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暝从大平层的卧室中惊醒。
他猛然弹起身体,用尽全力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像是死后世界。不透光的房间是静谧的坟茔,柔软舒适的床是悬空的灵柩。
智能灯带察觉到主人苏醒,缓缓亮起柔和温顺的光。
昏黄的光映在厉暝的侧脸,在面中打下一片阴影。再温柔的光线也中和不了他脸上冷硬的骨骼线条,立体的线条顺着下颌游走,路过颈侧清晰的肌肉,最终延伸进睡衣,强悍的躯体硬是将宽松的睡衣撑出轮廓。
冰丝睡衣上的暗纹印花和他额角的冷汗在光中闪烁,远远望去像是结在雕像上的冰晶。
他永远下压的嘴角展露不出情绪,此时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有多慌乱,厉暝不受控制地将视线投向遮光窗帘。
视网膜上残留的图像显现在黑色窗帘上,那是一位全身戴满金饰的女性,厉暝在梦中长久仰视过她的背影。
她是谁?
厉暝怔怔地抬头。
她目光低垂,注视着下方的事物。但她的脊背紧紧挺直,修长的颈部与脊椎连成一条完美的直线,似乎不想让人发现她在向下看。
她在看什么?
厉暝掀开被子冲向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在看窗外初升的旭日……吗?
厉暝僵在原地,血液凝固了。
他神经质地攥紧手腕,狠狠掐住手上的皮肉。在他面前,潘德莫的太阳照常升起,一点金黄缀在璀璨的云霞里。
那是尘世间不可多得的美景——但是,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银色缺角明晃晃嵌在太阳上,仿佛碎裂的显示屏。
.
潘德莫域外的维度乱流里,飞艇世纪号静静伫立在迷幻的星云中。
银白色的世纪号被隐匿光幕覆盖,光幕内部嵌刻光质转换矩阵,它能精准模拟光谱特征,实时调整光线,把世纪号伪装成地表人眼中的太阳或月亮,厉暝看见的太阳无疑就是这艘飞艇。
飞艇表层,年轻的巡逻员慌张按住钉状耳麦:“呼叫总台!呼叫总台!隐匿光幕——”
一只红色爪子捂住巡逻员的嘴,蓄能完毕的脉冲枪抵在腰间。
是兽人!巡逻员感到阵阵恐惧与恶心,低贱的兽人奴隶!
“隐匿光幕怎么了?”耳麦里传来总台管理员懒洋洋的声音,巡逻员腰间的脉冲枪倏然抵紧。
巡逻员一动不动,只敢微微抬起眼珠向上看,捂住嘴的爪子立刻掐住双颊,阻止他的小动作。
“别乱看,别说话!”雌性狐族兽人低声警告,她高大的体型极具威慑力。
一道不急不缓的女声从压力舱的方向传来:“放开他,灵真。”
巡逻员微微打了个哆嗦,他完全没发现兽人还有同伙。
名为灵真的狐族兽人条件反射地遵从命令,又后悔般举起脉冲枪。
灵真压低声音:“会长,耳麦里和他通话的是——”
“我知道。”会长的声音饱含笑意,语气堪称温柔,但不容置疑地把灵真的话打断了。
她带着这份温柔与不容置疑命令巡逻员:“关于光幕,耳麦问什么你答什么,说真话。”
灵真的绿色竖瞳骤然缩紧,她不理解会长的命令。她们干扰光幕是为了潜入世纪号,放任巡逻员说真话肯定会暴露她们的存在。
总台管理员又问:“说话啊!光幕怎么了?”
“光幕闪了一下!”巡逻员脱口而出。
“闪了一下?”耳麦里的男人古怪地重复,灵真握紧脉冲枪,随时准备战斗。
紧接着,男人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从月亮变成太阳当然要闪一下!你行不行啊?到底干得了吗?”
“我、我刚转岗……”
“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去潘德莫做演员!别有事没事呼叫总台!”
