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头发生的那些事,仿佛都是梦。
沈幼宜趿着鞋,想去寻陆瞻,却被薄娘拉住了,“娘子眼下病重初愈,先歇息着罢,先头大人有交代,待娘子醒了,便去回话的,婢子差人去说,让大人来瞧一瞧娘子,也不必娘子跑这一趟。”
薄娘是心疼沈幼宜,沈幼宜神思恹恹,脑中一片浑噩,连身子都绵软得厉害,薄娘原还想再寻个大夫来瞧,却被沈幼宜拒绝了。
她自己就算得上是半个大夫,她知晓眼下她自己就是魇着了……
是,魇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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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娘说得不错,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陆瞻便来了,面色依旧寒凉,只是步履略显匆匆。
陆瞻入内来时,沈幼宜正靠在床榻上喝药,那药苦得人直皱眉,饶沈幼宜这般吃惯了苦药的都忍不住蹙眉,陆瞻见状,几不可见得沉了眉头,朝一旁的仆妇吩咐:
“去,拿些桂花糕来。”
仆妇一时愕然,眼下街上都是疫病,哪儿能弄来桂花糕,一时犯了难,“大人……这……”
沈幼宜见状,将那苦药一口闷了,道,“不必了,我已用尽了的,眼下四处都不太平,何必为难旁人。”
话说出口,带着连沈幼宜自己都不曾发觉的隐隐的愤懑。
仿佛,她对陆瞻,有怨。
只是陆瞻倒似不曾听见一般,行至圆桌旁便不再上前,启唇道。
“你使人去寻我,是有何事?”
陆瞻的声音虽漠然,却少了几分与旁人的冷凝与寒凉,仿佛眼下又是那个性子还算好的陆瞻。
沈幼宜默了又默,她心头堵着了好些事情,可话到嘴边,说的却是张玉堂,她斟字酌句,声音轻而又轻。
“先头在禹州时,我们府上有一门客,是个举子,我入京后他亦来了汴京,月前参加了春闱……”沈幼宜斟字酌句,声音轻而又轻,丝毫不曾发现如今周围的气氛渐凝滞。
面前离她不过几步之距的陆瞻一言不发,只听她一个人絮絮而言,“前几日我去贡院西墙上瞧了,却不曾看见他的名字,他原是……”沈幼宜顿了顿,总不好将上辈子张玉堂中榜的事情说出来,故而话说出口时便又转了个话头。
“他、他才贯二酉,平日里又很是用功,不曾有懈怠过一日,却不知为何,贡院的墙上竟不曾有他的名字。”
言岂,沈幼宜缓缓抬了眸,下意识朝陆瞻望去。
不想竟这般堂而皇之地撞入他那委实算不得和善的眼眸中,眸中凉意陡生,竟让她忍不住要避过眸子去。
他的目光下敛,长长的睫毛犹如鸦翅一般轻轻扫着,下一瞬,便见他启唇:
“故而,你驳了老太太的意思来荧县寻我,是为着这桩事?”
陆瞻的话,让沈幼宜听来只觉一时间舌桥不下。是,却也不全是。
她是为着张玉堂之事前来,可眼下荧县疫病天灾满眼,也是想着待过来了可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沈幼宜望着陆瞻,他面色太冷,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可现下再瞧他,竟觉他眉宇间好似更沉了些,让她下意识别过眼眸,张了张口,那些话便再不敢说出来了。
她感觉陆瞻的视线就落在她的头顶,眉目冷沉,好似冰凌一般要将她的头顶凿出两个雪窟窿来。
面上不由讪讪,连靠坐在软枕上的身子都下意识往被捻里缩了缩。
下一刻,便见陆瞻不发一言,甩了袖子转头便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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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瞻一出去,薄娘便立刻跑至床沿,“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沈幼宜将一双玉足微微蜷缩,“薄娘,我腹中觉得有些饿了,待用过晚膳,我再去寻一寻他,问上一问。”
“娘子还是不必去了,婢子瞧着这陆大人阴晴不定的,委实让人捉摸不透,如今荧县疫情这般重,这陆大人想来烦心事众多,咱们还是莫要上前去触这个霉头的好。”
“可若不问他,眼下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让咱们问询张玉堂的下落了。”
至此,薄娘一声轻叹,张玉堂虽不是她瞧着长大的,可到底在禹州沈府多年,眼下好端端的人,说不见就不见,确实让人担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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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幼宜用过了吃食,便由薄娘替她简单梳了个发髻,髻上簪了一支藕粉色的绒花,又寻了件草绿色柿蒂曵地长裙,这才出了门。
待出了屋子,寻了个女使引了路,只道眼下陆瞻正在书房处理公务。
至此,沈幼宜往书房去了,到底是荧县县衙,比不得汴京陆府府邸开阔,待行过一个花园游廊,入了月门,不远处便是书房了。
沈幼宜让薄娘候在外头,兀自一人迈步入了内。
四周静谧,不远处的瑶塘里隐隐传来几声蛙叫,宣告着如今天渐渐热起来的夏日。沿着屋檐,沈幼宜循着灯盏一步步朝陆瞻的书房去。
待至书房外,抬手正要扣门之际,便听见内里传来崔崖的声音:
“主子,卢大人之事现下可要上报朝廷?”
