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谨是个文人,也很难用字词形容出这二十余年间,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好像是残缺了大半的灵魂单独关在了这个身体里的一个密闭的小空间里,被封存起来了,无法向外界表达,甚至连他自己本身都几乎察觉不到这部分,就如同这一部分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这就是“尘障”。
天桑当年也是头一回试着把这东西用在人的脑子里,因此除却原本的作用,额外能带来什么样的痛苦或是后遗症,她完全没有办法预判。
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那时候已经确认怀孕三月,若再不提早做准备,阿玉出生后便来不及了。
陈之谨当时问过,她既然能有办法找到藏在身边的鹊,将他们一举斩草除根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天桑坚定地否决了,说这是件办不到的事。
鹊群数量之庞大,完全无法估计,再说除不掉根本的话,就算杀了一只,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更崭新的替代者。
只这样还不够,还需要在他们中间插下一根刺,日后才能有完全的把握。
如此种种可能出现的后果天桑皆同陈之谨讲得清楚,他心里又清楚地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纵使知道自己要疯癫许多年,或许再也不会清醒过来,还是丝毫没有犹豫地点头应下来了。
天桑不久后的死是定局,这件事他在许久之前就知晓了,说不难过是假的,但他还有事要做,他还要为阿玉铺路。
哪怕他到时还是困于癔症的状态中,只要人还活着、只要人在那里,那件事就会发生。
天桑她,设了一个纵使自己死去,也依旧会转动的局。
尘障已解,陈之谨于是清楚地记起了那个阳光炽热的午后,他把遮西晒的竹枝卷帘垂了下来,坐去了桑桑的身边。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披着件白色的针织披肩,显得整个人都圆润起来了,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看上去掺杂着带上了些即将要做母亲的柔和与温婉。
他那时只知道痴痴地盯着她看,试图以此把她的面容同一颦一笑都刻在心底去。
桑桑的手上紧捏着一根青色的木块,在她不断的摩挲下,指腹上沾染到了星星点点的碎屑,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泽,她将手指伸到了陈之谨太阳穴的位置,打了个响指。
那些粉末原本聚积在手指上时,陈之谨是看得到的,这会儿散在空中,便瞧不出了,只觉得周身笼罩着一个若有若无的罩子,余光里能看到有些光线的折动,正眼去看时又恢复正常了。
天桑的手不知道在做什么,他觉得那里的皮肤有一丝丝的痒,并没有什么额外不舒服的地方。
于是他还是歪着头定定地盯着她,天桑将手收了回来,那一圈屏障跟着迅速地消散去了,或者说,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两人无言,十指牢牢相扣,就在这片慢慢倾斜的光照中并肩相依。
卷帘下有钉上垂着的玉珠,在初春微暖的微风中簌簌作响,待到摇晃的珠子投在地上的光影淡到看不出来的时候,陈之谨眨了眨眼睛,神色突然间迷惑起来,四下环视了一圈,又看着天桑紧握着他的手,不解地问道:“嗯?桑桑,我们坐在这里要做什么吗?我们不是要去看给阿玉订做的如意锁么?”
天桑看他的眼神藏着那时他已经读不懂了的悲伤,如星子一样璀璨的双眼中盛了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隐入衣服的褶皱里消失不见了。
她说:“没什么,吃过晚饭之后咱们再去瞧吧。”
再后来,介于青木尘的作用,陈之谨的记忆开始被逐步遮盖,他有时还会察觉出不对劲来,只是天桑说他是因为阿玉即将出生,太过紧张导致,便慢慢放下心来,那种想来是大脑预警的异样的感觉见没有起到作用,也就几乎没有出现过了。
桑桑死去的时候,是陈之谨最后一次清醒。
他绝望地被隔绝在落下滚滚天雷的区域之外,他看到了黑压压的天色,几乎要刺瞎双眼的金色,也看到了弥漫在四周的那种不易察觉的粉尘。
桑桑的屏障,隔开了他的记忆,也最终隔开了他和她。
轰鸣的声响同青色的尘障将陈之谨牢牢包裹住,他整个人因着悲痛蜷缩着倒在地面上,而桑桑留给他的最后一丝感知,也被抽离。
他的人生就从那时起,变得浑浑噩噩起来。
脑子里好似是一片浆糊,有时身处何处都想不起来,甚至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将儿子弄得伤痕累累。
等等……儿子?
天桑生阿玉是头胎,本就费力得很,家中哪里来的比阿玉还大的儿子?
