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话题拉回十三年前之后,叙述者并没有就此趁着气氛开始追溯往昔的打算,而是缓缓抬眼看向了成香五。
“听了这些东西后,你的想法有所改变吗?”她问。
“没有。”成香五回答,看顾晚秋皱起的眉头,她猜对方或许是希望自己回答得慢一点的。
但没办法,没有就是没有,作假在情绪上总是行不通的,真心又不是态度这种展示给别人看的东西。
“…这样。”顾晚秋又看向若有所思的戴安娜,“你理解了我所说的话后,想做的事情还是没有改变吗?”
“没有哦。”戴安娜歪了歪脑袋,“那种事情哪是说两句话就能变的。”
“我知道了。”顾晚秋点头,看向小弗,“你,算了。”
“什么意思?”小弗不满地问。
顾晚秋没有解释,而是看向了高尔森,“那么,你现在愿意和我走吗?”
“…谢谢你还愿意来问我。”高尔森说着笑了,她沉默了一段时间用来犹豫,随即抬头,直视对方的双眼说道,“也谢谢你曾经对我的保护,但现在还有能做的事,请让我再试试看吧,”
连续收到三份拒绝信,顾晚秋的反应是——
“我明白了。”她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那么既然如此,我希望委托你们为我做一些事。”
话音落下,小阎从她身后递过去一个黑色公文包,动作和她本人一样悄无声息。
“首先是戴女士。”顾晚秋从包里取出了一纸文书,聘用书下盖着红色公章,“我希望委托你调查半年前白白有限公司发生的事件始末。”
戴安娜起身,相当正式地双手接过那薄薄的一层纸,表情丰富到精彩,“居然委托安娜亲,不过半年前的事情我倒是知道一些。”
说着她回到沙发上坐下,从风衣内袋摸出自己的手机,“半年前我拍到她们公司的顶层来了辆直升机,有人死了。”
碎裂一角的手机屏幕面向众人亮起,不算清晰的画质图片框着一处承载了直升机的天台,看高度正是白家的那一栋,停摆的四叶螺旋桨下,有盖着白布的人形鼓起躺在担架上被抬进机舱。
摄影视角更高,显然是无人机。
“当时我还以为自己被追是因为这张照片泄露死者肖像权,但若真如你所言,那老头反而是希望我带着这张照片活下去。”戴安娜收回手机若有所思,“但这件事确实没被报道,死的人到底是谁呢?市长大人委托我的原因与这死人有关吗?白家和工会的人决裂与之相关吗?”
每多出一个问题她嘴角的笑容就更充沛一分,到了最后一个问号之后,她拥有的燃料已然足够她去烧掉一些她看不顺眼很久的东西。
“如果你认为有关,就去找出关联性。”顾晚秋说,“我掌握的情报不够充分,但近半年期间白浪涛开始多次往返于矿区,并减少与外界,尤其是与我的沟通。”
“嗯…”戴安娜压抑着好奇抿嘴,“我们没办法直接去她们家的地盘看看吗?”
“路已经封了,白浪涛坐的直升机。”顾晚秋说。
白白有限公司大楼那平平的天台是森湖市内唯一的合法商用私人飞机起降区。
“现在她是以什么名义进出的?”小弗问,“她现在可不是那块地的主人了。”
“出现事故的那处矿井自三十年前就不再作为开采区,但那块区域一直作为生态保护区存在,环保工程执行人还是白浪涛,掌控权也一直在她手里。”顾晚秋说。
“我会好好利用它的。”戴安娜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白纸黑字,“感谢您的信任市长大人,委托我接下了,您就等着听惊天大消息吧!”
