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双休,姜砚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八点。他在床上抱着被子看了眼时间后又把头埋了回去。
整个房间的陈设都极为简单,一摞摞书整齐地摆在书架上,江燕花从庙里淘来的小摆件们摆在一边;几支笔和橡皮摆在书桌上,摊开的笔记本被窗外的风吹开了几页。姜砚半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房间的一切,闭了会眼睛后睁开。
学校的生物钟不可忤逆,醒了是绝对睡不回去了。磨了好一会后,姜砚终于慢吞吞地坐起来。他拉开衣柜,随便找了件背心和条短裤。他并不算太清醒,眼睛都不能完全睁开,脱下睡衣的时候半身镜里一瞬间晃过他分明的腰线和平坦的小腹。
姜砚手指一勾,把裤子提好,然后拉开窗帘,踩上拖鞋走出了房间。
美好的清晨,阳光明媚,江燕花坐在电视面前,捧着一碗热粥,看早间新闻。
他走去洗手间的时候顺便说了句:“早晨。”
江燕花朝他招了招手:“快过来快过来,给你买了几件衣服,过来试试尺寸。”
姜砚叼着牙刷从洗手间里冒出个头:“等会,又给我买衣服?”
“马上就要秋天了,你还想穿着你那背心乱晃呢?”江燕花啧了一声。
“这里九月也还会是三十多度好吧,别操心啦。”姜砚含着牙刷含糊地说,又钻了回去。
洗漱完,江燕花立刻就揪着他试衣服。“老太太还挺潮。”姜砚听话地把自己套进一件明黄色的卫衣,在江燕花面前转了一圈。
“不错不错,我孙子长得就是这么好看,天生的衣架子。”江燕花给他理好帽子和袖口,满意地拍拍他的小臂,“长高了,还好我买大了一点,现在刚刚好。”
姜砚低了一点头,看着她的眼睛笑道:“您养的好。”
江燕花听到这句话眉开眼笑,又拍了他一下:“当然,还用你说。快去吃早餐,不吃早餐会变蠢的是。”
姜砚无奈地哎了声,把卫衣脱了放进洗衣机。
吃完早餐,他就搬个小凳去阳台料理他的花花草草。阳台上有他精心养育的葱、紫苏、草莓和蓝雪花。各种盆栽摆在阳台上错落有致,这是姜砚精心打造的一个小花园。江燕花就坐在沙发里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这是祖孙俩的默契,他们都认为这段安静的时间是对彼此的陪伴。
剪根、松土、清理地板上的泥土、换水。姜砚做起来认真、愉快。
江燕花看着他忙碌又从容不迫的身影,心里在想:这个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吗?
她既为这个想法感到欣喜,又为此感到微微的不安和茫然。她觉得自己亏欠着这个孩子太多,她对姜砚始终有着一种愧疚。
江燕花没有把自己的儿子姜永安引向正途,她甚至畏首畏尾:明知道他在逃避沈枝虞和自己,也只是放纵。她的做法伤害了沈枝虞,甚至深深地伤害了幼小的姜砚。她力求弥补,所以尽可能地去摆她的小摊,做她会做的活,即使赚到的钱少得可怜。
姜永安离开的第四年,沈枝虞终于决定离开了。那时姜砚才几岁?江燕花有些费劲地想。
她安静了好久才想到:姜砚那时才十三岁。
那天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姜砚刚刚放学回来。没有人接他放学,无论是她还是沈枝虞都没有空去接他。小小的姜砚看起来很瘦,单薄得不像话,刚放下书包就懂事地去厨房做菜了。
他们三个坐在餐桌上沉默着吃完了晚饭。江燕花很累,但她看到沈枝虞脸上有隐约的泪痕。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没有说话,只是装作没有看见。
那个孩子也是一如既往地沉默,他一声不吭,只是低着头吃饭,坐在两个血亲身边却犹如一条伤痕累累的流浪狗。
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几乎贯彻了江燕花、沈枝虞和姜砚的四年,一切都是因为姜永安的不负责任和一些别的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可他们却对那个至今仍未回家的人说不出一句怨言。