对,阿玉,他的阿玉呢?桑桑又去了哪里?
一片昏昏沉沉的浮海中,陈之谨仅残留着些许记忆的残片,所能感知到的好像也只有痛苦而已,那种苦楚延绵不绝,他不知所起,亦逃脱不开。
渐渐的,人就麻木了,给饭就吃,给水就喝。长夜漫漫,他被捆在床上,瞪着空洞的眼睛盯着虚无的黑暗时,想着活着也不过就是喘喘气而已,那就活呗。
直到在没怎么意识到的情况下被带到了乍一看陌生得很的山区,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丘峦,脑子里一直存在的某种东西,好像渐渐开始溃散了。
陈之谨想起来了,这里是当年天桑带他来过的地方。
***
烧水壶底座上的摁钮噔地一声弹起,水开了。
天辰从往昔的记忆中猛然挣脱来,起身倒了杯热水放到了陈之谨的手边。
“现在吗?”
陈之谨手掌的皮肤皱皱巴巴,是年岁在他身上留下的累计,而并无劳作的痕迹,只是人老了,捏着多套了一层的纸杯也不觉得烫。
他吹着气送到嘴边,吸着啜了一口,便摇头道:“不着急,你先好好休息,这些日子也累坏了吧。再说,这事你须得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所以到时候动手的另有他人。”
天辰问:“叶家老四就在这里,叫他可行么?”
陈之谨长长地“哦”了一声,又道:“那孩子也来了呀,可也是好好长大了。”
天辰被他问得一哽,算么,这算好好的么?
陈之谨见他面色有难,也不追问,说道:“用不到,阿玉会来的。”
“她已经杀了蜃虫,取到列缺,一群人在白日里就走了,”天辰微微摇着头,“她怎么还会想回来呢?”
他的话没说全,某些说出口来怪伤人的。
但陈之谨却懂了,他分明是想问,由谁来联系她呢?这里的人,阿玉想来见哪个呢?
他呵呵地乐了起来,叶家的小子发生了什么他不知情,桑桑也没同他讲过,但阿玉的事,桩桩件件,他倒背如流。
“你那里不是有张相片吗——也不是相片,现在年代变了,叫什么名字了?”陈之谨手里比划着四方的形状,见天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他在说什么东西,才继续往下说去,“上头能瞧见桑桑的画。这事你或许不知道,但她原先有个印章,是云纹的样式,桑桑的画作上头,都会盖上这么个章。”
天辰确实不知情,他到四合院的时候,那间屋子还是天桑住着的,平日里没事也不会往那头跑,只是天桑死了之后,一些看着像是有血脉相连的同族不请自来,将家中翻了个底朝天,将她的东西大多清查了去。
也不知道作何之用,但东西是成箱打包了装走的,他不知道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虽然后来为着方便照顾陈之谨搬到了离得更近的那间屋子,里面什么痕迹也都没了。
但那个云纹印章天辰确实有印象。
陈之谨老了,眼睛花得厉害,看东西都要拿得远些去瞧,天辰便去开了电脑,从一个文件夹里调出来了周正同家里的监控画面。
“是这个么?”
陈之谨皱着眉头去瞧:“唔……是了,没错,这还是小珍为她刻的呢,桑桑用惯了,大约就是这么个形状,你将这画面传给阿玉,记得要匿名。”
他着实不太懂这些新冒出来的电子产品,但好在天桑同他一遍遍讲得清楚,心里还是有些概念的,就好比从姜瑜那里偷来的手机,虽然陌生,摸索着好歹还是能用。
天辰不知道他在念叨些什么,细细检查了一遍没有什么不该泄漏出去的细节,将那段视频打包压缩。
然后就有些棘手了,怎么发呢?
她作为白榆时的证件以及各种和身份关联的,大概都出于谨慎被停用了,“天珠玉”这个名字短期也不好被重新启用,所以天辰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能联系得到她。
陈之谨凑了过来问道:“从跟在她身边的那人着手呢?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的小伙子,我没瞧着,可桑桑说生得很好看,对阿玉也是很好呢。”
天辰手指一顿,那个叫姜玠的?
怎么可能啊,天桑死的时候,姜玠才几岁?她怎么能见到他的,还知道他对阿玉很好?
但不管怎么样,只要是实的身份,人的信息就好查得多了。
可天辰心里还是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他把鼠标移到发送按钮上,轻轻点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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