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华(六)

朱晏亭心知看到天子大驾该立刻就走,但唯恐李弈安危有失,手指捏紧马缰,胳膊僵着,迟迟没有拨转马头。

只见李弈身手矫健,距车列约莫十来丈的距离,将贼人扑倒在地上,二人眨眼间双双坠马,厮打到一起。

他出手狠辣,拳重如锤,三两招便将贼人按在身下,反绑手腕,那贼寇拼了性命抵抗呼喊。

李弈和贼人的两匹马受了惊,惊惶失措,只知道朝前发足狂奔,向长长车列冲撞而去。

朱晏亭惊声:“先别管人!快!拦住马!”

李弈来不及细琢磨,卸了那贼人一只胳膊,便足砺尘沙,奋力朝马奔去。

李弈虽生的文雅,骨血里实则流淌着楚将的凶猛血性,常身先士卒,是个十足十的悍将。

他情急之下迸发出的爆发力亦令人惊讶——只见他扑掣一马垂落的马缰,被马拖曳而行,烟尘四起中,伸足勾住道畔一木,得了一个支点后,大喝一声,竟以人力牵扯住跑红了眼的奔马。

那马长嘶一声,剧烈挣扎,李弈将缰绳在手上挽了两圈,足底深深陷入尘沙,额上青筋暴出,齿关咬得面颊凸起。

直至这匹马稍微安静下来,另一匹已然靠近车列,李弈拔出随身的佩剑,朝前方那匹马的马颈掷去。

与之同时,另一个方向飞来一支明晃晃,亮铮铮的金箭,也射向那匹马马颈。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朱晏亭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轰”的雷鸣似一声,那匹马在距离车列一射之地倒地,四足伸直,脖子一边扎着一把剑,另一边扎着一支金箭。

隔了良久,朱晏亭才能听到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方才,李弈浑然不觉,她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人在生死边缘来回了多少次。

如若再晚分毫,让这狂躁之马进入天子大驾的一射之地,或是他的剑准头偏差些许,他纵有千万个理由,也难逃一死。

这时,一直不疾不徐前行的车列缓缓停了下来。

从日月升龙旗承舆左侧,走出来一个锦衣玄甲的男子。

这人身量高壮,足有九尺,眉庭宽阔,目如朗星。通身武威赫赫,头戴双鹘尾赤缨青琨的武冠,腰间一侧挂白虎白珠鲛佩刀,另一侧悬青绶和黑犀角双印。一手拿着一把雕弓,挂箭囊,其中金色箭羽簇簇,明显马颈边的另一支箭是出自他手。

他袖口纹绣繁复,战袍下皂色勾履洁净不染片尘,显然非驱驰在外的军职。

看到这人,朱晏亭下意识想往后躲,然而身后没有可以藏身的灌木,天子大驾的弓弩手又随时严阵以待,若她作出奔跑的动作,恐怕立即就会射杀。

朱晏亭看着锦袍将军一步步走近,脸逐渐变得苍白。

李弈这时也意识到什么,脱力的手臂撑着泥沙,颤巍巍站起身来。

锦袍将军走到马尸旁仔细查看一番,拔出金箭,递给身后亲卫,叫他收在箭囊中;又拔出另一边的剑端详,随即将目光投向了浑身上下几乎与泥尘一个颜色的李弈。

“你是何人,在做什么?”

李弈望其装束,知他身份不凡,当即俯首行礼:“末将章华郡护军李弈,正奉命追索贼寇。”说罢,解开自己腰间木符,承于他手。

锦袍将军细细查看了木符,声音微沉:“你可知这是何地?”

李弈道:“玄祀重地,不容贼匪亵渎。”

“你知车驾身份?”

“末将不知。”

“那你可知惊扰圣上何罪?”

李弈心中猛抽,不假思索,伏地下拜:“罪人诚微如尘土,常思尘土亦有芥子之责,今奉令荡寇,当追讨贼人,水火不避。未知圣驾降临,惊扰陛下,万死莫辞,当受斧斤,延颈伏罪。”

他一席话说得恳切,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承认了自己罪过,又解释了自己职位所在,兼之片刻之前机谋善变,勇武有神力,眨眼间制服双马,锦袍将军面色不惊,神态却松下来,擦过尘土,看他木牌上写着“章华郡百人护军领荡寇事 李弈”。

沉吟片刻后,他抬起眼来,注意到李弈身后不远处还有一匹白马和一女子,此时女子已下马,面对着他,面色白得像一张纸。

他视线在触及朱晏亭手边那匹大宛雪骢时蓦地闪烁了一下,一直波澜不惊的黑眸里多了几分惊讶——当朝有令,金、金器、良马不得东出扞关、郧关、武关、临晋关、函谷关。

且这匹马一看就是万里挑一的良马,非王侯不可用。

章华郡哪来的这样的马?

