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SUV缓缓行驶在空旷街道上。

街道上银白一片，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车辆和行人。

阿卜紧握方向盘，眼神不时地紧张看向副驾。

身旁，小琪安静端坐在安全带后面，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

黑夜中，她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沉默许久，阿卜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小琪？”

小琪微微转头，看着阿卜。

“你还好吗？”阿卜轻声问道。

小琪嘴角一动，放在大腿上的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沉吟半晌，她在黑暗中默默点了点头。

似乎不知该如何反应，阿卜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因连日紧张而深凹下去的两颊显得异常紧绷。

过了半晌，他简短说：“谢谢你愿意跟我去见吉姆。”

“当然，”小琪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车窗外晶莹的雪花上，“希望你的家人还好。”

阿卜喉结上下一动，没有说话，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漫天大雪从天空深处簌簌抖落，两道车灯刺穿黑夜，黑色SUV一路向前行驶而去。

大约半小时后，轿车转进一个室内停车场。

停车场呈椭圆形，自下到上一共五层。

夜色已深，每一层都昏暗一片。

车头越过大门，阿卜从手旁卡槽内取出一张磁卡，降下车窗，对着显示器一刷。

“滴”的一声，横在前面的栏杆缓缓升上。

放回磁卡时，阿卜手臂上突然一凉。

——小臂上，五根冷白细瘦的手指搭在上面。

小琪用力一握，脸上神色异常严肃。

阿卜立刻紧张起来。

“阿卜，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好记好了。”小琪一手紧握阿卜胳膊，一手放在腹部。

漆黑瞳仁里，她的眼神异常坚毅。

阿卜神色一凛，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待会儿见到吉姆后，他一旦见我过去，就会把你的家人交还给你。”

“到时候，我会要求吉姆派辆车，由你们自行开走。”

接着，她语气转沉：“你记住，只要接到你的家人，就立马上车离开这里，一刻也不要停留。”

“如果有人敢拦，就轧过他们。”

黑暗中，小琪瞳孔反射着幽暗的光，脸上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阿卜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沉默片刻，他有些结巴问道：“那，那你呢？”

小琪没有作答，视线缓缓挪向前方——

停车场一楼，偌大空间里只有几辆车稀疏停着。

道路尽头，右边是一间明亮的升降电梯间，顶头一块牌子上，醒目地写着“安全出口”四个白底绿字。

道路左边一片晦暗，隐隐可以看见通向二楼的拐角。

一股寒气顺着车窗缝隙钻了进来，小琪不禁打了个寒颤。

再次看向阿卜时，像是什么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一样，她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

“你不需要管我，”小琪笑着说，“我自有安排。”

车窗上，晶莹的雪花和小琪的笑脸相叠。

阿卜望着她，迟疑道：“你……”

小琪神情舒展地笑了笑，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都会好的。”

阿卜错愕望向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幽暗的灯光下，小琪的脸色十分苍白，放在腹部的手微微颤抖。

“消气……”阿卜的声音如哽在喉咙里一般，“你还好吗？”

小琪笑了笑，只是这一次，她的笑容显得有些无力。

这时，阿卜才发现，她的背一直微向前弓着，额头上渗着一层细汗。

“你是不是不舒服？”

话一出口，阿卜就后悔了。

如果小琪回答不舒服，他又能做什么呢。

小琪皱起眉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往前开车。

阿卜紧握方向盘，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凸着青白。

过了许久，方才回正视线。

不远处，稀疏停着的车辆反着毫无温度的金属光泽，“安全出口”四个大字醒目异常，绿莹莹的光刺破暗夜，仿佛在无声呐喊。

后窗外，雪花静静飘落。

车内是一片异样的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阿卜深吸一口气，缓慢抬起脚尖，松开刹车。

汽车缓慢向前行驶，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沙沙响声，停着的车辆依次从后视镜里消失。