吃完饭后姜砚去洗碗,江燕花习惯性地回房间去数今天的收入。比昨天要好一点。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却听到房门外沈枝虞的尖叫声。
“为什么是我呢?凭什么我就不能得到幸福呢?”她说话的声音带了些哭腔。
江燕花悄悄地打开门,注视着客厅发生的一幕。沈枝虞的指甲深深地掐着姜砚的肩,蹲下来和他平视,脸上的妆都哭花了。她像一头恶鬼紧紧地盯着姜砚,眼睛饱含了痛苦、绝望和憎恨。
连江燕花都被她的眼神吓得发怵。
沈枝虞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她把自己的怨恨全都宣泄在了十三岁的姜砚身上。也许是因为他是她和姜永安的孩子,也许是因为这个孩子从小到大都不怎么哭闹过,像个没有生气的人偶。
她怀胎十月,然后孤身一人养大他,负担着他的学费和吃穿用度,所以对他说这样的话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打骂、说教、泄愤,明明理所应当,合情合理。他离不开她的。所以沈枝虞对姜砚怎么歇斯底里都没有关系。
江燕花没有看到这个孩子此刻的表情,但她看到了姜砚紧紧握着抹布的微微颤抖的手。他一定很害怕。江燕花心想,可是她却也始终无法迈出解救他的那一步。
因为她知道对于沈枝虞来说她同样是个拖油瓶。她也可以成为沈枝虞的宣泄口,可是她不敢。
姜砚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喊痛,没有反驳。直到沈枝虞砰地摔门离开,江燕花犹豫地走向那个瘦小的身影,才注意到他的眼睛红了。
——原来,这个孩子也是会委屈的,也是会难过会伤心的。
他之前表现得太疏离太懂事,以至于江燕花都忘了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江燕花看着姜砚那双倔强的眼睛,却是那个流出了眼泪的人。
时至今日,江燕花还在为那个没有冲过去抱住姜砚的自己感到失望。也许她把那些赚来的小钱先给沈枝虞,她的压力就不会有那么大了;也许她那时冲出去保护姜砚,那个孩子就不会那么痛苦。他先是失去了父亲,然后又失去了母亲。
他父母健在,却和孤儿没有区别。
她后来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了姜砚,试图对他弥补那些常人都能享受而他却缺失的亲情,试图弥补自己积攒已久的愧疚。
但她其实又为沈枝虞的离开松一口气。至少……至少现在,她能和姜砚相依为命。
那天之后沈枝虞再也没有回来,他们也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前几个月沈枝虞还会往江燕花的卡里打点钱,但后来就彻底杳无音讯。
但是这无论是对江燕花还是姜砚来说都太好接受不过了,他们习惯了,于是能心照不宣地避开有关于沈枝虞和姜永安的话题。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第二天,姜砚还是继续去上学,江燕花继续出去摆小摊。
也许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彼此是世上唯一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的相处越来越自然——像世界上所有祖孙一样。
姜砚渐渐地开始和她说话;她赶着姜砚喝水加衣服。一切好像终于走上了正轨。
所幸她还有劳动能力,也有点积蓄,不至于真的让这个孩子辍学。而姜砚也足够争气,在中考中超常发挥,减轻了她不少负担。
但很快她就发现姜砚不再需要她给的钱。
当姜砚拒绝她给的生活费时,她愣了一下。
“我有钱,是之前放假去做家教的工资。”他淡淡地说。
江燕花对此毫不怀疑,毕竟她的孙子成绩优异。但她还是很心疼,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不应该为了钱发愁。当老人准备再次说话的时候,这个男孩笑了一下,像所有同龄人一样说着心高气傲的话:“我这么厉害,怎么会要一个小老太婆的钱?”
“臭小子!!”江燕花中气十足地喊道,狠狠地一脚踩上了他的脚背。
这平凡的一切,到底为什么那么来之不易?
