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理是在大康结识的方若寒,方家是大康世家中完全排不上号的一个分支,说排不上号已经算是恭维,方家家族里能勉强辩出金色眸子的只有两人,很遗憾,方若寒并不在其中之列。
然而身在大康,瞳孔的颜色便是一切,不是大爷就代表你没有那个命。
方若寒是在拳打脚踢中长大的,他家业贫苦,却往往以大爷身份自居,久而久之,即使是平头百姓,瞧见他那副样子,也忍不住踢上几脚,这个时候,他只要回家哭诉,便会被喝醉的父亲再打一顿。
如此反复,方若寒终于学会同自己的命运和解,他不再满大街地嚷嚷大爷这个身份,只是做小伏低地去求与方家沾亲带故的氏族亲戚,想来能理他的人并不多,不过被冷落搪塞的次数多了,一百个里头也有两三个可怜他的处境,愿意施以援手。
长到二十,身上所能学到的东西皆是他抛弃尊严跪着求来的,纵使恃才傲物,可比他能力低的宗亲得以从炼虎起步,最不济也是藤豹,只有他,被发配到了炎狼,还是最差的巡边队伍。
人生一眼便能望到头,即使和长官打好关系,别人看见你的时候,就是和看见真正的大爷完全不一样。
他要权利,那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为此他想得快要发疯!
三年后,同为炎狼的张蒲、雷定和雷立在方若寒的唆使下共同消失,只有队伍里的屈理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和张蒲三人相比,屈理的野心没有那么大,况且,他不觉得方若寒有能力捣鼓出什么。
然而,当方若寒重新找上他,并告诉他,大康许诺只要捣毁了“紫薇书院”,便让他们出任藤豹的部将后,屈理动摇了。
他本来就是炎狼的一员,通过自己的努力挣得军功,从而被长官拔擢升至高位,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心脏被人贯穿的那一瞬间,屈理想明白了很多事,独自漂泊半生,他其实从未与人过多地交心,就如叶真对他的第一印象:不好忽悠,很难说服,做事总是留有后手。
可是进入书院后,他开始习惯被师兄的破锣敲醒,习惯在曹勤先生的早课上打瞌睡,习惯被沈玦揪耳朵踢屁股,习惯夹走林用碗里的大鸡腿,继而边躲边把鸡腿拼命塞进嘴里。。。。。。
他深深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道理,可每晚睡前又在祈祷那一日最好永远不要到来。
直到这一日真正到来,他在犹豫中回看来时的路,突然发现之前那二十多年的时光里,自己仿佛是只埋在土里的蝉,甫一攀上树枝、接触阳光,人生终于有了色彩。
背上的林用早没了呼吸,两个人的血沿着弯刀淌进荷花池里,瞬间便染红一片。
先前还在不忿屈理的师兄们,此刻完全傻了眼,看着两位小师弟在眼前被人夺去生命,甚至死后依然保持跪姿,人群里开始有人小声啜泣,继而转成沉痛的呼喊。
叶真哭不出来,他感觉眼里的水被人陡地抽干,但是心慌得不成样子,屈理的尸体正保持跪姿面对着他,恍惚中,他觉得那被弯刀刺穿的胸膛仍在兀自跳着。
时间瞬移回到半年前,在红尘崖前,屈理虚弱地躺在地上,如释重负地笑着对他招呼:“你过来,我给你撕。”
如今,只有两具冰冷的,紧贴在一起的尸体。
真是做了一场虚妄的大梦啊!
方若寒仍没离去,他就站在叶真身后的水池里,流淌的鲜血将他圈起,然而他只是漠不关心。
“你要死了,”叶真平静地扭过头来,以一个怪异的姿势看着他,“我和你赌,你走不出这座山。”
“哦?”方若寒来了兴趣。
“大康点名要我的命,你就不好奇我究竟是谁吗?”叶真扬了扬眼尾,尽量把身子往方若寒那边凑。
方若寒显然是好奇的,当他们将事情经过汇报给暗卫后,除了书院之外,又追加了叶真这个目标,他曾经试探着问过原因,可好像连暗卫内部也不知道。
不过,他也并非张蒲那样的冲动性格,纵使好奇,但心里仍是带了七分戒备,因此方若寒只是不作声地盯着叶真,似乎是在等,又似乎就要回头继续忙方才的事。
这个时候,叶真已将脸凑得很近,近得方若寒可以察觉到他眸子里的颜色,是金色,居然是淡淡的金色!
愣住了!料是方若寒想破脑袋也没想到,这个当初坏了他们计划的小喽啰,居然拥有大康皇族的血统!
接下来的话,更加出乎他的意料。
“午蒙是我的舅舅,你说,”那双淡淡的金眸子射出危险的信号,“得罪了我,别说是藤豹,就是你们的命,我也可以拿去!”
