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斐的大二下学期基本是宅在家里度过的。除了响应区、市号召的城市重建义务劳动,大部分时间里,父母还是不太放心让他出门。
那场灾难已经过去了八个月,所有的一切都以极快的速度复原着,包括人心。
然而伤口愈合,伤痕仍在。
直至收到开学通知,宋斐的父母才在万般不情愿里,放开手。
临行前一周,叮嘱的话说了整整七天。
若在以前,宋斐肯定会崩溃,可这次他听得很认真,哪怕那些都是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他还是一遍遍跟家人保证,会注意安全,会照顾好自己。
下火车的时候,熙攘的火车站让宋斐有一种错觉,仿佛时光倒流回去年九月,他还是那个准备升上大二的没心没肺的少年。
可当他坐上车,一路向南,看着沿途似曾相似却又好像说不出哪里不同的街道,建筑,看着路人慢慢变少,看着荒地慢慢变多,曾经的紧张压抑感便又回来了。
及至路过那间加油站,正巧一个工作人员正在给顾客加油,那一闪而过的熟悉工作服,还是让宋斐呼吸一窒。
曾经的惨烈片段,纷至沓来,搅得宋斐呼吸急促,头皮发麻。
他忽然发现在家的这大半年,爹妈把他保护得太好了,电视里也都是振奋人心的东西,让人有一种一切都已经过去,没留下任何疮痍的感觉。
然而并不是。
这种矛盾的纠结压抑感,一直持续到宋斐到站下车。
然后他被校门前的人头攒动给惊着了。
乌泱泱的男生女生,或大箱小箱,或大包小包,或父母陪同,或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往校园里走,整个校门口热闹的不像话。
宋斐站在原地,迟迟没敢进门,总觉得那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与现在的他格格不入。
手机忽然在这时候响起,宋斐没听见声音,但感觉到了裤子口袋的震动。
电话是戚言打来的,刚一接通,便直接问:“到了吗?”
“到了。”宋斐愣愣地回答,顿了下,才又说,“校门口全是人。”
“嗯,都是大一新生。”
宋斐怔住,这才慢慢反应过来,因为全部学校停课还有灾后重建,今年高考取消,各地大学都是高中根据学生意向和往期成绩综合推荐,然后再由大学审核录取,而且因为要补充生源,基本所有大学都扩招了。
这可能是新生最多的一届。
“宋斐?”迟迟没等来回应,戚言有点担心地叫了他一声。
“啊,没事。”宋斐甩甩头,握紧箱子拉杆,“我这就回宿舍。”
“我这边得迎新,暂时脱不开身。”
“嗯,你忙你的。”
挂了电话的宋斐,忽然陷入一种恐慌。
这与戚言无关,而是眼前的一切,让他有一种踩在梦里的不真实感。大红的迎新条幅,朝气的学弟学妹,干净的校园街道,整洁的教学楼群,与每一年的新学期伊始,都没有任何不同。
他找不出一丝一毫这个学校经历过那样惨烈灾难的遗迹。
好像全世界都遗忘了那段记忆,没删除清空的只剩下他自己。
不知怎么进的宿舍,打开门时,一阵淡淡的粉刷味道。
三个室友都没来,440里空空如也。
恢复通讯没多久,宋斐就跟两个失联室友接上了头。
二者详细给宋斐讲解了躲在女生宿舍里的两个月,绘声绘色,涕泪横飞,并发誓今后一定要在宿舍里囤至少能支撑半年的储备粮。
宋斐不置可否,只关心一件事,两个月下来,舍友是否脱单。
结果得到了非常悲伤的答案。
宋斐当时很是安慰了舍友一通,但心里还是冷静分析原因——朝夕相处两个月都没让妹子动心,这种失败的护花使者是绝对不存在的,唯一的可能,两位舍友才是被护的那支花。
中午时分,任哲和向阳陆续抵达,三兄弟抱在一起,激动地搂了许久。
宋斐也终于在这个拥抱里,找到一点点真实感。
临近下午两点,王轻远还是没出现,宋斐有些担心,索性打电话过去,才知道对方早到了,只是没回宿舍,而是去了学院办公室。
“去那干嘛,而且直接拎行李过去?”宋斐下意识便吐槽。
不想王轻远道:“我没带行李。”
宋斐愣住,脑袋有点转不过弯,开学不带行李,家又不在本地,裸学?
