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瑶没说什么,只是将披风扣到叶真身上。
离近了看,虽然眼角添上风霜,但胡瑶还是美丽的。
小的时候,这位公主吃尽了苦头,因此即使之后被人找到再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胡瑶的眉头依旧习惯紧锁。
到了后来,大儿子出生,至此眉头上那两道沟壑便愈发深刻,时常给人一种,她皮肉下的骨头里,也刻着两道深沟的感觉。
距离上一次分别,已经过去两年,彼时,午蒙的迫害来得越来越迅猛,逼得胡瑶日日宿在儿子院里,一天睡不了几个时辰,不是被噩梦惊醒,就是神经质地一遍遍检查门窗是否关紧。
再这样下去,母子俩都要崩溃。
于是叶真对胡瑶说:“妈,让我离开大康吧,我会去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叫舅舅找到。”
没想到,远走两年,还是被抓了回来。
“妈,我是不是,又要回到那个地方?还是这次,舅舅不肯再放过我?”叶真整个人裹在风衣里,完全提不起劲,对他来说,两个结果都是一样,没有分别。
胡瑶叹了口气,“你别害怕,你舅舅那儿,妈会再同他求求情的。”
“不要!”叶真摇头,“抓我回去,我宁愿死在这儿!”他忽然发起疯来,揪住一名暗卫的衣领,顺便拔出对方腰间的阔刀,“来啊,你们的国主不是想要我的命吗?来啊,就往这扎!”
胡瑶赶紧上去拉他,一时间,往日的惶恐不禁重回心头,说到死,那确实是个可以解决一切事物的办法,可她不允许自己往“死”这个字眼里钻,即使她曾设想过无数次。
那名暗卫不肯接刀,也没有拍开叶真揪住的手,但他脸上的表情写满了瞧不起,只不过忍耐片刻,他冷冰冰道:“国主的命令,暗卫不允许插手,所有一切,交给公主来做!”
叶真愣住了,随即他敛了敛眸子,竟是很快接受了这件事。
胡瑶终于得以将人扯开,母子俩跌坐在地上,母亲哭成了泪人,儿子则是一言不发静静想着心事。
“从小就没见过我爸,我想你一定很恨那个人吧,”叶真忽然开始说话,他说得很轻,时不时嗅一嗅淌出来的鼻水,“我长这么大,我爸没有参与过一天,都是你守在床前,一天天地熬。”
他这番话令胡瑶陷入深深的沉思,虽然二十几年说着轻飘飘地过了,然而只有亲历者才知道其过程有多么令人痛苦和绝望。
“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灾星,其实,少了我,所有人都能松口气,我自己也。。。。。。”叶真擦去眼泪,绽了个欣慰的笑,“我自己也会开心,再也不会受苦了。”
他说完把一直拖着的刀慢慢塞到胡瑶手中,塞得很慢很认真,好像这件事想要做好很难,必须全神贯注小心对待。
这时胡瑶已经陷入呆滞,虽然叶真出走两年,但这两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担心他被人抓住,担心他照顾不了自己,叶真说得不错,没了他的存在,至少胡瑶绝对能松口气。
鬼使神差一般,胡瑶抬头木然地看着儿子:“你真的,真的会开心吗?”
“妈,我保证,一定会的!”叶真说的笃定,并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我的儿子,你是妈妈的唯一,妈想你开心,想你快乐,不想你天天待在那个小黑屋里,妈妈真的很爱你!”
胡瑶嘴上说着爱,手里的动作并未停顿,她用双手死死攥住了刀柄,跟着一寸寸埋进叶真腹中,埋得时而快时而慢,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又在做将儿子杀死的梦,只是这次的感受实在真实,真实到她心里终于生出一丝轻松来。
没有想象中那样疼,只是心被揪着,脑袋像团浆糊,或许由于太过绝望,叶真心里也生出一丝轻松来。
那柄尖刀终于从后背露了头,顷刻间,埋深不受阻挠,“刺啦”一下,小腹与刀挡死死相抵!
