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乡,长生坡公社。
昨晚一场小雨仿佛让整个长生坡都笼罩在灰幕之中,王念使劲拔出陷入黄泥中的一只脚,忍不住叹了口气。
十里八乡认为最繁华的长生公社,其实破败得找不出一栋三层建筑。
两边清一色木板房,放眼看去低矮逼仄的屋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老人坐在门口屋檐下抽着旱烟,不时叫卖自个儿种的菜。
天空灰暗,人们穿着同样也是灰扑扑的,偶尔能见到有人推着自行车经过,至于小汽车王念反正是没见到过。
街上原本铺有青砖,不过走的人多之后地上敷了厚厚一层黄泥,变得又湿又滑。
好在天气热,大部分的人都卷起裤脚打着赤脚行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特别响亮。
今天是长生坡公社赶集日,许多人会趁机到公社购买生活物资,顺道也会带些自家的东西来以物换物。
三五成群,说说笑笑,虽然穷,精神面貌却是十足的好。
特别是街道尽头的供销社,买东西的人已经挤到门口,外边人根本看不到里面的场景。
“你在门口看着东西,别一会儿好布都让人买走了。”
说话的中年妇女身穿灰色列宁装,一头齐耳短发,左右耳朵后各别了两个黑色发卡,使劲地拍了下王念肩膀。
说着,把背篓放到旁边一家人的门口,深深吸了口气,接着转身加入拥挤推搡的人群中。
王念对着空气点了下头,拖着背篓带子往边上移移。
左右看看没人,干脆一屁股坐到人家门槛上,单手托起下巴望着街道发呆。
穿过来四年,现在又对自己身处环境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这个时代类似于前世历史书上描述的七十年代,国家经济和社会都处于困难时期,人们衣食住行都需要凭票供应。
这不……就算手里有票也不一定能买到抢手货。
原身也叫王念,今年刚满二十岁,父母在六岁那年相继去世,从小跟着大爷和大娘长大。
虽说没有父母,但比起文西乡下头几十个大队里的孩子,她幸运得能让许多女娃们羡慕。
大爷王和平是公社干部,大娘吴英是公社会计,两人都是吃公粮的干部。
家里只有个堂哥王勇,一家子宠着王念,从来就没让她下地干过活。
别人家的姑娘早早下地挣工分时她在学校读书,中专毕业之后也只在家里做做家务,不时帮着喂喂大队的猪挣点不足以糊口的工分。
也是因为如此,养得王念皮肤白皙身体娇弱,跟村里那些利索能干的姑娘迥然不同。
前世的王念则是完全相反,从农村一路打拼到大城市,十几年里什么苦都吃过,掌心老茧比一般男人都多。
就是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钱都没舍得花,王念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气。
“这下好了,肯定又便宜了那些亲戚。”
前世的王念同样没有父母兄弟,爷爷去世后老家房子立刻就被叔叔霸占,无奈之下初中刚毕业就进城打工。
真要论起来原身虽然出生在艰苦年代,却比王念幸运得多。
两人虽然名字相同,性格也完全相反。
原身早早就暗恋上了大队一个叫谢华的知青,没少跟人面前献殷勤,四年前无意间发现人家私下已经有了对象,精神恍惚之下没留神栽进了塘里一命呜呼。
王念穿过来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昏昏沉沉躺了一天,随着脑子逐渐清醒,两人的记忆也跟着融合到一起。
就此,那个王念就成了这个王念。
一直到王念满二十,吴英和王和平开始为她的婚姻大事打算。
村里二十岁还没结婚的姑娘没几个,王念有文化长得又好看,消息一放出去就有不少人找媒人来撮合。
要是原身,恐怕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阻止,她的人生目标是什么不清楚,但绝不嫁给农村人是百分百肯定的。
但现在她是王念,心里衡量一番之后迅速同意了相亲,但……得自己点头答应。
今天大娘带王念来供销社买新布料做衣裳,就是为了几天之后随时都可能到来的相亲。
“算了!”