没等他问,王轻远却先一步提醒:“快到时间了,你赶紧去田径场吧。”
宋斐没追根究底,因为确实马上就两点了,虽然开学典礼迟到不算太大的事,然而面对这样一个特殊的学期,他还是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吊儿郎当。
往年的开学典礼都在礼堂,宋斐想不明白为什么今年改了地方。
直到走进田径场,看见了草坪上立起的祭奠板,还有那下面摆放的一簇簇花,淡淡的白,浅浅的黄,好样这样便能将沉重的心托得轻一些,让追思飘得远一些。
历史院的辅导员换了一位老师,正在几个同学的帮忙下,安排本院学生就位。宋斐他们几个到的晚,靠后的座位早被一开大会就习惯性往后躲的同学们占得满满,只剩下第一排,挨着导员。
宋斐看一圈也没找到王轻远,面对老师热情洋溢的脸,他只能跟着两位室友硬着头皮坐下。
时间来到两点,校领导已在主席台上坐成一排。宋斐地理位置之便利,一抬头,都能看见老校长脸上有几条皱纹,吓得他赶紧收回视线,改成环顾左右及后方。
这一看,他忽然发现不对。
熟悉面孔,少了很多。
同一届的考古系、历史系和旅游管理系,三个班坐在一起,才是从前两个班的人数,不,可能还没到两个班,至多一个半。
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压抑感席卷全身,巨大的酸楚让他呼吸困难。
忽然间,他明白了为何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里,那些受过创伤的主角们,总是不愿意回到受伤现场,因为感觉真的很糟。
他甚至觉得,如果一会儿老校长像往年一样,滔滔不绝宣传学校光辉历史,和蔼可亲欢迎新生入校,自然得仿佛旁边摆放的祭奠板是一张背景,他可能会愤而离场。
可事实证明,他头脑发热了。
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老校长一个个念出了遇难同学的名字,念到最后,他摘下眼镜,泪水打湿了名单。
全体起立,为遇难的同学默哀。
之后老校长讲的不是学校历史,而是灾难经过,不是欢迎新生入校,而是赞扬同学们逆境求生的英勇。
听到最后,水汽迷糊了宋斐的视野。
直到很久以后,他还记得老校长说的最后一句话——真正的疗伤不是粉饰太平,而是清楚看着疮疤,却依然满怀希望地前行。
也就在那一刻,宋斐所有的扭曲感,不真实感,纠结感,烟消云散。
整个人终于落回地面,心像田径场上方湛蓝的天空一样开阔起来,真切地感受到了风,空气,还有生活的踏实和重量。
“他们于危难中向同学伸出援手,凭一己之力守护安全区,他们是新时代大学生的楷模,是我们学校的骄傲……”接替老校长主持下面表彰环节的老师,正努力让凝重的气氛变得舒缓。
她的努力初见成效,包括宋斐在内,都慢慢从伤感氛围中缓过神,随着她的铺垫,渐渐进入状态,勾起好奇……
“下面让我们有请这些小英雄上台!”
宋斐的好奇心被提到了最高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坐在第一排,可以一睹这些英雄同学伟岸的……给我等等。
为什么被主持老师表扬的天上有地上无的当代小英雄是化学十三郎!!!
下意识去搜寻其他武生班战友身影,想为这复杂心情求得共鸣,可茫茫头海,哪里寻得到,无奈,宋斐只能悻悻收回目光,听王杉代表所有被表彰的化学系同学讲话——
“其实我们也没有做什么。当初从化学楼跑出来,我们真的很害怕,就像赶快找个安全的地方躲……”
宋斐眯起眼睛,视线几乎要把王杉戳穿。
我就静静看你吹。
“后来就跑到了食堂。但其实当时食堂里已经有其他同学在了,可是他们没有任何顾虑地接纳了我们,还把后厨的食物分给我们,这才有了后面的安全区……”
主持老师本以为这种领奖致辞都是走过场,没想到发言者用了真心,更没想到还引出了内情,好奇之心骤起,反正麦克风也够,直接临场应变,把致辞变成了采访——
“你是说在你们抵达食堂之前,已经有其他同学在了?”
“是的,”王杉用力点头,半点隐瞒的意思没有,一脸的真诚和正直,“而且在我们逃往食堂时,这些同学里的一半,却已经主动出去寻找收音机了。也正是因为他们,才有了后面的校园广播。”
老师没料到这还是一个连续剧,瞪大眼睛,难掩惊讶:“校园广播也是他们播的?”
“对!虽然那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食堂,但我认得他们的声音!”
算你还有良心!
宋斐也听得激动起来,挪挪身子,坐得腰板更直,视线紧紧锁定王杉的脸!