江燕花沉浸在往事里,看着姜砚的背影,竟然又有鼻子一酸的冲动。姜砚刚把一盆花搬到阴凉的地方,就看到自家小老太看着他发愣。
“怎么了这是,想起你那几百公里外的小姐妹了?”他拿起水管,边冲干净地上的尘土边说。贴身的背心完美地展示了他高挑的身材,现在在他的身上,几乎已经看不见那个瘦骨嶙峋的少年的痕迹。
但他真的感到快乐吗?
江燕花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在听到姜砚下一句“原来是在想哼哈二将呢”后彻底爆发,她抽了自己脚底下的粉红色拖鞋扔向他:“臭小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你!”
姜砚躲了一下,笑出了声。
陪着小老太吃完晚饭后,姜砚又老实地坐在沙发上陪她看了会电视剧。到了快八点,他才起身,回房间换了条牛仔裤,然后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准备出门。
他抬起一条手臂穿好外套,一边在玄关扶着鞋柜换鞋,一边摸索裤兜确认带好了钥匙。江燕花走到玄关看着他的身影,心里发闷,最后却只是说:“今晚什么时候回来?”
姜砚觉得她今天有点奇怪,于是问:“怎么了?”
“不能让你年纪轻轻就出去鬼混。”老人随口说。
“早点睡,等你睡着了我就回来了。”姜砚笑了一下,然后拉开门,“记得喝你的牛奶,吃保健品。”
“知道了。”江燕花嘀咕着,直到他关上门也没有离开。她站在原地,又觉得自己刚刚实在是大题小作。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纠结着这些陈年旧事不放,姜砚也在往前走了不是吗?
她正想摇头叹气,门突然又拉开了。
姜砚从门后跨步走近她,几乎没有停顿地给了她一个拥抱。他像哄着小孩一样安抚性地轻拍着她佝偻的背,温声说:“我很快就回来。”
江燕花几乎要在那一瞬间流出眼泪。
“好。”她抬起手回抱他,喉咙发紧,然后她迅速地背过身,“要去就快去,迟到可不是我教你的。”
“嗯,走了。”姜砚笑了笑,也转过身。
直到关门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江燕花才真的哭出声。
周末是店里人流量最大的时候,姜砚忙得像个陀螺。林龙请来的驻唱乐队十二点才结束表演。凌晨一点,姜砚终于觉得世界清净了一些。
打发完想要和他搭讪的男男女女之后,他从包里拿出了耳机和练习册。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他还是会抓紧时间刷题。考完月考也没有让他产生一丝休息和懈怠的想法,他在学习方面对自己总是尤其残忍。
他高一的时候遇到林龙,那时他只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这里找到点零工。毕竟鲨鱼齿既偏辟又不起眼,看起来又不是很正规,招他的可能性会高一点。
林龙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本来对他这个小鬼极不耐烦,过了一会却改变了主意,让他去做调酒师的学徒。
很久之后姜砚才知道,那是因为林龙和沈枝虞是熟识。他甚至爱着沈枝虞。
那天姜砚一半的脸都浸在朦胧的光里,和沈枝虞多么像啊。林龙怔愣住了。那个左青龙右白虎的男人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最后碾灭了自己手里的烟,破格录用了他。
姜砚意外地得到了一份符合他放学时间的工作。但他其实无所谓得到什么又苦又累的活,给钱他就都乐意接受。只要能稍微减轻江燕花的负担,他都会去做。
他不想让江燕花成为第二个沈枝虞。他不怪他的妈妈,人们都应该追求自己的幸福。
仅此而已。他对自己说。
林龙默许了他工作时间偷偷学习的行为,甚至有意让别人分担他手上的活。这是个好人,在知道他家里的那些破事之后甚至帮他揍过姜永安。
姜砚握着笔专注地写着他的题,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清隽的字迹。
今天,他又度过了平常的一天。
在两点的闹钟响起时,他终于停下了笔,锤了锤自己酸痛的脖颈。
姜砚收拾好东西,抬头看了眼外面低垂的夜幕,最后关掉了酒吧里的所有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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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平凡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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