脑子里乱想一通,发现都无济于事,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得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
至于现在……
王念左右看看,终于又站了起来。
就在她找到碎瓦片刮胶鞋底黄泥的时候,吴英刚买到块时下非常少见的蓝色的确良。
一手交布票一手拿布,根本顾不上量一量究竟够不够,在周围人艳羡的目光中赶忙紧紧搂在了怀里。
听说城里女同志们都穿的确良衬衣,吴英脑海中已经勾画出王念穿上新衬衣之后漂亮的模样。
忽然,胳膊被人拉了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往边上歪了歪。
“吴会计。”
吴英转头看去,思索两秒后很快想起,这人是长生沟431厂的妇女主任黄秋红,前几年厂子里来公社里借拖拉机见过几面。
说起这431厂,吴英眼前不由大亮。
四年前公社突然收到上级命令,长生沟被选为三线工厂建设地,这里将成为安怀市国营汽车零件厂的新厂区。
而后不久浩浩荡荡开来几千人,就在山沟沟里建造起了个能容纳几万人的大厂区。
厂子未婚职工那可是介绍人眼中的香饽饽,能嫁进厂子里就等于端上了金饭碗。
“黄主任,你怎么来这买东西?”
431厂里不仅有供销社,还有厂区商店,可比长生坡的小供销社大多了。
平日里都是大家伙往431厂生活区跑,厂里职工们反倒是很少出来。
“厂里的供销社断货了。”黄秋红笑得无奈,示意吴英看自己怀里那匹同样的蓝色的确良:“都是为了家里孩子。”
好不容易挤出供销社,吴英这才得以回了个笑容。
“的确良买给儿媳?”黄秋红记得吴英只有个儿子,按年纪应该已经结婚,这么浅的颜色肯定是买给年轻姑娘的,所以随口就问了问。
“我侄女。”吴英笑,指了指正笑眯眯跟人说话的王念:“这不是想着说不定过几天相亲,得好好给孩子做两身衣服。”
黄秋红顺势看去,眉头下意识挑了起来。
一张俏丽的鹅蛋脸白里透红,唇角微微上扬,仿佛天生自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姑娘个头挺高,跟对面人说话时还要微微低头,但也因此能更看得清楚长睫毛煽动的样子。
这个女同志不像是村里的姑娘……
“我侄女长得还成,而且中专毕业,说媒的倒是挺多……”
吴英余光一直注视着黄秋红表情,虽没明着说什么,话里话外把王念好一通夸奖。
黄秋红微微点头,而后神色终于在听到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时有了变化。
“我家王念长得白净,就是地里的活儿不太成,可家务做得好,咱们大队食堂还想让她掌勺呢……”
这些夸奖的话里大部分都是真话,特别是公社食堂有意让王念去炒菜百分百是真。
说到这吴英也着实奇怪,大锅菜在王念手下弄出来就是比别人好吃,哪怕菜里就放点盐巴也是一样。
“倒是能干!”黄秋红脸上带了笑意,收回目光后起轻咳一声:“要是王同志还没有结婚对象,我这有个合适的人选给妹子参谋参谋。”
“黄主任说的哪话,你介绍的小伙子哪能差。”吴英连忙接话。
可接下来黄秋红介绍的人选吴英还真没法昧着良心说满意,听着听着这脸上笑意就不由淡了下去。
一个离婚的男人还带着两个孩儿,吴英哪舍得让王念嫁过去当后妈。
“我家王念可还是未婚,黄主任你这……哎!”
“婶子别着急啊!你听我细细跟你说,施向明同志虽然离过婚,可这事责任完全不在他……”
黄秋红的丈夫跟施向明还算沾亲带故,对他情况比较了解,说起来自然很是详细。
施向明的婚姻其实是一心想要早点抱孙子的爷爷瞒着儿女孙子所娶。
后来施向明无奈认下了这桩婚事,还带着妻子一起去了城里生活。
不过没几年,施向明就跟组织打报告说要离婚,女方还到单位里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几场。
不知道真相的人都以为是施向明薄情寡性,只有单位领导在离婚申请时了解过真相。
妻子蒋凤……在外头有了人。
虽然最后婚是离了,但这件事在单位还是闹得沸沸扬扬,影响极其恶劣。
市工程院领导班子开会后决定只能暂时将施向明调到三线厂支援。
“施同志不仅人长得端正,那在我们431厂可也算是技术骨干,况且……”黄秋红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压低声音:“人家以后肯定是要回城的,以后你侄女可就是城里人啦。”
私心里,黄秋红甚至觉着施向明条件比王念还强上不少。
施向明在厂里大小也算是个领导,有学识有技术,前程根本不用担心。
而且他户籍还在城里,文件里写明是借调,以后还得回市工程院。
哪像他们厂里其他职工,户籍早已迁入文西乡,以后可没多少机会能回城里去了。
光是这一点,厂子里不少职工都托她帮子女牵线搭桥。
不过黄秋红眼光也高,入不了她眼的自然不会介绍给施向明。
直到今天遇到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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