通讯被挂断了。
“转岗?”那位会长似乎很在意,“你以前做什么的?”
“我我我……以前做节目策划,后来我负责的演员在线观看率大跌,我被迫转到安保部。”巡逻员涨红了脸,边解释边试图转身。
灵真冷笑:“谁让你动了?”
巡逻员不敢动。
世纪号飞艇是世纪互娱的根据地,它是一个巨大的播控中心,八百多名员工在飞艇上夜以继日地工作,直播一档名为“潘德莫真人秀”的24小时综艺节目。
真人秀的演员是潘德莫内生活的一万非自由民——也就是奴隶。
当然,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奴隶,也不知道潘德莫只是一个超小型维度,外面还有广袤的天地。
他们更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一场盛大又可悲的真人秀,遍布潘德莫的隐形摄像机实时直播他们的一举一动。
作为播控中心的飞艇伪装成太阳悬挂在潘德莫上空,飞艇里的员工远程操控一切,为公司创始人厉暝创造财富。
而巡逻员正是八百名员工之一,他继续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光是观看率的问题,我曾举报过策划部一组的组长,但检举无效,被排挤出了策划部。”
“你叫什么名字?”会长问。
“李敬。”
会长沉吟片刻:“灵真,放下枪,让他转过来。”
李敬紧张地转身,终于见到会长的真容。
是通缉令上的人!李敬全身寒毛竖起。
李敬面前的这位,是自由冒险者协会的会长,通缉令上的名字叫朝暮——狗都知道这是假名,但不会有人对她的真名感兴趣,或者说不敢有兴趣。
冒险者是一群臭名昭著的混蛋,他们蔑视皇室,自称为了梦想组团流浪,在维度乱流中过着惊险刺激的生活。
实际上,真正以冒险为目的的人少之又少,大部分冒险者时而是强盗;时而是杀手;时而是哄抬高价的商人。哪里有钱他们去哪,哪里有乐子他们一拥而上,每一名冒险者都是通缉犯预备役。
但他们的犯罪行径大多发生在无秩序的维度乱流中,没人敢在有帝国驻军的维度作威作福。只要他们老老实实缴税,帝国就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不少荒芜的新维度要靠他们拿命去发掘。
冒险者们毕生的梦想是发掘一个全新的安全的维度,靠新维度成为一方豪强。
世纪互娱的总裁厉暝曾是一名冒险者,据说潘德莫是他探索开发的。
从外人的角度看,朝暮已经实现梦想。一年前她结束漂泊,带领自由冒险者协会开垦并占据一个灵异维度。
然后,她开启了无人能理解的精神病生涯,她四处抢夺奴隶拉回自己的维度,给每一个奴隶都安排工作。想回家的奴隶攒够路费就放走;不想回家或无家可归的奴隶留下来加入自由冒险者协会。
她管这叫解放奴隶,别人只当她突发精神疾病。
朝暮抱着长刀靠在压力舱的大门上,她饶有兴趣地打量李敬,似乎在等待什么。
李敬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通缉犯,朝暮和她的通缉令简直是两个人。不是通缉令拍得不好,而是拍得太好了。
那张通缉令是从上向下俯拍的,军用探照灯打在她身上,清晰地照出沐浴在鲜血中的脸庞。她斜扛着出鞘的长刀,用身躯和雪亮如水的刀光隔绝了后方的火海。
照片中的她直视镜头,伸手抓住额前的黑色碎发,混着血液拢回脑后。即便是掀起眼珠向上看的动作也没有露出下眼白,因为她的瞳仁非常大、非常亮,那是一种刺目的金色,简直比探照灯耀眼的光还要明亮。
任何人看见那刺目的金色,都会先忘记她的长相,再忘记血迹与火光,视野里只剩下她的眼睛。
李敬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他大胆打量面前这位通缉犯,探究般注视她的眼睛。
直到他的后脑被红色爪子狠狠拍了一巴掌,灵真说:“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李敬回过神迅速表忠心:“我很熟悉世纪号,我有办公区的准入权限,我可以带路!”