根本来不及细究叶真话里的漏洞,方若寒只觉一双手正攥着什么朝自己面门突然袭来,他到底修为不错,未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身体便本能地抬手格挡。
竹笛架住两枚银钉,由于钉身窄短,叶真只能用拇指顶住钉头,继而钉头深深嵌进他的指腹,又被指骨给固定。
这还是他方才扶起林用时,偷偷从地上捡的。
在屈理死前,叶真的束缚已被解去一半,他暂时将悲伤的情绪放在一边,并企图通过言语转移方若寒的注意力,爆发的那一刻,他想象银钉戳入脖颈的刺激,想象在屈理和林用面前帮两人报仇。
然而,还是没能成功。
实在是不甘心,叶真索性将整个身子扑了上去,同时双手疯狂对着身前扎去,他不管不顾地跌入泥池里,扑腾了半天,却发现方若寒早已抽身而退,静静站在一边看着他发疯。
银钉也不知掉在了哪里,叶真浑身湿透地从水里爬起来,他仿佛一头受了惊的野兽,只想先将面前的猎人给咬死,然而终究不过徒劳,让猎人一脚踹回了水里。
方若寒煞有介事地把玩手里的竹笛,他讪笑叶真的无能,甚至觉得一位大爷能被自己踏在脚下着实舒爽:“到底是你小看了我,还是你这人本身就没脑子?”他蹲下身掐住叶真的脸抬起来,“我最讨厌你们这样的人,明明什么本事都没有,可是靠着家里的关系,什么都比我多!凭什么?我不服!”
他说完还不解气,又把叶真的脸狠狠往淤泥里按。
这时,有一小队暗卫从山下走来,他们踢开长廊上倒伏的弟子,径自来到水面中央,方若寒收敛地把人从水里捞上来,跟着随后不客气地丢开手,变回原先冷酷的一个人。
哪知叶真不依不饶,被呛得意识模糊,他还要上手讨债,踉踉跄跄朝着方若寒的方向摇晃着走过去,嘴里还呜呜咽咽地低吼:“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不然我绝不放过你!”
“哈,杀了我?就凭你!”当着暗卫的面,方若寒再次踹了他一脚,跟着故意道,“你还是问问来抓你的人,到底是谁走不出这座山吧!”
那一伙暗卫个个面色阴沉,领头的更是同方若寒向来不睦,若不是暗卫身份难以掩饰,他们怎会纡尊和这样的人达成交易。
领头的朝左右点了点头,立刻便有人跳进池里将叶真扛在肩上。
“我好像记得,咱们的约定只是让你活捉此人,”领头瞧见叶真眼里的金色,不满地皱眉斥道,“要是暗卫没来,恐怕这会人就叫你给弄死了。”
方若寒无奈地耸耸肩:“不怪我,是他不要命的冲上来,你们快当面检查看看,要是人没气了,我也好赔上自己的命不是?”
领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别做无用功,做你该做的事,否则你知道后果!”跟着他扭过头,带着队伍沿来时的路匆匆离开了。
叶真被人扛在肩上,他知道此去自己必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因此他撑着身下人的脊背把头抬起来,目光落在屈理和林用冷透的尸体上,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
好像无论在哪里,他只会给人带来麻烦,死亡和痛苦,纠缠他的一生,并毫不客气地扩散到他周围人身上。
他想,自己果然只配一个人待着。
队伍隐入密林,方若寒冲张蒲和雷家两兄弟摆摆手,四人继续在荷花池里埋头摸索着。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几道身影一同忙碌,实际上,内应远不只屈理一人,运筹帷幄了这么多年,暗卫们埋进书院的钉子也发挥了巨大作用,只不过,这些钉子的能力实在有限。
“找到了!”不一会,摸索的队伍中有人高呼。
分散的队伍纷纷凑上前去,只见模糊的池水中,依稀得以分辨,一枚实在微小的玉珠。
那枚玉珠夹杂在池底的淤泥中,周围布满了七七八八各样石头,乍一看,根本不会发现这玉珠的异样。
方若寒二话不说,他从怀里掏出一双铁丝钩成的手套,手套内部是可以隔绝温度的特殊绒布,跟着他小心翼翼用手指捻住那颗玉珠,刚一接触,果然手指被玉珠的寒气冻得略感刺麻。
这便是“天渊”的阵眼所在!
沈玦和应堂泉两位先生所布阵法着实复杂,虽然找到阵眼所在,然而想要在短时间内破解也是麻烦。
只见那枚玉珠被一股悍力牢牢吸附住,方若寒刚扯了分寸出来,手套一滑东西再度掉了回去,他耐心试了好几次也没成功,最后一次失败后,他悄悄给张蒲递了个眼色,对方会意,一把扯过对面暗钉的手塞向玉珠。
那人没料到,然而怎么挣脱也挣脱不开,手指瞬间被冻得几乎麻木,就听方若寒冷冷命令道:“捻起来!”
那人唯唯诺诺不敢违背,只得咬牙坚持,不一会,小小的玉珠终于成功被掏了出来,与此同时,捻起玉珠的手根本不能要了,但见五根手指中,有三根已经冻得黢黑,甚至开始肿胀流脓。
张蒲把人甩到水里,方若寒则是隔着手套将玉珠放至长廊,其实这东西不过是块普通石头,只有插在阵眼里才有冰寒的作用,果不其然,离水不多时,饶是玉珠还是荷花池,皆失去了方才的寒意。
几人出得水池,整个阵失了其中一小块也便好办了,现在只需要另起一个聚灵阵,从玉珠堵住的口里吸取山灵,这处大阵便会慢慢失去效力,从而显出原貌,让守在阵外的大康军队攻进来,一举拿下“天渊虚境”。
他们不敢怠慢,聚灵阵的符纸与法器早已准备妥当,只差一步,然而,也只到了这一步。
先是被捆缚的弟子们被人松了绑,跟着屈理和林用的尸体叫人给发现,方若寒只觉后背一凉,他在回头的瞬间脚下一用力,顿时重新跌入水中,而方才几人所待的长廊,瞬间破开一处大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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