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夜雨之后,云薇和殷昼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
他依旧将她带在身边,看她的眼神依旧专注而深沉,但那种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急切和试探,悄然收敛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仿佛在巨大痛苦中强行维持的平静。
他开始跟她讲一些零碎的、看似无关紧要的旧事。
有时是御花园里某株不起眼的白梅,他会指着它说:“这株性子倔,去年大雪差点冻死,今年倒是开得更好。”语气平淡,眼神却带着一种穿过时光的悠远。
有时是批阅奏折间歇,他会忽然提起:“江南的漕运,前朝……嗯,几年前整治过一番,如今看来,弊端又生。”他会在某个词上微妙地停顿,然后不着痕迹地改口。
云薇只是安静地听着,从不追问。她知道,这些碎片,或许都与他那沉重的“三辈子”有关。她像一个耐心的考古学家,在小心翼翼地清理着覆盖在历史尘埃上的泥土,不敢用力过猛,生怕碰碎了底下脆弱的遗迹。
她不再明目张胆地计划逃跑。并非放弃,而是她隐约感觉到,在弄清楚这一切的真相之前,盲目地逃,或许会落入另一个更可怕的结局。殷昼的偏执是一把双刃剑,既能成为她暂时的护身符,也可能在她触碰到底线时,将她彻底撕碎。
这天下午,殷昼在御书房接见几位重臣。云薇照例待在暖阁里,手里拿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多宝格上一个新出现的、上了锁的紫檀木长匣。
那匣子之前并未见过,样式古朴,锁扣是精致的鸾鸟合欢纹,与殷昼常用的龙纹截然不同。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里面藏着的东西,可能比那面破碎的铜镜更重要。
她的心怦怦直跳。机会或许只有这一次。
她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御书房那边隐约传来大臣们模糊的议论声,一时半会儿似乎不会结束。
她深吸一口气,回到多宝格前。锁很小,但看起来很牢固。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发间的一根素银簪子上。这是原主的东西,样式简单,簪尾细长而坚韧。
几乎没有犹豫,她拔下簪子,将尖细的簪尾探入锁孔。她的手心全是汗,动作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她在现代从未做过这种事,全凭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冥冥中的指引。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外偶尔传来宫人经过的细微脚步声,每一次都让她心惊肉跳。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响动,锁簧弹开了!
云薇的心脏几乎停跳了一瞬。她迅速取下锁,屏住呼吸,轻轻掀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微微泛黄的画轴。
她将画轴取出,走到窗边明亮处,颤抖着,一点点展开。
画卷完全铺开的那一刻,云薇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画上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袭水蓝色的留仙裙,坐在一棵花开如雪的白梅树下,低头抚琴。侧脸的线条柔和优美,长发如瀑,身姿飘逸,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
让云薇浑身冰凉的,不是女子那绝美的容貌和出尘的气质。
而是那张脸——
那张脸,竟然和她此刻拥有的容貌,有八分相似!
一样的眉眼轮廓,一样的鼻梁唇形,只是画中女子的神态更加清冷疏离,眼神空灵,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孤高。而云薇自己,则多了几分属于现代灵魂的鲜活与……惶恐。
这就是……那位早逝的白月光?
不,不对!
如果只是白月光,殷昼看她的眼神,不该是那种历经毁灭与重生的、掺杂着痛楚与狂喜的复杂。那不仅仅是看一个替身,或者看一个挚爱那么简单。
她的目光猛地落在画中女子的手腕上。
那里,用极其精细的笔触,描绘着一个小巧的、红色的、火焰形态的胎记!
云薇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抬起自己的左手,下意识地撸起了宽大的宫装袖口。
在她白皙的手腕内侧,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巧的、火焰形态的红色胎记,赫然映入眼帘!
原主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个胎记!这是她穿越之后,这具身体才出现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让她四肢百骸都僵硬无比。
这画,画的不是白月光。
这画,画的……是“她”!
是殷昼口中,那个他找了三辈子的“她”!
那个胎记,就是铁证!
为什么她的脸会和画中人如此相似?为什么她身上会出现画中人才有的胎记?这究竟是诡异的巧合,还是……她根本就是……
纷乱的思绪如同万马奔腾,在她脑中疯狂冲撞。她死死盯着画中女子手腕上那一点刺目的红,仿佛能看到殷昼无数次凝视这画卷时,那痛苦而绝望的眼神。
“在看什么?”
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比上一次更加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云薇手一抖,画卷差点脱手。她猛地转身,背靠着窗棂,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殷昼就站在暖阁入口处,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已预料到一切的疲惫。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她手中展开的画轴,扫过她脸上无法掩饰的惊骇,最后,定格在她因为紧张而下意识攥紧的、刚刚撸起袖口的左手手腕上。
那个火焰形的胎记,清晰地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殷昼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周身的气息,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危险,仿佛风暴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他没有质问,没有靠近。
他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她,看着那个胎记,眼神里翻涌着云薇完全无法理解的、巨大而汹涌的痛苦,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
良久,他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
“现在,你还要说……你不是‘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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