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自己的担忧:“你年纪轻轻,又心疼那辽漆氏,接下来少不得要在辽萍庄走动。可那梁何初可是好相与的?哥的直觉一向准,你且听哥一句话,万事小心注意,离那梁何初远点……”
贺观也还在洗那面巾。像是上头有什么脏东西始终洗不掉似的,动作狠狠的,一双漂亮的手搓的通红。
三月的晚上还有些凉意,江楼一边说一边看他动作,看着看着就起了身将布从他手里接过来。少年的手果然已经在冰水里泡的拔凉,甫一接触冻的江楼一个激灵:“你去,去旁边呆着,我给你洗。看你洗我着急。”
贺观只愣了一下,没反抗将布交到他手里,身子却站在那没动,垂着头看自己的手。
“还在这愣着干什么?我说的你要是听进去了,就赶紧去洗漱。这一通折腾都什么时候了?搁在平时都歇下了。”说完他像是又想起什么:“诶,你饿不饿,饿了我一会儿洗完去街上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店家开着,买些小菜。实在不行也带的有干粮,你先凑合着垫垫。”
江楼三下五除二将手里的布搓了,知道这人爱洁,拿皂角又好好洗了洗,看人还在这站着,用手肘杵了杵他。
晚风微凉,院里没有点灯。引路那人人带他们回来时候点的灯笼此时还在不远的地上放着,照亮了小小一片,烛火摇曳,给江楼身上披上一层暖黄的光,锋锐的眉眼也看着柔和了几分。
贺观看他的侧脸,又小步往他身边挪了挪:“有点冷,你身边暖和,不想动。”声音轻轻的,在夜里听起来平白多许多软和:“哥,我饿了。”
江楼笑一声,小孩到底还是小孩。这一路舟车劳顿,刚才又见着那么一场,难得和他撒娇,无伤大雅:“就知道你饿了,等着,哥洗完这个就上街去,要不了多久。”
贺观没再说话,只垂着头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冰水里浣洗刚才还在他脸上带着的面巾。风吹过他的鬓发,他也懒得伸手去整理。对方身上带着股青草味道,混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汗的味道,不算难闻,但还是让他下意识皱了皱眉毛:“哥,你等会儿去洗洗再上/床。”
刀客本来还笑,这下子笑不出来了:“嘿!我说你,还嫌弃上哥了?”他低头闻了闻自己,果然闻到一股子汗味。也是,今天一天就没怎么消停,前些日子刚下过雨,虽然夜间凉爽了,白日里还是有些闷热潮湿。
到底他理亏,有几分羞恼道;“行了行了,知道了!大不了我在外头睡。你只管好自己就是了。”
贺观一撇嘴,张了张嘴,最后嘟囔一句:“也…不至于。”声音小的江楼根本没听清。
江楼几下把面巾洗好了,递给贺观:“去给晾上,哥出去买吃的。”
贺观接过来嗯了一声,转身走了。江楼眨眨眼睛,怎么觉着眼前这人又好像生气了?
他肚子里也空。从江州城出来到现在两人还没吃上东西,饿肚子的感觉不好受,顾不得细想转身就要出门。一拉开院门,就见有小厮从不远处走过来。
“赶巧了,您这是上哪去?”许是那人觉得两人身份差不多,搭话倒也显得不那么客套。
江楼笑了一下:“公子白日舟车劳顿,这会儿想来有些饿了,我想着去看看谁家还没打烊,买些吃食回来。”
“那我来的可真是时候!”小厮亮了亮手里的食盒:“我家庄主正说呢,这会儿也晚了,叫我送些吃的喝的过来,院子里简朴,叫两位受罪了。”
江楼忙摆手道不敢,认真谢过了,才又折回院子里。
院里贺观早出来了。听见他与人说话,也没吱声,就安安静静的站在门口看他。江楼合上门一转头正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黑暗里,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珠子看他,心里吓一跳。
他弯身去将灯笼提起来一道拎去桌上,照亮了少年苍白的脸:“杵那做什么,正好,辽庄主送了吃的来,这下省得我们跑一趟。”
贺观没说话,幽魂一下轻飘飘的过来坐下了。
简简单单的菜式,但还温热着,也有油水,江楼很满足,贺观倒是看不出什么满不满意,也规规矩矩吃了。
酒足饭饱过后,江楼趁着要将东西外头收拾一通,叫贺观先去洗漱。
等他都弄完,少年早就换了衣服躺下了。他往里间瞅了一眼,放下心来,去后院井口提水擦身。
贺观躺在床上,能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夜里安静的很,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江楼那点动静就更清楚。
他翻来覆去两次,干脆起身走出去。
男人正背对着屋门在院里擦身。院子里仍未点灯,昏暗的环境下月光足以让他看清眼前的东西。男人打着赤膊,十几年被孙邈操练的腱子肉在月色下披着一层光晕,布巾擦过去留下水痕,大小臂绷出让人血脉喷张的弧度。他腿长,上半身就有些短,显得肌肉更扎实。后腰的腰窝和背部两侧的一个浅浅凹痕随着动作阴影越发明显,叫人挪不开视线。
噗通…噗通……
贺观静静看着,陌生的心跳在耳边聒噪,频率快的让他陌生。突然觉得鼻子有些烫,他一愣神,伸手摸了一把,竟摸到点温热的血迹。
