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土地与女人

第六章 土地与女人

楚思远带队抵达的地方,没有草木人烟,没有电杆铁塔,只有茫茫戈壁映衬着远处沉默的雪山。寒风刺骨,氧气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凛冽的痛意。荒漠上偶尔可见的几个窟窿,像是大地疲惫睁开的黑眼,凝滞的冰雪融水被困在山坳,倒映出落日仓促沉没的余晖。他们寻了一处便于观察又可避风的石罅潜伏下来,视野始终保持清晰。

第一日的紧张与兴奋交织,最终迎来的是高原之上无比邻近的漫天星河。星子低垂,仿佛攀上对面山巅便能伸手撷取。

“看着星空,我在想你。”楚思远心念微动,竟不慎低语出声。

“我也在想你!”身旁一位老班长下意识地深情接话。

两人相视一怔,随即同时失笑,又迅速将视线转回警戒的垭口。

“来的是‘特级’一个,‘一级’五个,班长,我们不能有丝毫懈怠。”

“明白,小队长。”

“通知全体队员:提高警惕,依令行事。”楚思远布置完毕,一个声音在他心底铮然作响:“我一定把你们一个不少、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月华升起,星光渐隐。下方如白色巨蟒般盘绕的国道越发清晰。远处山巅忽然扫来一束车灯,光柱割开夜幕。一辆四米二货车摇摇晃晃地在检查站前停下,司机按程序接受查验。

“请打开车厢。”公安人员说道。

司机赔着笑:“辛苦辛苦,这么晚还值班。来,抽一根?”

“谢谢,不抽。”公安仔细察看证件。

“现在都管得这么严了吗?”

“我们一直这个标准,不是现在才严。登记完您就可以走了。”

司机点头地敬了个礼,自己点上烟,驾车离去。

观察员低声汇报:“小队长,目标过卡后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似乎还发了条简短信息。”

在这弯多路险的地方,丑时深夜绝不会是发给熟睡的家人或客户。只可能是发给正在等待消息的人。

他只是一颗问路的石子。

副小队长靠近请示:“是否将后续观察到的情况共享给公安?”

“辛苦你跑一趟,只反馈看到的客观现象。”楚思远再次强调,“只反馈看到的。”

李班长低声问:“为什么不把我们的分析也告诉他们?”

“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也能。直接点破,反而可能让他们只盯着这一点,漏掉其他疑点。”楚思远目光未离卡点。

“小队长,您是不是还有别的考量?”李班长疑问。

楚思远只笑了笑,未再多言。

一小时后,另一束车灯出现在山道远端。从光束移动来看,车速颇快。

副小队长再次凑近:“灯光在上坡处停滞了大约十秒。”

李班长跟进分析:“半夜三更,绝不可能是熄火。是专门停下观察。他们知道卡点不是唯一通道,两侧大山可以绕行!”

“黑夜中他们不会选择西侧碎石山,攀爬必然出声。只有我们伏击的这座山,才是他们绕行的最佳选择。”副小队长断言。

“秦老兵,你成熟了。”楚思远目光锐利,“命令:全体进入战斗状态!”指令通过耳机清晰传达到每位队员耳中。

“狙击组,红外加强观察;突击组,做好抓捕准备;通信员,立即上报值班室;副小队长,即刻协同公安,告知他们我们的判断。六人一旦现身,立即合围。是否清楚?”

“02清楚!”“03清楚!”……回复依次传来。

楚思远扫过每一位匍匐待命的队员,声音低沉而清晰:“立即再次检查防弹衣、头盔、夜视镜!别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其余按预案执行,注意战术协同,严防误伤!”

夜间的山峦更显巍峨,寒风愈发狂烈。惨白的月光照不亮暴徒的前路,却映亮了守夜人的枪膛。

一个脑袋从山脊那边冒了出来,粗重的喘息声随风传入伏击者的耳中。队员们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一个、两个……六个。再无后续。情报属实。

楚思远示意两个突击组迂回包抄,断其后路。待目标全部进入包围圈,与公安同时行动,瞬间将六人合围。

“蹲下!”

“抱头!蹲下!”

