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小的时候,辛未就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有所不同。
走在路上,或是在府里,她会突然顿住然后对着空气讲话。
是的,对着空气讲话。
在其他人眼里,辛未从一出生就脑子不大好。只有她的娘亲会温柔地哄她,蹲下身子将小小的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告诉她没有问题,说辛未是全天底下最聪明最特别的孩子。
但随着年岁增加,以及父亲开始做盐酒生意的那年,一个道士的到来才解开了她多年的疑惑。
道士说:辛未乃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身的纯阴之体,最易招致邪祟之物,实乃大不祥。
辛父信了,于是连带着她的母亲,堂堂明媒正娶的嫡妻也随着她搬进了府内最偏僻最狭窄的别院。辛未最开始还会哭闹,还会渴求名为父亲的疼爱。
日子渐长,辛未再热的心也随着时间逐渐死寂。但幸好,她还有全天底下最好的母亲陪伴在身边。
但是母亲的猝然离世让她生命里最后一点烛火也熄灭了,万幸的是,辛未她是纯阴之体,最能看见鬼魂之物。小小的她一日复一日地徘徊在府里,一遍又一遍地搜寻着母亲的影子。然结果又再一次地令人失望。
辛府内,竟没有她母亲的魂魄。
下葬那日,辛父怕传言他苛待嫡妻影响自己买卖便请来了几个道士在家里“咿咿呀呀”地为辛母开坛作法。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辛未找了作法里一个慈眉善目的小道士询问自己为何见不到母亲魂灵。
道士又说:辛未和母亲天生相克,需要她做满九十九道善缘之事来赎罪母亲才自会相见。
上次道士说她不祥,她不信,这次关于母亲的话她信了。只要能见母亲,别说九十九件事,就是九百九十九件,她也愿意。
见辛未呆住不说话,慕朝心里忐忑,莫不是自己出价太高了?
“我给你两百两。”辛未从回忆中抽离,语气坚定地看向慕朝,“你帮我找到我母亲的魂灵。”
两百两?!
慕朝激动得手里茶杯险些都拿不稳,黑眸一亮,像是怕辛未反悔似的连忙应承,“那就说定了,明晚亥时去你母亲院里相见。天色快亮了,忙了一夜,我得先歇会儿。”
“不急。”辛未摇头,“母亲之事已过去十年之久,眼下有件事倒是急需解决。”
“今日遇见你时所做之事?”
“是的。李三娘魂魄离体多日,已再耽搁不得了。”
——————
“娘子好生漂亮,张兄好福气啊。”
“是啊,这张家破落户如今倒是让张大娶了个美娇娘回来。”
“这叫什么,叫傻人有傻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人声嘈杂,对于李泱嫁给张大之事充满了各种恶意的揣测。一声一声,通通传入了此时正坐于新房里的李泱耳中。
也自然听到了自己那痴傻的丈夫,含糊但语气坚定地回应。
“阿泱是个好娘子,我自…自待她好。”
傻子的回答无人在意只引得了满堂大笑,但却铿锵地钻进了李泱的心里。她下意识捏紧了身侧喜被,他人之语她不管,这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
当初李家满门抄斩,只她侥幸逃脱,追杀被逼跳河。仇人以为她必定身死才放过了她,却不料她李泱命不该绝被河水冲到了下游,叫这张大救了。
张大父亲早逝,十岁那年又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母亲也一病不起前年走了。这张家只余他一人,平日里靠在码头卖苦力维持生计。街坊邻居都知晓他的情况,日常生活也会照拂一二。生活倒也过得去。
只是上月初三,张大差事忙完途径护城河下游却看见一块朽木将将托起一女子浮浮沉沉。
定眼瞧去,那女子脸色苍白发青,双眸禁闭,秀发湿湿贴于两颊,一道黑色的长疤从嘴角蔓延至耳后,形状十分可怖。
眼见女子情况危急,张大奋不顾身跳入水里将女子救了起来,送到了隔壁王大娘家里。
王大娘颇通医术,自幼看着张大成长,两家人多有走动关系也算亲近。
送入王家,王大娘连忙帮女子肺部所灌积水排出,担心受凉又煮了姜茶喂她喝下,换好衣服才将其扶到床上歇息。待王大娘离开后,张大就寸步不离地守在女子旁边,几乎不合眼地照顾她。
王大娘的儿子王东因着两家关系好,张大到来,便想着也进来问候两句。
一进客房,王东眼光就直直看向床上面色惨白的女子。
女子身姿曼妙,即使不施脂粉也难掩其艳丽之姿,只是左脸上的疤痕却如同一只蜈蚣丑陋地横亘在其间。
王东嘴轻微一撇,忙嫌恶地移开眼,看向守在一旁的张大。
年少时,张大便天资聪颖。街上人人夸赞他必能成大材,反观他王东却样样比不过张大。但谁知造化弄人,如今的张大却成了活像小孩子的痴呆,王东心里只觉十分畅快。
收回想法,王东翘起嘴角,拍了拍趴着的张大,“张兄,可别因着旁人累坏了自己身子。况且,”
王东顿了下,想起刚才所见蜈蚣似的疤又嫌恶地出口,“况且,为着这般姿容的女子也不值得。”
张大听不懂王东的嘲讽,只认得他是当初的好朋友,嘴巴咧开单纯地笑着回答,“阿东,救人,人,值,值得。”
王东嗤笑一声,怜悯似地堪堪抛出几个字“此女与张兄确实般配。”
一个貌若无颜,一个痴傻似孩童。目的达成,王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房。
经此一事,街上所有人都知道张家的傻子给自己捡了个丑媳妇。
可事情的结局却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醒来的女子说自己名唤李泱,家中排行第三。还起来洗掉了脸上经过特殊处理的黑疤,露出秀丽的容颜。为报答救命之恩还要嫁给傻子张大。
王东本来听见早先街上的传言正在自得,于房里欣赏自己的画作,可谁知突然得知无颜女并非无颜只是藏拙,用计遮掩住了美貌。心里不忿,当即阴沉地撕掉手里画作一言不发地去到了张家。
