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崖不明所以,瞧着脚边那张信纸,下意识略微歪着脑袋妄图瞧清楚上头的内容。
因着信纸耷拉着边,断断续续倒瞧不全:“父亲可知晓荧县……正缺大夫……”
视线往下,崔崖蹙着眉头,脑袋更是歪成个陀螺一般。
“才华横溢博古通今……俨然是出将入相之才……望父亲……”
这些个夸赞溢美之词说得是谁?
崔崖拧着眉头微微弯下腰,这才瞧清了折在角里的“张玉堂”几个字,一时笑出了声,“这沈娘子字写得这样好,只是瞧人的眼光当真一般,从她口中听来这位张郎君俨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还在考科考场上行舞弊之事?”
“这郎君怕不是想出人头地想疯了,竟在大人您的地盘上盘算这样的事,得亏了大人英明神武将其一举拿下,正了科考之风。”
崔崖惯会鉴貌辨色,这几日自家主子忙荧县之事已烦乱不已,眼下既见主子不愉,顺势便说上了几句这也是做属下的份内之事。
“这样的东西,日后不必拿到我跟前现眼。”陆瞻的声音寒凉无比,面色冷沉。
崔崖诺诺应下,捡起脚边的信纸便朝外头去了。
烛火微光之下,陆瞻伸手拿过桌案上的一沓子文书便瞧了起来,只是眉宇微沉,指节略有些不耐似得轻叩着桌案。
“啪”得一声,手中的文书又整沓子扔回了桌案上,而后翻开了桌案上奏贴,修长的指节在笔架上头略顿,最后落在了一支平日里不常用的细毫上头,白玉毫身温凉的触感从指尖沁入,细腻犹如少女的肌肤。
陆瞻提了细毫,蘸了徽墨,垂眸看着面前的奏贴,默了许久,终是在这本该写于半月后的贴上落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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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沈幼宜用了晚膳,在藕绡斋里头兀自绕了几圈全当消食,而后回了屋子里,因着薄娘去给老太太送甜点还不曾回,沈幼宜百无聊赖,便先入了浴间洗浴。
待脱了衣衫,沈幼宜摒退了旁的女使,入了浴桶将脖颈之下皆没入在水中,而后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想将连日来压在心头的疲累皆吐出。
她送出去给父亲的消息已然有半月之久,竟半点音信也无,好似除了寻陆瞻,她便只能待在这个四处环墙的陆府等。
这样的无助之感愈甚,那日匆忙从荧县打回的懊悔之感便愈发占据在所有情绪的上风。
她甚至险些要忘了,那日究竟是为何从陆瞻的书房跑出去的。
是了,陆瞻所为皆是她不齿,可从前世起,陆瞻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佞臣,无战功在身,皆靠媚上惑主玩弄权势上位,她一直都清楚的不是么?
还有那日,陆瞻所说的“兄死弟及”,这样的事想来他做过也不止一回,余氏不也是“兄死弟及”么,或许于他来说自己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既如此,又何必耿耿于怀悬在心头,手一扬将这些全然抛诸脑后才是正理。
想罢,沈幼宜搅成一团乱麻的心终是缓缓回落。
正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沈幼宜下意识地心下一紧,“薄娘,是你吗?”
一转头,待见着来人正是薄娘,才微微松怔。
她当真是杯弓蛇影,眼下陆瞻想来还在荧县,如何会再出现在她的院子她的浴房?
“今日好似晚些,老太太的药可曾用下了?”