说完她起身,带上自己的风衣朝几位摆了摆手,“那么本记者有事先走了,感谢您的茶,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
她离开时步子依旧跨得很大,即使在室内也步履带风,她换了鞋,推开玄关门,门缝漏了一线光也漏了点别的什么进来。
“有只猫等在门口,同行你家好受欢迎…”戴安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啊进去了。”
如她所言,有新客没换鞋就进了公寓,众人抬头不见来客,低头,是大仙。
大仙是个自我定位清晰的客人,它甩着尾巴走向客厅,没和任何人类问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上成香五身旁那还带着上一位客人体温的真空区,缩起尾巴和四肢盘踞其中,现在它看上去是一只普普通通的黑猫。
“…你是来干什么的。”成香五看着那一串脚印,开始头疼打扫卫生的问题。
大仙没打算说点什么。
“以及,我想委托你们二人调查森湖二中案件的真正始末,以及,应对和预防相同现象再次发生的方式。”顾晚秋说,她显然没打算管猫的事和想法。
那公文包又吐出两张纸来,同样白底黑字红公章。
由市长办公室授权,聘用持此文件者,代理调查森湖市区域内因不明原因异常死亡相关事件,特批市属受限场所临时通行证,以完成调查与取证。
受委托人须对调查中获悉的一切信息保密,不得擅自公开,不得替代公安机关行使侦查权,不得实施违法取证手段,受委托人有报告义务。
在法定与合规的范围内,市长办公室将为受委托人向有关单位申请必要的行政协助。
这是一份新的工作,有合同的那种。
“应对的方法?”小弗一边看合同一边怪声怪气地说,“我听说最近那栋教学楼要被连根拔起了,原来你对自己的这个提案不满意。”
“对。”顾晚秋点头,“教学楼可以谈,但居民楼市长没法拆。”
“…哼。”小弗冷哼一声,从内袋取出装了那自取得来的钉子,“扩音器需要共振媒介,它就是,达到一定密度后,范围内只要人说话就能令其产生回音,回音以长期的重复语言刻下存在精神暗示,而那些执法者带走的证物便是传令用的号角。”
长钉平静地躺在塑料袋内,以沉默宣扬自己的不可替代与重要性。
“你们在那教学楼内大面积铺洒化学药剂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腐蚀墙壁,以找出这些东西吧。”小弗晃了晃袋子,“可钉子无处不在,教学楼也好居民楼也好,建筑需要钉子就像关节需要软骨,你们只能选择拆楼。”
“原来如此。”顾晚秋抬眼看着那塑料袋,眼镜反光遮去她大半视线,泄露出的一点也不含多少情绪,“你确实是专业人士。”
“我可不需要你给我授勋。”小弗收起了塑料袋,“这就是地基所在,但这钉子除了材料之外无特殊之处,共鸣用语才特殊。振动型语言并非人类这通透的头脑能学会的,你对这技术来源知情吗?”
“什么材料?”顾晚秋问。
“废话,当然是那存在身上的裹尸布。”小弗不耐地说,“回答问题。”
“如果你说的是源头那我不清楚,但如果你需要问传播途径。”顾晚秋顿了顿,说道,“根据线索,这种手段最早是由工会成员使用的,最早能追溯到十年前左右的一起同类案件。”
“有可能是白家研究出来的吗?”小弗若有所思地问。
“不,白浪涛也和我谈过这些东西的麻烦,与控制不同,它完全是为了造成同类案件而被发明使用的。作为控制那存在的手段,白家的研究结果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投入使用了。”顾晚秋缓缓摇头。
“你办公室里的蜡烛。”小弗说。
“是。”顾晚秋垂下眼,“那是半年前白浪涛给我的,不过不是蜡烛,而是一种混合蜡油,燃烧时需要固定用容器。”
“液态的?”小弗皱眉,摸出记事本开始写东西。
“是,成分不明。”顾晚秋说,“至少三十年前时,那存在的行动范围与狩猎逻辑都被其有效地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后来出了事。而我同时希望委托你们查清这件事是什么,重点在于带回重新控制方法。”
