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易从底下上来，进到屋子里没有开灯，先在床沿上坐下。黑漆漆的屋子里有淡淡的茉莉花的味道。

静静收拾了一会儿心情，他打开了灯，屋子里亮起来。

这屋子并不大，右面一个小的浴室，然后窗子对面一张床。靠窗一张书桌，挨着书桌一架书架。桌子旁有一个矮三角凳，上面放在一盆茉莉花，现在还零零散散开着些花。

他放这花在这里，为了让自己觉得这里还有一丝生气。

收拾完上床，刚拉开被子，“喵”的一声，一只白底黑纹的小虎斑从床尾的被子底下冒出头来，跳到他身边咬住他的袖子拉扯起来。

他看着这个小东西，自己竟然在这里养一只猫。

这只小傻猫，它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在人间地狱里，外面的狗都不敢乱叫。它整天蹦蹦跳跳的，前一阵伤没全好，瘸着爪子也要扑人。

它刚来那天，他夜里进来，倏的后面扑上来一个东西，回过头黑暗里两个亮点直勾勾盯着他，喵的一声。没把他吓死。

现在也是，动不动就扑人，然后就扎进怀里又蹭又叫的撒娇没完。早上如果它醒了他还没醒，就贴着鼻子闻他还有没有气。

现在又开始了，它玩腻了他的袖子，又跳到身上喵喵蹭起来。

还真是谁养的像谁。

不知道家里的那一只在干什么。

他关了灯，辗转反侧还是睡不着，外面探照灯的光照进来，更要人心烦。

小猫窝在他怀里已经呼呼睡着了。

他打开床头灯，从床底下拖出一只藤箱来，里面是一些书稿。

看到里面两本童话书，心里道：“这么大了还看童话。难怪这个样子。”

不过想来自己在她这个岁数的时候，读了《海的女儿》也是难受的要哭。

从里面拿出一只手写剧本来看。心烦的时候看看也好。年轻时候他也喜欢看小说，不过那种鸳鸯蝴蝶的儿女情长他最不喜欢。这几本写得倒还好，没有那样矫揉造作。

不过这一本是真的太过幼稚些，和另外几个一点不一样。

读到第四幕：……

男主穿黑大衣，抬头看烟花。女主由后至，穿淡蓝长裙，披发戴白茉莉花。悄悄伸手蒙男主眼睛。男主转身，欣喜状。敞开大衣，把女主抱入怀里取暖。

他看到这里心想这倒是像这小家伙的想法，她总是迷迷糊糊又异想天开的样子。

看完最后一幕，谢幕后那一页纸上写道：红颜易逝梦偏痴，天若怜人天亦老。

1940.9.9 佳芝记。

这只剧本取名《梦中狸》。原先的名字是浮生一梦，然后划掉改成了这个。

老易心想这名字是什么寓意。里面还夹着一张手画的明信片。

绚烂的烟火下，花团锦簇里一个白衣女孩抱着一只白狐狸，一个男生送一朵花给她。

应该是结局的一幕。

他又拿起来看了看，心想竟然有些像自己年轻的时候。

原本只是想冷她几天，可中间端了好几个点，搜出些和她有关的东西。

影集里好些照片都是舞台的剧照，她一直和同一个男生演话剧。

一张合照背面写着：佳芝留念，愿所求皆愿，平安喜乐。旻霖赠。

离开香港后还和他通信。不过看样子两人是密友，倒不是情侣，男生也已经结婚了。

有人查了她的底细，拿了演话剧的画报。说每次和她接头的人和画报上的人很像。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这么多年的直觉要他知道，这个人一定和她有些什么。

越是没有私情越是没什么可隐瞒的，她的东西里没有一点和那个人有关的东西，反倒不对劲。

男的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立志为国锄奸，女朋友虽然懵懂，但出于感情上的迷恋，愿意和心爱的人出生入死，哪怕牺牲贞操。

所以她才那么迷糊，什么都不懂。除了陪自己睡觉，没有一点专业的地方。

大概是和那男生练出来的，想到这里心口又开始疼了。

好好一个姑娘，她身边怎么会缺人，尤其读了她写的东西，真是才女文章，难得想法成熟清醒。这样秀外慧中又有见底的人，怎么就千挑万选一个这样的火坑。不过人一旦动了感情会不理智的。

想想*和*当初不就是这样。*本来是马来西亚富商的女儿，家里早就订好了亲，好像是青梅竹马的表哥，她们自己也愿意。但见过*之后就迷恋的要命。退了亲，撕了护照一定要生死一起。当初要去行刺，谁也劝不住，都以为必死无疑了，她也一定要跟着他。

老易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喜欢他的女孩很多，那时候没精力想那些。也有几个太认真的，被他拒绝后哭得很凶，还要寻死。他更看不上了，觉得太荒谬。

想想十七岁参加学生运动，抓了死了好多人，旁边一个中弹倒了，子弹穿出来擦着他头皮过去，头发里现在还有痕迹。二十三岁进军校，第二年上前线，打了两年仗，上头看他胆大心细，要他去后方搞谍报，一干就是快二十年。这就是一辈子了。

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但好像活在太阳里的金乌一样，每一天都是激情火热的。现在是不行了。

家里是早早给他娶了亲的，结婚的时候才见第一面。他对太太没什么喜欢也没什么不喜欢，不过算满意。有的人天生就是适合作太太的。

三十五岁之后他开始找女人。女人喜欢变着花样的做新衣服，男人在衣服的选择上有限，不过喜欢像女人做衣服一样的找女人。

那时候好些人和老家的太太离了婚，他倒是从来没有那个意思。后来官越作越大，往上贴的人太多，也有刻意牵线，想要给他作正室的。他也没有离婚的意思，反正都是要有个太太的，家里的还算合格。没必要费那个事，换个新的还是一样，也许还不如这个。没有孩子也无所谓，反而要她更怕他，不敢管他，娶个出身高的，掣肘太多。

现在每次照镜子都感慨大不及当年了。倒不是觉得老了，现在也还不算太老。哪怕只倒退三四年，他也不是现在的样子。

*就是，自从走了这条道，风采就不如年轻时候了，性情也改变了好多。

他总觉得她对他似乎有些情愫，一个傻乎乎的小姑娘，感情上难免弄假成真。不过看了她写的东西，除了那个不切实际的剧本，其他的都是非常清醒冷峻的，一点都不像她迷糊犯傻的样子。

冷静下来的想，这样割裂的思想状态，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她在伪装。也许她只是在装迷糊，想想也对，那边又不是无人可用。每年参加培训班的人那样多，怎么就至于找个这样的外行来呢。

这些天除了心疼病又犯了，并且犯得很严重以外。老易也在说服自己，自己没有对她动真心的理由，她有真正喜欢的人，自己不要越陷越深。到时候不止舍不得动手，还被她偷了心，太奇耻大辱了。

他想到这里，小猫突然醒过来，跳起来去抓探照灯照在那墙上的光，在光影里留下它小小的影子。

他无奈的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