“他们现在也在这里吗?”主持老师的声音已经有些颤了。
“应该在的。”王杉向主席台下望过来,视线快速扫过一个又一个脑袋,忽然定住。
他的视线和宋斐在空中相撞了!
四目交汇,噼里啪啦!
老师:“你看见他们了?他们都是哪个学院的,叫什么名字?”
王杉:“他们管自己叫武生班,一共有十四个人,班长是宋……”
宋斐屏住呼吸,眉头用力,恨不能调动全身肌肉来给王杉挤眉弄眼——快说,快说,快呐喊出我光辉的名字!
王杉哪能不懂,暗中用力点头——好的,我一定保密!
“宋……送来温暖的小天使,我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因为这违背了他们施援手的初衷。但他们就像一把火,燃烧了自己,照亮了别人!”
宋斐:“……”
这他妈都是哪里脑补来的人设啊!!!
手机忽然持续震动起来。
宋斐再不看那毫无默契的化学团支书,掏出手机,原来是武生班微信群——
赵鹤:那小子刚才看的方向是不是历史院?
冯起白:没毛病,我们院就在隔壁。
乔司奇:所以是宋斐不让他说的?
李璟煜:不太可能,宋斐多嘚瑟啊,送上去个扩音喇叭还有可能。
宋斐:战友们,我也在群里呢,谢谢。
周一律:你不在群里我们还不说呢,你是不是放假放傻了,这么好的机会深藏功与名?
戚言:应该是使眼色过犹不及,王杉会错意了。
何之问:也许给王杉递错眼色的是王轻远呢,他不是也在历史院?
戚言:他没在田径场。
王轻远:我不在现场。
马维森:靠,神同步!
林娣蕾:班长别哭……
宋斐:我不哭,但是不是得给我个解释[微笑]
戚言:刚才迎新的时候碰见他了,聊了两句,算了,让他自己跟你们说吧。
王轻远:我刚在学院这边盖完章,现在去校务楼盖章,保留学籍的手续比我想象中的麻烦。
开学典礼只有部分老师参加,校园的一切事务都还在正常运转。
但宋斐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要保留学籍?
联想他之前说的没带行李,意味着一旦办完这个保留学籍的手续,他就要马上离开?可是离开了之后要去哪里?要干什么?
宋斐完全是蒙的,一瞬间无数问题,几乎要挤爆他的脑袋。
好在王轻远不是卖关子的性格,直接和盘托出——他被录取入伍了。
一瞬间,群内被问号和震惊的表情刷屏。
相比之下,王轻远却很平静。问他理由,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就一句轻描淡写的,想去。
正主都这么坦然,小伙伴们也就渐渐不咋呼了,开始逐一送上祝福,什么越来越帅啊,八块腹肌啊,军中绿花啊,美好的期盼琳琅满目。
王轻远只发表情,不发文字,颇有种笑而不语的风采。
表彰环节结束,开学典礼回归了保留环节。
不知道是什么领导开始讲话,相比老校长,显然套路得多,也冗长得多。
宋斐听得犯困,掏出手机正想在群里吐槽,却刚好碰上王轻远新发一条微博链接。
其他小伙伴收到提示,也纷纷掏出手机。
点进链接,大家发现是学校的官微。
整条微博没有字,只有一颗心,以及五张配图。
第一张赫然是他们留在广播室里的信,而后面二三四五张,也都是信,并且全是a4纸,全是以“亲爱的同学”为开头。但点开大图,信的具体内容就天马行空什么都有了。虽然主旨都是围绕“你并不孤单,全校同学与你心连心”,可表达方式大相径庭。
比如宋斐的勉强算作贫嘴励志派。
第二封直接就是狂暴呐喊派了。
第三封是细腻煽情流。
第四封是细节操作帝,甚至讲到怎么系牢固的军用绳结,直接在旁边画了示意图。
第五封是抽象派,字像雾像雨又像风,实在不可捉摸。
不过就像所有信的开头都是“亲爱的同学”一样,所有信的落款也都是“威武不屈求生班”,区别只在于宋斐他们是1&2,后面的是3、4、5、6……
学校官微关注的人不多,但这条微博下面的留言量却十分可观,且还在持续增加。
有猜测写信人身份的,有研究第五封信内容的,有说当时自己在宿舍听见了广播,其中的女声很像新传院的院花,甚至,还有人记住了被某个聒噪声音怒唤的傅熙元和马维森。
然而渐渐的,这些讨论都被淹没。
源源不断的新留言开始刷同一句话,队形整齐的就像阅兵式方阵,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气势如虹,声音震天——我的同学,我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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