胡瑶跟着跌进儿子的怀抱,她感觉后背让人重新披上风衣,耳边传来暖热一句:“妈,我死了你一定要过得好。”跟着,便是不知从哪儿传过来的一声吼叫。
那声吼叫将气氛完全打破,将胡瑶混乱的思绪拽回现实,她推开儿子,一只手还覆在方才的刀柄上,瞬间,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做之事,嘴里喃喃地不住哭叫。
叶真侧过头去,他看见术临汛从密林里钻出来,突然想起铁牛和巧翠成亲的那个夜晚,术临汛也是这样看向自己,眼底是被抛弃的恐惧,以及抓不住任何东西的空虚。
一把推开胡瑶,叶真匆忙对着静默的暗卫吩咐道:“快带她走!带她走!”他破败的身子终于无力地向后倒去。
胡瑶一直盯着儿子的眼睛,她其实是被人强行带到的这里,哥哥告诉她找到了出逃孽种的下落,话里行间是要用午尚武作为要挟,逼着她亲手了结了叶真的性命。
可她来时明明想好了,要带一个完整的叶真回到大康,或是在半路上找机会将人放了。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她怎么会遂了哥哥的愿?还是她,本来就是存了这样的想法?本来就想结束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
直到被暗卫带走,胡瑶也没想清楚捅进去那一刀时,自己是怎样想的。
术临汛完全没有理会逃走的暗卫,他只是将叶真一把抱起,接着转身想要下山去找莫问,他脸色发白嘴唇乌青,边走边不断小声重复:“不疼了,一会就不疼了。。。。。。”
可无奈,密林里又窄又挤,他抱着个人不管不顾地朝前走,却总是被伸出的树枝挡住去路,黎明分明已经来到,但术临汛的眼中只有惶恐与不安,绝望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小潮,放我下来。”叶真气若游丝,不知道在用什么强撑着自己的意识不散。
术临汛终于熬不动了,他蹲下身子,把脸埋在叶真颈间,冰凉的泪水瞬间涌出,却听不见任何哭声。
“别哭,”叶真抬手摸摸他的脸,“咱们最后,说说话。”
术临汛先是摇头,跟着还是把脸撤出来,眼泪滴在道袍上,同叶真伤口渗出的血融在一起。
“屈理和林用的仇我已经报了,那些暗卫也被打了出去,郎师父他们无人受伤,正在山下等着我们平安回去。。。。。。”术临汛急匆匆说了一堆,他知道叶真关心在乎什么,所以不等人问,便主动交代一切。
如他所愿,叶真欣慰地闭了闭眼睛,他觉得再没什么牵挂了,然而心里的某个角落还是有块地方莫名堵得慌:“真好啊,书院保住了。”
“你是不是,又不要我了?”术临汛眼里蓄满了泪,他边说着边等待叶真的回答,像被人抛弃的小狗那般可怜。
瞬间叶真心内微动,从头到尾,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只能给旁人带来痛苦,有多少次,他痛恨自己的命运,所以一直在逃避,且自怨自艾,麻木久了,他竟不知被人需要被人重视究竟是怎样的滋味,他以为那些离他很远很远。
然而术临汛却告诉他:“我需要你,我只要你。。。。。。我爱你。”
“爱”令他噎住,陌生到无所适从,他拧着眉,目光从眼前人的一只眼睛跳到另一只眼睛,他想看清楚“爱”到底是什么,竟能让他死去的心逐渐开始活络。
时间不多,叶真的耳边传来“轰隆隆”的钝响,两只脚也麻木到毫无知觉,他艰难地咬了咬嘴唇,对着那两只眼睛许诺道:“等我,可以的话,我一定再回来!”
术临汛瞪大了眼睛,几乎是一瞬间,叶真的身体由四肢开始,居然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只有满地的血以及掉在地上的阔刀,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他将空荡荡的双手举到眼前,跟着起身四处寻找,然而除了鬼影般的穹枝,什么都找不到。
最终,他扶着树干虚弱地跪在地上,反复咀嚼让他等是什么意思。
须臾,他忽地想起一件事来,是遴选那日,叶真曾经说起过:我有三条命,所以轻易死不掉。
死不掉,所以一定还会回来?
术临汛忙不迭起身,心内一阵琢磨,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他去相信如此荒谬的一件事,然而得了承诺他便愿意往里钻,他在密林里站了许久,从黎明站到晨昏,从空寂无人到所有人围到他身边。
最后他下定决心,要为了这个诺言而活,他要好好活下去,等待叶真回来的那天!
开完董事会,林建业在办公桌前重重伸了个懒腰,连轴忙活了几个月,新方案终于全票通过,接下来他可以给自己放几天假,缓解缓解紧张的情绪。
“咚咚”有人敲门。
“进来。”
是技术部的小李,抱着个黑色的文件夹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林总,我来给您送资料。”
小李是林氏旗下一个游戏子公司的员工,看见他,林建业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过问游戏公司那边的事了,于是揉了揉眉头,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是被打印成册的ppt,一张时间轴把所有人物轨迹捋了个干净,虽然游戏公司目前只有两名员工,但这两名员工工作态度很端正,且细节做的也到位,回回让人挑不出毛病。
细细看了一遍,林建业的目光诧异地落在了最后一行字上:“主角死了?”
“死了,不过后台数据显示,他不是在打斗中正常死亡的,”小李赶紧回复,他抬了抬眼镜随后补充,“也不是偶发,好像,好像是主观寻死。”
林建业扶额想了想,接着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他让小李坐在沙发上等,不时有人进来找他签字,一通电话断断续续打了半个多小时才结束。
“服务器还是老样子?”挂上电话,林建业问。
小李立刻从沙发上蹦起来:“老样子,我们能做的只有监控与维护,您不在的这几个月里,系统一直在自我修复架构与逻辑上的漏洞,我们根本插不上手。”
林建业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嗯,就保持这样,不要干预,你们做得很好。去忙吧,有突发状况再来找我。”
小李走后,林建业靠在椅背上静静看着电脑屏幕,鼠标被拖到右下角的游戏图标上,他就这么看了十几分钟,最后不知不觉合上眼睛打了个盹。
再醒来已近天黑,秘书给他从食堂拿了两份饭上来,他道了谢拎上饭提前下了班。
晚高峰又堵又躁,车子开到医院停好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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