薄娘手中打着手势,道:“老太太怕苦,一盏药分用了好几回才用尽,婢子便在那头多待了会儿子。”
说罢,缓步上前,伸手轻撩着浴桶中的水,见着水有些温,便抬了热水桶要兑来。
沈幼宜却道,“不必麻烦了,我泡了许久,想起了。”
薄娘点点头,放下水桶转身从屏风处拿了干净的巾帕,将沈幼宜从浴桶间扶起身,一时间,沈幼宜身上的水珠沿着那小山巍峨缓缓滚落,勾勒着愈发浑圆的玉房,薄娘佬过清爽的内衫小心替沈幼宜穿好。
待见那内衫竟险些包裹不住,便想着明日要再去寻些绸缎料子,重做兜衣才好。
薄娘将沈幼宜扶至一旁,正拿了香膏要替她抹上,沈幼宜却摆了摆手,“今日疲乏得很,只想早早睡了,香膏便不抹了罢。”
至此,薄娘自然拗不过她,便将她搀扶到外头的床榻上。
因着天渐热,床榻上已换了薄捻,沈幼宜钻入被捻中将被捻的一角塞入脖颈之下,而后探出脑袋,“薄娘,先头送出去给父亲的信,可妥帖么?”
薄娘眼波回转微微回忆着,少顷,郑重点了点头,“娘子不必太过担忧,明日婢子再去寻人问一问。”
沈幼宜听罢,在被捻中翻了个身,压下心头的烦闷,阖上眼便要睡去了。
变更见状,吹熄了烛火,只留了墙角一盏青铜仕女跪地烛燃着,而后蹑手蹑脚地缓步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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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幼宜这一觉睡得并不算好,一夜里醒了好几回,准确来说,自从从荧县回来后,因着心里挂了事儿,便总是浅眠的,故而翌日一早,天才刚蒙蒙亮,沈幼宜在被捻中翻来覆去索性睡不着,便起身了。
薄娘在外头候了好一会儿,听见动静便入内来伺候了。
沈幼宜今日穿了件百褶如意月裙,勾勒宝相纹的外衣,发上簪了一支羊脂白玉的簪子,虽说入夏,但清晨露水未消,还是有些寒气的,薄娘便寻了件八答晕春锦长衣罩在外头,这便出了门去如意居给老太太请安了。
想着天色尚早,老太太怕不曾那么早起,一路上走走停停,待至如意居时,游廊上头挂着的灯笼都还不曾熄,却见老太太屋内已然亮了烛火。
今日老太太竟起得这样早,沈幼宜不敢耽搁,提了裙摆迈步上了石阶,两三步至檐下,跨过门槛,却见堂内竟还坐着一人。
身着墨绿色镶滚刺金暗纹提花束腰裰衣,锦鹞冠束发,正低头品茗,正是陆瞻。
骤见陆瞻,沈幼宜当真是不及应,心下一慌,险些不曾站稳,索性身后的薄娘虚扶了一把,倒不曾跌份。
万氏见着沈幼宜,面上噙着笑意,“幼宜来了,快快来坐。”
因着陆瞻在,沈幼宜心下陡生拘束之感,未曾至万氏身旁去,就在万氏的下首坐下了,而后有些心虚一般掀了眉眼朝陆瞻望去,却见他连眼风都不曾给她一个,只是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撇去浮沫,而后轻抿了一口便将茶盏放置在案几上头了。
“眼下既回了便在府中好生休息,如今虽说入了夏,你的身子万不可贪凉。”
“劳祖母记挂,才刚从荧县回来,因着怕祖母担忧便先来瞧一瞧祖母,只是还不曾与圣上述职,这几日还有旁的事要处理,就近便宿在我自个儿那处了,特来与祖母说一声。”
陆瞻的意思,后头便直接宿在他的私宅,眼下来是与万氏说一声的。
沈幼宜闻言,下意识抬了眼帘朝陆瞻望去,见他面上坦然无比,眼眸深邃,除此之外瞧不出半点旁的情绪,遂见陆瞻眼眸一动,心虚似得赶紧将视线收回,再不敢乱瞧。
“你宅子里头的女使我都不曾见过,可知晓如何伺候人么?不若我差林嬷嬷在我院中择选几个给你送过去。”万氏知晓,陆府在城南,皇宫在城东,两头隔着好远,若是为圣上办差,自然是住在陆瞻自己的宅子来得方便些,故而虽说心下有些担忧,却也不好出言阻止。
陆瞻起身,抬手作揖,婉拒了老太太的好意,又瞧了瞧外头的天色,见着宫门快要开,便告退了,从始至终,不曾瞧沈幼宜一眼。
分明也不曾与沈幼宜说什么,甚至与老太太说话时很是恭敬,可沈幼宜仍是感觉周围气氛有些寒凉,甚至让她产生了一些错觉,好似那日咽回肚子里的“天良丧尽空剩一张人皮”的咒骂之言已然说出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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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瞻走后,万氏瞧着他的背影一声轻叹,转头朝林嬷嬷吩咐,“泠哥儿这趟荧县的差事我听说办得不易,你从咱们小厨房拨几个会做药膳的厨子过去,他后头事多,没得将身子拖垮了。”
闻言,沈幼宜小心翼翼问道,“荧县的事……皆办好了吗?”