车子逐渐驶向道路尽头。

从大门至二楼拐角其实只有二三十米的距离，可是阿卜开过去仿佛用了一个世纪。

车头指向二楼，车身没入拐角，两道探灯劈开黑暗——

一排围栏映入眼中，后面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人。

几人胸前鼓鼓囊囊，好像穿着防弹衣。

看见阿卜的车子，几人同时神情一紧。

车子在围栏前缓缓停下，半晌，阿卜降下车窗，露出神色紧绷的脸。

一人手握冲锋枪，快步走了过来。

“你们过来了。”他声音低沉，目光快速将车内扫描一遍。

阿卜点点头：“吉姆在这里吗？”

那人锐利地看了一眼坐在副驾上的小琪，朝围栏里面一指：“在里面。”

几人利落搬开路障，车子在带速下缓慢匀速地向前行驶。

两侧，几十个保镖端着枪，所有枪口直直对准车子。

两排黑洞洞的枪口下，阿卜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他艰难吞咽一下，视线往副驾快速一斜——

小琪目不斜视看着前方，漆黑如深海的瞳孔里似乎有暗流涌动。

正前方，道路中央，几十个身材魁梧、手持冲锋枪的保镖中央，站着吉姆·麦肯。

见到阿卜车辆，冰蓝色的眼珠里闪动起异样的光。

视线稍往旁边挪动，阿卜心脏从嗓子眼迅速下坠。

——两个中年男女畏缩地站在吉姆旁边，三四条冲锋枪齐齐对准他们头顶。

那是他的父母。

阿卜暗骂一声，两手仿佛下一瞬就能把方向盘捏碎，后槽牙狠狠咬在一起，发出格格声响。

踩下刹车，喉结上下一动，阿卜艰难发出声音：“消气，我们到了。”

一旁，小琪轻轻“嗯”了一声，视线没有丝毫摇移。

望着父母佝偻瘦削的身影，一股无名火陡然从阿卜心底窜起。

他叮呤咣啷地完成了回档，拉手刹，熄火一系列动作，似乎在宣泄什么。

正要甩开车门时，耳畔传来小琪细微的声音：

“阿卜，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阿卜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什么话？”

小琪慢慢转过头，脸上的微笑有些古怪。

她伸出手，覆在阿卜因为紧张而轻微颤抖的五指上。

一股寒气从她手掌汹涌传来，阿卜不由轻呼一声。

视线稍稍上移——于是，直到此时，阿卜才发现，原本被双手捂住的腹部上，几处暗红色的血迹正慢慢渗出。

“！”阿卜顿时五雷轰顶，错愕得在一瞬间丧失了语言能力。

“阿卜，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小琪目光重重落在阿卜脸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

后面五个字说得极重，一字一音有如钢针，狠狠刺进阿卜心里。

小琪目光深望过来，里面仿佛有千言万语。

腹部上的血迹在暗夜中，慢慢如花一般绽放。

然而下一瞬，小琪猛地抽回手，拉开车门。

“！”阿卜震惊地望着她，呼道：“消气……”

乓的一声，车门决绝而利落地关闭。

视线前方，瘦削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向吉姆走去。

阿卜错愕地望着前方，头脑一片混乱。

小琪一路上异常苍白的脸色和微弱无力的声音不停浮在脑海。

现在想想，她一路的沉默可能并非因为无话可说。

下一瞬，阿卜慌乱拉开门，一路小跑追上小琪。

“……那就这样办，你现在就让我朋友和他家人走。”他听到小琪对吉姆如是说道。

焦灼的目光在吉姆和小琪脸上来回跳跃，阿卜试图从二人神情上读出什么。

但吉姆和小琪都冰冷着脸，让人猜测不透。

只见吉姆冲小琪点点头，然后大手一挥。

一旁，阿卜父母身后，几个保镖立刻齐刷刷放下枪口。

“往前走！”其中一人大吼。

阿卜父母不敢怠慢，立刻迈着颤抖的步子，艰难走到阿卜面前。

阿卜母亲泪光涟涟，一边搀扶着受伤的丈夫，一边冲儿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几天没见，儿子瘦了，她心想。

