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琅琊(二)

上巳这一天,刘壁发现了李弈的去向不对劲。

这天人多口杂,刘壁借机和岸上守军中熟人取得联系,打听了一番。

城里的热闹一丁点也传不过烟波浩渺的云泽,沙渚唯一的热闹就是闻萝提水跑来跑去的声音。

鸾刀和闻萝一早就忙着生火、汲水、采摘芳草,让刘壁等也用香汤濯面,洗去霉运尘秽。

刘壁用鸾刀煮的白芷水洗了两三次脸,才敢迈入中庭去见朱晏亭。

“到底怎么回事?”朱晏亭见他一来便问。

“一点音讯都没有,我们也觉得奇怪呢。”刘壁整整衣袍:“李将军能有个什么军务?是我们不知道的?怎么一去就没有一点音讯了?”

朱晏亭来回踱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脚步一顿,神情慌张起来:“莫非他也去琅琊了?”

刘壁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不可能!”他说完,连自己也怀疑,连连又说了好几个不可能,道:“李将军从来没有丢下我们消失这么久,还听说,王安也在找他。那日离去的时候,说是四五日即返。”

刘壁说完,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四五日,正是一人快马来回东边琅琊郡的路程。

他眼睁睁看着,朱晏亭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

她心念如电,急掠从病中到现在的两三日。

李弈情深义重,向来心思细腻,处事合宜。

知她患病,送来大夫,去云昌取葡萄,留下仰仗的亲兵,孤身离开,不在营里,不知所踪。

朱晏亭脑海里浮现了当日,李延照欣赏李弈,派人送来将军府通传鱼符的一幕——

一个有些荒谬,却又有些吓人的念头渐渐浮现出来。

莫非是以为她落难,仗鱼符去琅琊求只有一面之缘的李延照帮忙?

她心里狠狠一沉:这个可能性非常之高,否则以李弈性格,绝无可能在这个关头消失不见。

他是出了名的“兵痴”,长于用兵,短于人情世故,心思单纯,往往想到什么说什么。

那大将军李延照虽看似和善近人,然而朝野暗中传他有“隼目狼视”之相,出身不高,晋升不大光彩,传言靠媚上而得高位,颇得今上的信任。

倘若李弈拿着鱼符,为了自己的事情去找李延照。

李延照毫无为自己隐瞒的理由,此事必会原原本本,传至皇帝耳边。

皇帝本就疑虑自己和李弈的关系,那天好容易才渡过难关,他这么一搅,简直是火上浇油!

而且李弈身份敏感,从前是章华国镇军将军,最盛时曾提领兵马三万,虎踞一方,唯长公主之令是从,是“去国置郡”必须拔掉的硬钉子。

如今他官位已经编入朝中,而自己明面上的身份仍是三品羽林军官的女儿,他如果仍然效忠自己,只能是思念故主,执行故制,公然抵抗天子策令。

朱晏亭越往深想,越心惊胆战,原本稳操胜券,只需以静制动的局面,却因为李弈有可能赶去琅琊陈情这一事,陡然变得前路难料了。

她迟疑之中,无意识走到屏风之畔。

那里摆放着她前几日拿过来的琴,长公主令她“肃己习琴”,君子操守,谨持自身,谋静而后动。

视线移过,琴旁置的,却是陈放兵器的兰锜。

兰锜通体玄红,漆描朱雀扬翅,其上安置一把母亲从前狩猎用的五石鸱纹雕弓,前几日看还落了厚厚一层灰,已被鸾刀擦拭干净,光滑温润。

她望着弓,眼神逐渐变得坚决。

时势有时,静时宜琴,动时宜弓。

五指握住雕弓,摩挲其身,合掌握紧,鸱纹深深陷入掌中。

作为曾享封国、曾领兵打仗的长公主陪嫁,鸾刀从前最常做的并非侍奉起居,而是侍奉弓马,携轻羽,捧箭囊。

这日天黑以后,鸾刀重新给朱晏亭梳了发髻,将她及腰长发挽作顶髻,冠以白玉,不让一丝头发流泻出来。

渚上房屋年久失修,总不知会从哪里钻进来一缕嘶嘶江风,吹动烛焰,灯火扑扑跳动,鸾刀手里出汗,心口也跳得急。

她瞟一眼铜鉴,镜中人长眉入鬓,凤眼轻扬,眉眼间泛着清而冷的光。

朱晏亭已经换上灵便装束,着绔褶,蹬靴,佩刀、玉。

鸾刀手还在翻飞,触碰朱晏亭头皮的手指冰凉,给她梳罢了头,握着她的手道:“女公子……真要如此?奴有些害怕。”

朱晏亭翻手握住她手,轻轻道:“不要怕,非如此不可,时不我待。”

她需要赶去琅琊,在李弈与天子更深一层疑虑种下之前,摧毁它。

——就是今夜。

上巳之夜,节庆之后,众人疲惫,是最好的时机。

鸾刀说:“吴俪调兵来了,精兵良将围绕云泽,南岸绝不可登岸,可绕去北岸,上溯云昌,再从潆水走水路去琅琊。”

朱晏亭缓缓摇头:“来不及了,吴俪和朱恪也不是傻子,知道北岸凶险,小舟不可渡,我们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大船。”顿了顿,肯定道:“我们从南岸走,就过章华,走最近的路。”

鸾刀深表忧虑:“可南岸布了吴俪的人马,恐怕……”

就在这个时候,刘壁进来了:“女公子,东西都准备好了。”

朱晏亭低声询问:“岸上风大吗?吹的什么风?”