震耳的喝令并未让六人束手就擒。这出乎意料,也在情理之中。出乎方案一的意料,又在方案二的情理之中。

短暂的惊惶后,对方猛地抽出半米长的砍刀,如困兽般扑来!

这不是电影,没有“站住!否则开枪!”的警告。敌人拔刀,我便抬枪;敌人举刀,我便开枪——这是鲜血换来的教训。

枪口焰光在夜幕中骤然闪现,跳弹在石壁上尖锐呼啸。硝烟弥漫中,六人应声倒地。

李班长深吸一口气:“保卫人民的火药味……真香。”

公安人员正要上前搜捕,楚思远立即阻止:“别去!只是腿部受伤,尚有行动力!”

那边负责人立刻附和:“楚队说得对,天快亮了,他们跑不了。”

就在这时,那辆货车猛地冲撞卡点!拒马尖锐的长钉刺入车头。公安与留守机动组迅速合围。车上那人下车望了望月亮,竟掏出一个遥控装置!

机动组长厉声下令:“后退!”

卡点公安依程序喊话,对方却用方言高声回复。

楚思远命令副小队长紧盯山上六人,自己向下几步,看清山下局势人员无虞,才稍松口气,向机动组询问:“报告情况!”

“报告小队长!面包车司机欲冲卡,现已被围。他手持遥控器,可能是头目,但与照片有出入。”

“情况已知。立即寻找掩体!”楚思远下达指令后立刻呼叫,“狙击组,调整位置,寻找狙击点!”

正当他准备与公安负责人协商下一步行动时,山上异变陡生——被围六人中一人竟引爆了身上的□□!轰响过后,浓重的血腥气随山风灌入楚思远鼻腔。他疾奔返回,确认队员无碍后,发现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其余五名暴徒并未跟随自爆,巨大的冲击和死亡恐惧让他们发出惊骇的尖叫。在爆裂的死亡面前,未被完全驯化的本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僵持的局面终于被山边透来的一缕晨光打破。染血的石块滚落山坡,卡点的车与拒马死死嵌在一起。那个手持遥控器的头目坐在柱子下,面目狰狞地发出威胁——可他显然怕死。

山坡上,终于能看清所有人的面目。

公安负责人大声呵斥道:“把武器扔到一边!”

那几人腿部仍在淌血,有一人腿部已是血肉模糊,另一人则因穿破动脉失血过多丧命。或许此刻,他们才得以共情那些被他们杀害的无辜百姓曾承受的痛苦。

“脱掉上衣,扔到一边!”副小队长喝道。公安那边也发出同样指令。

楚思远用手枪瞄准其中一人鼓起的腰间,声音冷冽:“想活命,就别抬手。你可以试试,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子弹快。”

那人用生硬的普通话颤声问:“我…我可以不死吗?”

“留你性命,就是为了接受法律的审判!你现在当然不能死!”一名公安高声回道。

那人脱去上衣,朝阳照亮了他背上的狰狞刀疤。他继续哀求:“我是被迫的!是他们逼我!求你们救我!”

“法律会救你。抱头,趴下!”公安负责人命令。

那人照做了。其他暴徒也丧失了狂躁的气焰,陆续脱衣、抱头、趴倒在地。

待四人皆被控制,楚思远指示队员两人一组上前配合公安给他们戴上手铐,押解带离。

山上的暴徒处理完毕,楚思远带部分人员下山前往卡点。

那人仍坐在地上,手里紧攥遥控器。阳光经一面玻璃反射,恰好照在那遥控器上——楚思远看得分明,那赫然是一个电视机顶盒的遥控器。

他走上前,笑了笑:“你拿个电视遥控器,是想看哪个台?”

那人的气焰骤然坍缩,瞳孔死死钉住楚思远:“我等的就是今天。”

“信仰……才是真的。”他声音忽而尖利起来,“死——是离神更近!”

“你们不会懂……不会懂的!”他突然癫笑起来,“痛?别人的痛算什么?神赐我刀,我便斩!不信者……皆可杀!死!都该死!”

“我心明如镜……你们……才是迷途的羔羊!”

楚思远反而微笑着问道:“好一番荒唐言论,是你的神告诉你的吗?若是,他也是一个不懂因果的幌子罢了。”

“我等天亮,就想看清你是谁!将来我禀告神灵,早日收了你!让你下十八层地狱!”