阿卜望着眼前景象，心头一酸，搀过双亲，回头询问地望着小琪。

小琪泛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指了指来时的车：“上车吧，记住我刚刚跟你说的话。”

阿卜深深看了小琪一眼，用力点点头。

“消气……那你多保重。”阿卜说完便转过身，掺着父母，一步一挪地往车子走去。

虽然没有几步路，阿卜却觉得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两条腿如陷入泥沼一样，每动一次都要耗费全身的能量。

走到车前，车门一开一合，开火挂挡……每一个步骤都无限漫长。

阿卜打死方向盘，车身调头回正，向着围栏开去。

荷枪实弹的保镖们默契地让开一条路，黑洞洞的枪口一条条消失在后视镜里。

前方不远处，通往一楼的拐角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转过这个弯，他就可以把一切抛在脑后。

出了这个停车场，过去几个月的经历终于会如一场梦一样，烟消云散。

他和他的家人终于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

小琪苍白而严肃的神情冷不丁地浮现在脑海，阿卜打了个冷战。

会发生什么事呢？

不知为什么，他全身突然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后座上，父亲因为身上的伤而咳嗽了几声，母亲立刻拍着他的背，无声地安慰着。

围栏近在咫尺，阿卜紧紧抓着方向盘，缓慢匀速地踩下油门。

围栏旁的保镖端着枪，面无表情地挪开路障，快速退到一边。

车头迈过围栏，一寸、两寸……

阿卜右打方向盘，改变命运的拐角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车窗正中央的后视镜里，突然绽开一道耀眼白光！

与此同时，一声轰隆巨响在车后炸裂开来！

强大的气浪拍在车上，整个车身瞬间地动山摇！

后座传来父母震耳欲聋的惊叫，阿卜的身子无可抑制地向前飞去，又被安全带死死拉了回来。

用尽全身力气，阿卜才勉强握住方向盘，混乱中，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车窗中央的后视镜——

一片硝烟中，几十条枪杆歪七扭八地瘫在地上，若干躯干，或者说，若干身体组织，凌乱地散落一地。

阿卜胃里瞬间翻江倒海，一股腥气直冲颅顶。

理智和本能激烈交战，最终两相落败。

车轮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锐利尖叫。

阿卜重重踩下刹车，车子猛地停在了围栏处。

浓烈的硝烟钻进车缝，刺鼻的气味熏得阿卜涕泗横流，顾不得后座迭起的惊叫，他再次看了一眼后视镜。

——于是，如开启潘多拉魔盒一般，他看到，一片白色浓烟中，小琪挣扎着爬了出来，斑斑血迹遍布全身。

然后，就在她即将爬出浓烟时，一只手拎着她后背衣服，把她狠狠拽了回去！

“不！”阿卜爆发出一声摇天震地的惊叫。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手指不顾一切地拉开车门，身子冲着那团白烟飞奔而去。

“消气！”刺鼻的浓烟灌入口鼻，阿卜咳嗽不止，发出的声音嘶哑异常。

冲入白烟，眼睛一阵刺痛，泪水夺眶而出。

踢开脚下若干障碍，阿卜用尽全身力气，嘶哑的叫喊响彻整个停车场：“你在哪儿！”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声微弱的声音回应道——

“我在这儿。”

眼泪冲刷而下，视线变得模糊异常。

阿卜寻声追去，机械地迈着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腿，冲进一片白烟中。

仿佛跑了一个世纪，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瘦小身形。

身形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毫无生气。

阿卜心里咯噔一声，箭一样地冲了过去。

小琪脸朝下卧着，身上盖满瓦砾和尘土。

阿卜紧张而快速地上下扫了一眼——谢天谢地，这个人四肢都还健在。

轻轻将她翻个面，惨白的脸上布满尘土和血迹。

“消气……”阿卜轻轻摇晃着，试图把她叫醒。

可是小琪始终双目紧闭，没有丝毫回应。

“消气……”

这时，一个冰凉的东西顶上后脑勺，阿卜猛地战栗一下。

经过几个月的历练，本能地，他一下就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身后，传来吉姆好似来自地狱的声音：“不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