刘壁道:“是东风,吹往云泽。”

“你共有几个人?”

“六个……加我一起七个。”

朱晏亭点点头,复问他:“今夜之事,有惊无险,我定保将军无虞,你信任我吗?”

刘壁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应诺:“信!”他道:“李将军待我有救命之恩,我舍命效力也不后悔,况且……上一次,数百贼寇,女公子都安然无恙把将军救出来了。”

他抬起头,露出牙齿,嘿然一笑。

这憨直之态,惹得鸾刀“扑哧”一笑,亦冲淡了厅中紧如绷弦的气氛。

朱晏亭走到案台前,铺展开绢书,提笔蘸墨,在绢上描画,她边画边想,像对待一件精心绘制的作品一样,落笔谨慎,一描三顿。良久,直到砚台里墨水都要干了,方将一幅绢画绘毕,轻轻吹干,交给刘壁。

刘壁小心翼翼接过,展开,视线慢移,一点点看过。

半晌之后,他怔然抬首,与面前穿着英气勃勃绔褶、束以白玉冠的女子波澜无惊的淡淡眼眸相撞,只觉一股凉意幽幽的自视线相触的地方冒出来,萦绕在四周。

他张开嘴,然觉舌底发僵,讷讷良久。

朱晏亭并不催促他,耐心地等着他的回应。

刘壁脖子一梗,豁出去的神色:“去!”待要出去,脚步又依依不离,再度与她确认“女公子……这……当真使得么?”

朱晏亭微微一笑:“本就是我家的东西,我要怎么处置,自是由我方便。”

春日,天尚燥,东风浩荡。

子时,月沉天幕,光华披散,薄纱覆水,澹然天地一色。刘壁和两个卫士从白沙渚上茂密的蒹葭深处,拨出藏在其中的一艘小船,堆干草、火折等物。六人一舟,跃波而去。

朱晏亭和鸾刀与闻萝站在沙渚一头等。

夜里水上有大雾,蒹葭横陈,春寒料峭,四下冷寂。从白沙渚东眺望,章华郡都在迷雾之中,唯能见恢宏壮阔的丹鸾台——这座以王爵之制、起于云泽之畔的华美宫阙,即便是在江渚中心,亦能遥遥见它巍峨之影。

章华人称“一息台”,也叫“天上楼”。

朱晏亭在这里度过了十四岁之前的所有时光,熟稔它的一草一木,一檐一瓦。

当然,也知道它腹心里最柔软的秘密——这座高入云霄的楼阕,因母亲厌倦了长安宫阙的敦重,又因云泽之畔有莽莽苍林,多出嘉木,是以纯以木质为基。

这也是丹鸾台修在云泽之畔的原因:丹鸾台是一座非常、非常怕火的宫殿。

此时此刻,即便过了子时,丹鸾台依旧是灯火通明,宫灯里的暖光穿破雾气,似能携来台上丝竹之声、欢声笑语。

朱恪已携朱令月前往琅琊待选,现在丹鸾台只有兰夫人坐镇。

兰舒云从前就好逸恶劳,攀上朱恪之后更是骄奢淫逸,放纵犬马声色,想来如今也正在高堂之上,被母亲经营多年积累的珍宝围绕,享珍馐之盛,溺宴饮之乐。

朱晏亭画给刘壁的图里,标出了丹鸾台专门用来盛放灯烛、木炭的“水库”。

只要趁夜潜入那里,只需一点干草和明火,就能让丹鸾台化作一只真正的浴火鸾鸟。

到时候鼓鸣钟响,兰夫人等必会下台呼唤守卫灭火。

以丹鸾台的高度,火光足以照耀整个云泽南岸。

城中必起骚乱,吴俪云泽之畔的人马必定前往扑救。

她便可从容过江,隐于骚乱的人群,若滴水入海,浩渺无迹,而后连夜东往。

除此之外,还有一重私心。

朱晏亭微微昂着头,看着夜幕之中熟悉至极的丹鸾台,仿佛能看见燕桦殿中,美人榻上,湘裙委地,珠钗微垂,睡得发如乌云,面如云霞的母亲。

仿佛还是昨日,章华长公主还坐在她身后,携着她的手,手把手教她弹琴。

她美丽高贵,行止温雅,身上有潇湘云水的味道,发丝垂落后颈窝像丝缎一样。

一举一动,如同她寄盼给丹鸾台一样的美好。

……就是如此,愈是如此,才更加令人无法忍受她的丹鸾台如今为小人所窃,燕雀所居,嘈嘈切切,耀武扬威,咂咂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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