生于地狱者,诅咒天堂;浸透残暴者,不识温柔。

楚思远不欲多言,打手势令人合围。

此时公安负责人凑近低语:“这人不是真头目,他被洗脑太深。头目是那个自爆的。”

楚思远上前两步,请示道:“领导,您看如何控制?”

“直接上吧。其他六人都控制了,他一个人掀不起大浪。”

“小队长,车内检查完毕,没有□□。”搜爆队员汇报。

“收到。”楚思远示意队员退开,亲自向那人走去。

那人见楚思远走近,嘴角浮现一丝阴谋得逞的狞笑。他突然暴起,念咒般嘶吼:“一起去死吧!”猛地扑来,想将楚思远撞向拒马尖锐的长钉!

进退之间,楚思远用0.7秒的速度完成拔枪、上膛、瞄准、击发!子弹命中其胸部。几乎同时,另一颗子弹呼啸而过,穿爆了那人的头颅。

山腰上,狙击枪口余温未散。楚思远的双脚却一阵发软。

若平时训练稍有懈怠,那一刻拔不出枪,会怎样?

若没有严苛至近乎变态的情境预演、没有一环扣一环的战术磨合,今天会怎样?

楚思远的眼泪夺眶而出。

救护员走过来,试图安慰:“小队长,咱不是没事嘛!是您说‘男子汉有泪不轻弹’。您出枪比平时还快,够牛了!当然,狙击手也得加鸡腿!”

楚思远需要冷静,转身走到卡点后方。救护员跟了上来,轻拍他的背:“我知道您哭什么。平时您狠抓训练,总有人说您死板教条、瞎搞创新、自以为是……”

这老兵话太多,最烦的是句句戳心。楚思远哭得更凶,涕泗横流地呜咽:“如果今天来的不是我……会是什么结果?”

“可来的就是您啊!别揪着假设不放了。结果是好的,打了胜仗还哭,不合常理啊!”救护员说完立刻“呸”了一声,赶紧找补,“不该说‘常理’,您一直教我们别被常理牵着走。”

“他们为什么无限放大训练安全,却把实战危险束之高阁?!”楚思远泣不成声。

“训练出事故不行啊!那叫非战斗减员。年初出事,一年白干;年尾出事,白干一年。主官受处分,几年不得提升。这成本太大了。”

“我说的是‘无限放大’!不是不要安全,是不能因噎废食!”楚思远情绪稍缓。

救护员这才递上纸巾:“实战毕竟少遇,多少人整个军旅生涯也碰不上一回。不为细微的可能性分散精力,也是人之常情。”

“你这人……纸巾不能早点拿出来了?”

“看您这样,我给忘了。”

楚思远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有时候,生死就在那万分之一秒。”

这时,副小队长过来汇报:“后续工作已安排完毕,我方无伤亡,损耗……”

救护员拉过副小队长,低声说:“小队长正为以前实战化训练挨批的事反刍呢,我们先安静会儿。”

副小队长却走到楚思远身边:“小队长,您是为了把咱们‘活着带出来,再活着带回去’。兄弟们都懂。可不经历真正的灾难,几乎没人理解预演灾难的人,更多人只会骂您神经病。”

“然而,”救护员轻声补充,“面临死亡的人,却无法做出避免死亡的决案。”

楚思远一怔,看向他:“你怎么说出这么有意思的话?……副小队长,先去组织移交,我稍后签字。”

副小队长离开后,楚思远对救护员说:“这种话,以后只能对我说。刚才我的话,也烂在肚子里。这些话说不得。私下我会再提醒其他人。我哭了的事,随别人议论。”

“他们能说什么?兄弟们天天跟您摸爬滚打,谁不知道您心里的苦?外人最多说您吓哭了呗。”

“是,”楚思远抹了把脸,“的确是吓哭了。”

回程的车颠簸在高原路上。楚思远被一种迟来的后怕紧紧攫住:“万一我死了,柠夏该怎么办?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引起一阵尖锐的心痛。他甚至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

“说得好像身体死了,灵魂也会痛一样?”他试图自嘲,却毫无作用。

经此一役,楚思远知晓了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

杨柠夏,成了他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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