张大不在,只有李泱一人在院子里晾晒被子。
“三娘。”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李泱陡然回身,就看见自己离身后几步之遥的位置站着面无表情的王东。她听张大说过,此人是他的好友。
掩下心里不悦,又不着痕迹地挪了下位置,再笑着拢好被子,欠身行了个礼向王东道谢,“妾还未谢过王家救命之恩。”
“谢恩?”王东嘴角微翘,直勾勾地盯着李泱,“谢恩怎么不向我王家以身相许?娘子这般貌美何苦嫁给这等庸碌之才,倒不如——”
顿住,目光放肆地打量身着一袭粗布衣衫也遮不住其间曼妙的李泱。
王东打量的目光让李泱不舒服,皱着眉头向后退了一步,和王东拉开距离,忍着不适委婉提点王东,“王公子说笑了,妾身不过蒲柳之姿。不若王公子先回,我明日再和张大亲自登门拜访。”
王东不语,听闻此话目光一狠,拔腿就向李泱走来作势要抓她的手。
李泱一慌,忙将手中攥着的被子往王东身上一掷扭头向院门跑去,幸而遇上正返回的张大。
张大看见慌忙走到自己身后的李泱有些不明所以,但看着面色阴沉如墨的王东还是下意识将李泱护在了身后。
“阿东,你,你怎么来了。”
王东不予理会,只狠狠地盯着李泱,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收起目光一笑,慢条斯理地拱手行了一礼。
“咱们来日方长,嫂,嫂。”一字一顿,也不管那边李泱作何反应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下心惊胆战的李泱独自消化刚刚的恐慌。
“娘子,我,我回来了。”张大高兴的声音传来,引得李泱从回忆中抽离。
盖头下的秀颜重新扬起微笑,今日难得大喜之日她也别再自己吓自己了。
“相公。”
张大迫不及待地掀开了盖头,就见眼前女子目光如水,眉眼间自带一种风情,美目流盼间,宛如一朵睡莲盈盈盛放。
张大笑着,像是抚摸世间珍宝般缓缓摸上李泱的脸。鼻息间闻到一阵奇异的香味,刚才在外面他被王东劝着喝了点酒,脑子里有些不清醒,“娘子,好,好香啊。”
香?她素日里不爱用香,今日大喜之日也不例外。
李泱不解,只当是脂粉气让张大觉得香。她目光柔和,看向眼前人,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张大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李泱心里一紧,起身想去扶起张大,谁知站起的一刹那自己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恍惚间,只感觉自己鼻息间也闻到了那阵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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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李三娘遭难应当就是晕倒过后发生的事了。”
听完张大结结巴巴关于李三娘出事前的描述,辛未沉吟片刻给出了结论。
废话。
旁边坐着的慕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是疯了才会答应帮她这个忙。本来两人说好,辛未给他二百两银子他帮忙解决辛未母亲的事情,却半道听信辛未“加钱”的说词,一大早来了这里,浪费了好几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我说……”慕朝甫一开口,辛未就一个眼神甩来,示意他别打断张大说话。
得。慕朝自讨没趣,不再试图打扰辛未和张大的谈话,只吊儿郎当地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窗边,左一下右一下地晃着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慕朝消停,辛未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张大,双眼无神,脸上胡茬多日未理杂草般在脸上肆意生长,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憔悴。
自从事发那日,张大醒来发现李泱倒在一旁,就发疯地抱着李泱去到了王大娘家里求她帮忙。
蹊跷地是,李泱身上没有任何问题,健康得很。只是醒不过来,一直在床上躺着。
求过医,报过官都没甚办法。张大几近绝望,只能每日就这么守着李泱,直到等来了辛未。
辛未了解些许鬼神之事,一看李泱的状态就连夜回去翻阅典籍和她四处从道士那里搜罗来的话本子,才证实李泱是被人勾走了魂魄。
只要设法唤回魂魄,李泱就能痊愈。这才有了昨日亥时路口招魂一事。
不过,留给李泱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慕朝,听清了来龙去脉吗?可以开始……”辛未扭头对着窗边的慕朝说道。
话未说完,就看见慕朝颇为无语地盯着她,“辛大小姐要是等你,李三娘坟头草都有你高了。”
在辛未抗议的眼神中,又适时补充了一句。
“我刚刚已经算到了她魂魄的方位。”
“只算到了方位?”辛未不解,焦急地催促,“那赶紧叫她回来呀,时间不多了。”
“招不回来。她的魂魄似是被什么困住了。”
慕朝扬眉,傲然一笑,跃下窗棂,高高竖起的发尾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
“跟上,我知道李三娘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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