几乎是瞬间,他就猜到她的身份。

……

天子行列已停了足有一刻钟。

数十匹马,上百人的队列,安静得一声马嘶都没有。

巨大的玄色乘舆之中,寂静无声。

这座帝王乘坐的车舆是九卿之一——太仆谢谊亲自驱赶。

谢谊官秩两千石,位列公卿,下辖六百石以上官员近千人,主管舆马诸事。

平日在朝中着峨冠博带的黼黻官服,如今随君出巡亲自为帝王御马,与参乘大将军李延照一样,皆着玄甲,一样挂刀、绶、双印。

李延照去查探冲撞圣驾之人,迟迟未归。

谢谊估算着时间,开始心焦:陛下今日行程未告知地方官员,突然脱离东巡大驾,乃一时兴起来祭祀高祖龙兴之地,本不该耗时太久。

占祭有时,奉常紧急接到改的行程,只得提前一日去玄祀洒扫备祭,万一误了吉时,岂不坏事。

更何况……乘舆里坐的这位,与先帝宽厚温和的作风大异,平素待下冷峻严苛,真惹得天子一怒,发作下来,谁也担待不起。

李延照怎么还没回来?

谢谊见他对着个小将盘问半天,得了什么消息也不回禀,竟又朝道畔一女子走去,他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悄悄下车去催促。

谢谊整整衣袍,使黄门报,得了准许后,从掀开的一角帷幕里钻入舆中,将外头大致情况回禀了君主。

头顶静了片刻,传来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祭中冲道,必有隐情,待延照细审,再来回禀。”

谢谊应是,唯恭唯谨,躬身欲退。

皇帝却叫住他:“横竖无事,谢卿就留下,陪朕说会儿话。”并令赐座。

谢谊闻言,一阵头皮发麻。

他武官出身,虽敏于行,然讷于言,皇帝询他一路而来的风物,他一无著作郎的锦心绣口、文采斐然,又无小黄门的刁钻机敏、应对得宜,讷讷之下,不知怎么迸出了一句:“臣方才见道畔一女,姽婳幽静,与京畿妇大异,连李将军也忍不住多看几眼,此时正与她攀谈。臣见了此女,能想象巫山‘瑶姬’是怎样的风姿绝世了。”

他话一说完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非是那么敏锐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而是看见随侍帝王的曹舒正以一个微妙的角度,朝着他不断眨眼使眼色。

谢谊心里咯噔不止,意识到自己为了编排李延照,不小心提了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三个月前才有人因为强谏圣上立后,被罢官放黜。自己这个关头提“瑶姬”作甚?

陛下七岁夸的那句“瑶姬”之典虽天下皆知,然而谁喜欢别人张口闭口提自己幼时戏语?

谢谊半抬起眼帘,窥见天子仪容,探知他是否发怒。

皇帝正转过头向外看,缯幕微启,清风入舆,乘舆正对着远处牵马站在李延照面前的赤衣女子。

谢谊目光跟随,再次看到这一幕,仍觉可喜可叹。

一女、牵一马,还有一个英武伟岸的青年将军。

楚地拖曳飘逸的长裙,被血染成了绛袍,衣上甚至还挂着草木苔痕。一身血衣未让容颜消减,反倒升出一丝流窜于楚山深泽、蕴于森萝幽篁中的神秘和野性。

这个距离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肤白如玉,发垂如墨,勾勒薄薄侧颜,丹衣湘裙,楚腰纤纤。她的背后,是楚地特有的葳蕤丰茂之山峦、风吹急行的白云。

诗里说,“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皇帝忽笑道:“此女瑰旖玮态,这个时辰,与青年并猎山中,看着甚般配,倒也是一段佳话。”

现在时辰还早,那二人望着都没有膏浴,想是在山中过了一夜。这种“野趣”之事,由天子信口说出来,车中数人都会心一笑。

伴驾大黄门曹舒先是跟着笑,笑完很快回过味来,圣上自小爱都楚辞华章,自从入了楚地,人也感性得多。

曹舒有意迎合圣心,便即轻声柔气地吩咐适逢笔墨的小内监,“记下来”。

只这一句话,回京传与兰台郎,写入洋洋洒洒的大赋,未必不是下一篇《神女赋》,可令洛阳纸贵。

正在这时,李延照终于问话完毕,姗姗而归。

入舆回禀道:“陛下,末将已询问清楚。冲撞圣驾者是芒砀山的贼寇。从前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氏、章华郡护军李弈奉令追索,已拿下贼人。”

“……”

乘舆内,怪异地安静了好一会儿。

李延照不知发生了什么,又重复了一遍:“启禀陛下,道畔之女正是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氏,末将查验过,她坐骑是先帝御赐的大宛雪骢,不会有错。可要传唤?”

曹舒想到自己方才自作聪明地“记下来”,几乎要呕出一口血。

而谢谊,接到李延照带着诧异和询问的目光,垂首埋脸,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一尊泥菩萨样。

李延照满心疑问,无人解答。

车里安静得空气都似凝着了,李延照就算不明就里,也觉得身后发凉。他艰难地含着一句请示在嘴里,舌头僵着了,不知要如何是好。

最终解救他的,是天子意味不明的话。

“哦,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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