“是。”万氏含笑点了点头,“说是有人贪赃枉法,险些牵连了三郎,索性圣上圣明,想来会知晓三郎抗疫之功。”
“抗疫有功?”想到那日在荧县瞧见的官兵乱杀无辜,不管染病不曾皆被倒了火油活活烧死的情景,沈幼宜不禁喃喃出声。
“沈娘子有所不知,眼下荧县的疫情虽说不曾全然扫清,但镇子上头依然恢复了五六成,还有不曾痊愈的染病之人归置在一处细细将养,后头便是慢慢休养生息了,想来不日荧县便能恢复如初。”林嬷嬷朝沈幼宜解释道,“疫病不易,荧县百姓经此一遭能保住六成性命已是不易,眼下咱们三郎保住了七八成,很是难得了。”
听罢,沈幼宜一时怔愕,下意识抬了眉眼朝方才陆瞻远去的方向瞧了过去,院中只余潇潇风声,哪里还有陆瞻的身影在。
今世仿佛有好些事情与前世不同,陆瞻这般唯利是图之人,竟会救下荧县百姓,当真让她想不通。
心下百转千回之际,沈幼宜还为着先头怒不可遏之际在心头咒骂过陆瞻而心生愧怍,还有那日当着他的面说他疯魔之事,如今想来更是羞赧不已。
那头的万氏转头朝林嬷嬷细细吩咐着,晚些时候挑的女使要手脚如何麻利的,模样不要太过出挑没得容易生事,凡此种种,倒让林嬷嬷忍不住揶揄:
“老太太这般忧心,不若替三郎寻门亲事,届时自然有人照顾了。”
言岂,堂内倏地静默。
沈幼宜后知后觉地收回目光望向老太太,少顷,便见老太太眉开眼笑,“这样也好,泠哥儿年岁不小了,先头是有热孝在身上,如今热孝已过,亲事也该张罗起来了。”
陆老太太又与沈幼宜的手絮絮说了许多,只是沈幼宜眼下心思不在这处,走了神,待万氏轻轻拉了拉沈幼宜的手时,沈幼宜才倏地回过神,便见万氏言笑晏晏地问她,“好是不好?”
沈幼宜眨巴着眼睛,见着一旁的林嬷嬷亦含着笑,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万氏的眉梢都染上了笑意,“你这几日总是起得这般早,明儿起不必日日都来请安,原你便当眼下是自家一般,不必拘着这些虚礼。”
言岂,又催促着沈幼宜快些回去休息。
至此,沈幼宜起了身,朝万氏规规矩矩福了一礼,这才迈步出了屋子,与檐下的薄娘一道下了石阶,往院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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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出了如意居,不过行了三两步,一抬眼便瞧见陆瞻正立身站在不远处的凉亭处,崔崖正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些什么。
他竟还不曾上朝,沈幼宜步子一顿,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那头的陆瞻却听见了身后的动静,随即一个回眸朝她望来。
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回眸,目光淡漠又疏离,却让沈幼宜心下莫名一紧,正愕然之际,又见陆瞻不过朝她睥了一眼便转头走了。
徒留沈幼宜立身在游廊处,身影翩翩,夏风簌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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