卢大人之事,崔崖的话好似将沈幼宜仿佛尘封的记忆又拽了出来,她想起,那卢大人扣了她的药材,专煮了树根水给村子里的人……
鬼使神差地,沈幼宜轻悬的手缓缓落了下来,内里有片刻的静默。
良久,方听见陆瞻的声音,凉薄之至:
“不急。”
闻言,沈幼宜心头“咯噔”了一下。
今日初初醒来之时,她下意识给陆瞻寻了诸多借口,譬如,是她与冬云父亲说话的声音太小了,陆瞻不曾听见,便不会知晓冬云父亲的真实意图,至此将冬云父亲当做故意作乱之人,也不是不可能。
可如今,冬云父亲的死状又至眼前,不仅仅是冬云父亲,还有那些分明病重手无缚鸡之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官兵浇火油将自己烧死,沈幼宜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着,许多事情在脑海中串联在了一起,前世与今生,两个迥然不同的陆瞻正在缓缓重叠。
沈幼宜委实没有勇气再去推开屋门,心下一沉,转身便要走,却听陆瞻的声音从书房内传了出来。
“既来了,为何不入内?”
陆瞻的声音幽沉、喑哑,仿若小院中寂静无波的湖面。
原他早就知晓她在外头,竟连避都不曾想过要避。
沈幼宜知晓躲不过,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屋门,只听得“吱呀”一声,屋门嚯开了一条缝,内里盈盈的烛光倾泻而出,就落在她的面上。
迈步入了内,便见长案前,正靠坐在圈椅里的陆瞻,昏黄的灯光将他本就棱角分明的面庞勾勒得若明若暗,映着他的薄唇微抿,漾出冷漠的气息。
沈幼宜立在屋门旁,未曾上前,自始至终都是垂着脑袋,瞧着自己的裙边不发一言。
倒是陆瞻,掀了眼帘朝崔崖示意,崔崖当即退出了屋子,还顺手将屋门给阖上了。
又是一声“吱呀”,屋门一关,屋内静默无比,气氛冷寒。
“不曾有话要说与我么。”陆瞻瞧着眼前的沈幼宜,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瞧在眼里,眸光微敛,缓缓开口。
沈幼宜的心头仿佛被哽住,将心绪沉了又沉,她知晓眼下不是说那些话的时候,她知晓若是如今将那些话说出口,那张玉堂的事,恐要石沉大海。
可,她默了又默,却委实忍不住。
她能听出陆瞻方才开口时,语调中的云淡风轻,仿佛是在与她话家常一般。
正如先头他那一句不紧不慢的“不急”,内里究竟沁了多少条人命,想来,天知地知,他自己最是清楚。
垂在身侧的指节不住地颤抖着,下一刻,沈幼宜启唇,声音还带着万分克制后的轻颤。
“那日的刺客,是你自己安排的吧。”
不是问句,是笃定的叙述。
那厢的陆瞻或许不曾想到面前的沈幼宜会这般直白,面上闪过不及应的微凝,却不过一瞬便转瞬即逝,下一刻,启唇喃了一句,“是。”
陆瞻施施然站起身,缓缓踱着步至长案旁,望着面前三步之距的沈幼宜,开口道,“那日……不曾想过你会将我护在身后。”
陆瞻眼波微动,仿佛又想起了许多事情,沉吟一瞬,复道,“日后,总不会再让你伤着。”
烛火莹莹,将他的身影映得硕长,亦在他的足边投下一道晦暗无名的阴影,显得清冷又寂寞。
可他的话,落在沈幼宜的耳朵里,却激得沈幼宜险些连站都站不稳,她浑身发冷。
旁人或许不知,但沈幼宜太清楚不过,陆瞻之所以要这般设计,不过是为着首辅那个位子罢了,万事皆是他的垫脚石,他于那个位子,势在必得。
为了那个位子,他仿佛可以做任何事情,付出任何东西,就譬如眼下。
沈幼宜倏地抬眸,撞入陆瞻漆黑深邃的眼眸中,她开口,一字一句地道:
“所以,你早知晓卢大人所为,却按捺住不发。因着如果眼下就回禀圣上,卢大人顶多被判一个贪污之罪,但若是等死的人再多一点,譬如……整个荧县的人都死光了……那么,莫说是卢大人,连卢大人身后的张首辅想来也是万死难辞其咎罢!”
“你故意在这处伏小做低,任由卢大人的人对荧县百姓鱼肉……是也不是?!”
说到最后,沈幼宜望着陆瞻的眼眸,只觉浑身冷寒无比,可这一次却不曾回避,她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眼前的陆瞻,妄图想要看懂他眸中所沁着的东西,亦将他每一个动作都瞧清楚。
陆瞻的眸色漆黑深沉,在这一瞬竟什么情绪都不曾带,仿佛眼前的沈幼宜是陌生人,少顷,从唇口溢出一声嗤笑,淡漠道了一句:“是。”
慢条斯理,好整以暇。
连稍稍拐个弯的隐瞒都不曾想过。
好似那些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之事,不过是寥寥几个骷髅冢便能说得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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