朝暮站直身体:“你知道怎么进入潘德莫吗?”
“啊?”李敬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傻兮兮地问,“为什么要去下面?是有您喜欢的演员?”
这个问题傻到灵真忍不住闭上眼睛,朝暮若有所思:“你以前到底是什么职位?”
“我我我我……是策划部七组的组员。”
“看着不像,更像喜剧演员。”朝暮诚恳地说。
李敬快哭了,朝暮决定换个问题:“厉暝在哪?”
“不知道……但是!”话音未落,李敬被嗡鸣的脉冲枪抵住头颅。
灵真怒道:“问什么都不知道!留着你有什么用?”
朝暮平静极了:“但是什么?”
李敬哭出声,他哽咽着说:“但是今天举行真人秀第34期开幕式,厉总会亲自在潘德莫录开场词。”
“什么时候录?”
“开完会吧。”
十分钟后,阶梯会议室上方的通风管道内。
“这么重要的会厉暝不来现场?”朝暮顺着百叶窗的缝隙看见会议桌第一排正中间厉暝的投影。
“厉总很少来,总是远程参加会议,他本人可能在潘德莫准备录制。”
李敬和举着隐身符的灵真贴在一起,他这辈子都没摸过修真维度的符纸,只在网上见过。
下方会议室的大屏幕前站着一位穿宝蓝色西装的青年女性,李敬说:“她就是策划部一组的组长,张涵薇。”
张涵薇在慷慨激昂地做上一期的总结,或者说向厉总邀功:
“随着节目一期又一期播出,观众的阈值越来越高,普通人的生活无法满足他们。”
屏幕上播放一对甜蜜的情侣。
“美女帅哥谈恋爱?不,观众看腻了!我们策划组给浪漫的爱情加入出轨、性/暴/力和血/腥/元素,并用精神控制的方法阻止他们分手,观看率直线飙升。”
几组不堪入目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甜蜜的情侣变得扭曲恐怖,他们裸/露的照片和观看率统计图混在一起,张涵薇仿佛在骄傲地介绍一款畅销豆奶。
厉暝的投影点头:“不错,观看率第二,把你手下那个女明星处理了,下一期专心做这个。”
张涵薇不可察觉地一僵,她立刻堆起笑容,切换下一张照片,一位光彩照人的女明星出现在屏幕上。
“章语,33期以来从未跌出首页的大明星,著名的养成类样本,观众眼中的亲女儿,从出道至今,无数人隔着屏幕陪伴——”
厉暝打断张涵薇:“就是她,处理掉。从观看率第一跌到首页末尾,没用了。”
“厉总。”张涵薇恳切地说,“她是我下一期内容中的重要角色,我将安排她插足情侣间的恋爱,引导她的粉丝和普通观众发生冲突……”
通风管道中,朝暮直接问:“你当初举报张涵薇什么?”
李敬回答:“举报她私自联系演员。”
真人秀的看点在于真人,观众想从奴隶身上获得一种隐秘的高高在上的快乐。如果张涵薇把一切真相私自透露给演员,演员为了不被“处理”,肯定会卖力地表演,出现一些失真甚至穿帮的行为。
所以世纪号上负责播控的部门和负责维持潘德莫运转的部门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管理层生怕他们互相串连,合伙欺瞒上层。
“她联系的是章语吗?”
“我不知道。”李敬老老实实说,旁边蜷缩成红色球状物的灵真狠狠瞪他。
会议室内,张涵薇顶着众人的目光,坚定地把工作计划汇报完了,她只得到厉暝的四个字:
“没有必要。”
张涵薇的脸色控制不住地发白,会议室后排传来一个戏谑的女声:“张组长,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一个奴隶的死活?”
所有人都扭头向后看,策划部第十组的组长慢悠悠站起来:“还是说,章语掌握着你的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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