陌生的心跳声在耳边停不下来似的,手上的血迹也让他心里慌了一瞬,忙不迭转身回去给自己把脉,脚下动作快的像是恨不得跑起来。
江楼累的很,偏偏他这弟弟是个爱干净的,想上/床还得收拾一通,这会儿连哼歌的心情都没了,只想着快点弄完快点歇下。
耳朵一动,听见里头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回头看也只瞧见一片迅速消失的衣角。他有些古怪的转过头来,手里动作不停,暗自寻思着小孩怎么起个夜也这么着急。
将水桶里的水的用的差不多了,他才套上衣服收拾好东西回了房间。
这院子不大,屋子自然也不算宽敞。除了一排纸窗和门,中间一张木桌,两把圆凳,再往后就是床铺。许是为了等他,床幔还在两旁系着,床铺上一鼓鼓囊囊的一小团。
里侧的贺观安安静静团成一团,背对着他的方向,呼吸平缓,像是已然睡着了。
屋里桌上点了一根蜡烛,绿豆大点的火光昏黄摇曳。
江楼看他似乎没什么不对,挥灭了烛火,轻手轻脚的掀开被子躺下。浑身的疲惫被暖茸的被子一拢,就也尽数消了。
等他没了动静,睡在里头的贺观微微睁了眼。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另一个人的滚烫温度越靠越近,潮热的水汽将那股子皂角的青草味道轻柔送到他鼻子边上。
他脑子里又晃过方才在院中看过的画面,耳尖传来陌生的热意。
他不对劲。
被子下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漆黑的夜晚,里侧的贺观安安静静的在江楼身边变成了一只浑身滚烫的熟团子。
少年窝在被子里,不动声色的又将人蜷缩的更紧密些,似乎这样会给他安全感。他将自己困在被子之间,团成一个小球,若是江楼此时点灯,定然能看见他像是蒸熟了似的整个人红的扎眼。
江楼没觉察出什么,恍惚间只当他冷,又把被子给他匀了些,将人裹的严严实实。
贺观睁开眼睛,听着背后人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时远时近的温热体温让他的心脏跟着扑通扑通狂跳。等到都消停了,心里忍不住漫上恐慌。
他好像出了点问题。
大概是心脏,可能不太好了。
他方才慌忙回来的时候就自查过,从脉象上看,似乎除了心脏跳的有点快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
恐怕…是他不知道的疑难杂症。
手指紧紧攥着被子的边角,心里盘算等回了神医谷,须得让师傅帮着把把脉。内脏上的问题从来都是不能拖的。
可当他又闭上眼睛,被黑暗裹住了,那股惶恐又蔓延上来,随着黑暗一起将他缠住。
若是真得了连他也不知道的怪病,还治得好吗?
若他死了,江楼、师傅怎么办?
这一想就渐渐想的深了。身后的人呼吸渐渐平缓,显然是已经毫无防备的睡去。
少年又悄默声的转过来,侧头看他。
眼睛适应了黑暗,眼前人完美的侧脸叫他能看清个大概。他越想越觉得可怕,被不知名的焦躁和恐慌包裹……
忍不住鼻子就有些发酸。
鼓动的心跳尚未平缓,仍扑通扑通跳的他心焦。在寂静的黑夜里,那点声音就越发难以忽略。
江楼日日过着这样刀口舔血的日子,他走了,肯定没人给他治伤。回回还得劳烦师傅,叫师傅跟着担心。师傅一把年纪了,毛师兄又走得早,他若是也走了,谁给老人养老送终呢?
贺观轴在里头,把自己吓得鼻腔发酸。
他低下头去,把脸埋在被子里。
安静一点…快点恢复正常吧。他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还有很多未完成的心愿,还想……
还想什么?
被子捂的他喘不过来气,他不得不露出发红的鼻子和眼睛,那双黑色的宝石似的眼瞳被月光衬着,在黑夜里像是带着一层朦胧水光。
扑通…扑通…
咚咚咚咚……
没有变好,反而跳动的更加剧烈嘹亮,让他的头脑也跟着眩晕。
风吹过树叶,带起一阵沙沙声。转而风越劲猛,呼呼啦啦的带起一片嘈杂声响,连着纸窗门框也跟着晃动。
江楼似乎被弄醒了,迷蒙的皱着眉头。
像是下意识的,他的手从被子下头摸过来,在少年的手臂上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
贺观闭上眼睛,手臂上不属于自己的滚烫体温像带着神奇的力量,熨平了他紧张的神经。
——他还想再陪楼哥一段。
不受控制的伸手,握住了那双带着茧子的大手。发软的身体渐渐陷入床褥里,意识也就这样渐渐昏沉。
外头狂风大作,屋里头两人盖着同一床被子,被子下的手紧紧交握。
贺·自己吓自己·疑难杂症·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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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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