一处售卖“杏花春雨”酒的酒肆,寻得他们的人。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真的动用这层关系。前世他孑然一身,无所牵挂,纵死何妨?这一世,他却有了割舍不下的羁绊。
为了叶云,为了安世,他必须重新拾起一些东西,哪怕这意味着,他将再次涉足那试图远离的江湖漩涡。
他将玉瓶小心揣入怀中,又取出一张普通的信纸,研墨,提笔。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微微颤抖。他该写什么?直接询问“焚夜”动向?还是打探叶云的行踪?“酒旗风”虽以消息灵通著称,但能否触及天外天核心秘辛,他并无把握。
最终,他落下寥寥数字,字迹因力道的克制而略显生硬:
「查:西域焚夜残部动向,及近日入中原之高手行踪。急。」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他将信纸折成方胜,与那玉瓶一同贴身收好。
“福伯。”他扬声唤道。
老仆应声而入,垂手侍立。
“备车,我要出府一趟。”百里东君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久违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福伯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赞同:“小公子!您身子还未大好,侯爷吩咐……”
“父亲那里,我自会去说。”百里东君打断他,目光平静却坚定,“只是去城南的‘杏花春雨’沽些酒,散散心,不会耽搁太久。”
他的理由看似随意,却恰好契合了他往日“酒仙”的名声。福伯张了张嘴,看着小公子那苍白却执拗的脸色,终究将劝诫的话咽了回去,低声道:“是,老奴这就去安排,多派些护卫。”
“不必兴师动众,”百里东君淡淡道,“寻常车驾即可,让两名可靠的护卫跟着便是。”
他需要低调,而非招摇。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呢马车驶出了镇西侯府的侧门,辘辘驶向城南。车厢内,百里东君靠着软垫,怀中抱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叶安世。带上孩子,一是为了稍减独自在府中的空寂,二来,婴孩的存在也能更好地掩饰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马车在熙攘的街道上穿行,叫卖声、喧哗声透过车壁传来,是久违的烟火人间。百里东君却无心观赏,他只是轻轻拍着怀中的安世,目光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警惕地扫视着窗外。
约莫一炷香后,马车在城南一条不算繁华的街巷口停下。前方不远处,一面略显陈旧的酒幌在微风中轻轻摇晃,上面正是“杏花春雨”四个墨字。
“你们在此等候。”百里东君对车夫和护卫吩咐道,自己抱着孩子,下了马车。
他步履看似从容,实则每一步都踩在紧绷的心弦上。走进酒肆,一股混合着酒香与陈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店内客人不多,三三两两,柜台后一个看似昏昏欲睡的掌柜,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盘。
百里东君走到柜台前,并未直接开口,而是将怀中那小小的玉瓶,看似无意地放在了柜台上,与几枚铜钱放在一处。
“打一壶‘杏花春雨’。”他说道,声音不高不低。
那耷拉着眼皮的掌柜动作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枚玉瓶,浑浊的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精光。他抬起头,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几分市侩的笑容:“客官好眼光,小店的‘杏花春雨’可是祖传的秘方酿造,只是……这最后一壶,刚被那位客官订下了。”他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独自饮酒的青衣人。
百里东君心领神会,收起玉瓶和铜钱,转身走向那青衣人所在的桌子。
“这位兄台,”百里东君拱了拱手,语气温和,“听闻最后一壶‘杏花春雨’在兄台处,不知可否割爱?在下愿出双倍价钱。”
青衣人抬起头,面容普通,是那种放入人海便会瞬间遗忘的长相,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得有些异常。他看了看百里东君,目光在他怀中的襁褓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笑了笑,伸手将桌上那壶未开封的酒推了过来。
“酒逢知己,千金不换。既然兄台也是爱酒之人,这壶酒,便让与兄台了。”青衣人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多谢。”百里东君接过酒壶,在转身的刹那,袖中那封折成方胜的信笺,已悄无声息地滑落,恰好落入青衣人自然摊开的掌心之中。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不过眨眼之间,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和眼神交流。
百里东君拿着酒壶,付了钱,如同一个真正只是为了买酒而来的顾客,抱着孩子,缓步走出了酒肆。
回到马车上,他吩咐车夫回府。直到车轮再次转动,驶离那条街巷,他才微微松了口气,后背竟已沁出一层薄汗。
怀中的叶安世似乎感受到了父亲情绪的波动,不安地动了动。百里东君低头,用脸颊蹭了蹭孩子温软的额头,心中默念:
“消息已送出,云哥,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望你一切安好。”
他握紧了手中的酒壶,冰凉的瓷壁,却仿佛带着一丝遥远的、来自江湖的温热。
暗香已浮動,風聲,或許即將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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