“不能直接去问白浪涛?”成香五问。
“…我问过,她不愿意。”顾晚秋扶了扶眼镜,“至少半年以前她的态度只是不愿意,但半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之后,她疯了。”
小弗一顿,脸上露出了饶有兴致的微笑。
“她不再与我沟通,缺席许多公开的重要会议,违规飞行,开始大肆宣传操办自己的生日宴,邀请近三位数的高影响力客人,扩大本地招商。”顾晚秋说到这里眉头一直散不开,语气也因疑惑而缓慢了些许,“森湖二中的案件是我一手处理的,所以那些外来的警察也有可能是她招来的。”
联系现已知的情报,这番行为相当于请朋友来看倒计时中的炸弹,不过炸弹外面裹了海绵蛋糕和奶油,还裱了花。
“而对于你,高尔森同学。”顾晚秋转过头。
“好的!”高尔森双肩一耸。
“我希望你能一直活下去。”顾晚秋说。
“…好的?”高尔森疑惑。
“那存在捕猎的逐一行动形式是被驯养的结果,所以只要你还活着,就不会出现下一个受害者。”顾晚秋说着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台相机。
“我的相机。”高尔森认出了那熟悉的礼物。
但顾晚秋没有交给她,而是递给了小弗,“那些照片洗不出来也删不掉,如果你们有办法可以自行处理,不需要再还给我。”
“果然你才是第一目击证人吗。”小弗迫不及待地接过了相机,想打开又发现已经没电了,无机物忠诚地遵循热动力阻碍它不在乎的好奇心。
“是,我收到消息,赶到时看见高尔森同学怀里抱着这台相机倒在血泊中。”顾晚秋点头,“你们需要我转述现场情况吗?”
高尔森欲言又止,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已有所了解。”小弗确认了一番相机充电口便将其放在茶几上,“那么来谈谈秦子西的事情,你对那位逃亡中的危险人物去向有头绪吗?”
“现场的监控录像不是我处理的。”顾晚秋垂眼微微摇头。
“那还能是谁?”成香五一愣,“白家的人?那工会里有黑客?”
面对这个问题,顾晚秋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成香五,“这件事不该由我说,你等着吧。”
这句话语气中暗藏的深意让成香五愣住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这有结识过什么仇家,想到这她不由得侧头看向大仙。
它无动于衷。
“不是,咱不该这样想吧。”高尔森察觉到视线,忍不住疑惑。
“市公安局的人不管,但那些外地来的警察在追这件事,我说的信息你们随意使用,但别和她们说我来这里找过你们,那带墨镜的也是。”顾晚秋说着站了起来,从包里摸出张名片放桌上,显然是要走了。
“所以你们到底是为什么要找我下厨房?”成香五问道。
“我不知道。”顾晚秋直白地说,“白浪涛找你,那我必须比她先一步找到你,仅此而已。”
“…这样。”成香五点头,将桌上两杯凉了的茶一口气喝了,站了起来,“走吧,我送你们下去。”
“那么请你上来时带根USB充电线。”小弗说着起身走向书房,高尔森顺应这散场气氛起身收拾客厅,看着大仙有些手足无措无能为力不知如何是好。
大仙起身跳下沙发,就和它进来时一样莫名其妙地跟着出了门。
“慢走哦。”高尔森端着茶杯送别。
玄关处的鞋一双双被换走,被客人穿过的套装拖鞋留在了鞋架上,像是在等待下一批客人到来。成香五赶紧摇头把这奇怪的想象丢走了。
出门,关门,下楼,三人一猫没有一句交流,到了停车场,小阎继续走,顾晚秋却停下脚步回了头,看向在身后站定的一人一猫。
“需要我把钥匙还给你吗。”她问。
成香五觉得这人这句话真的奇怪极了,就笑了,顾晚秋也没反应,就这样看着,等着。
“等哪天我不想在家里看到你,我会把门锁换了。”成香五说着摆了摆手,“走了。”
说完,她朝小区门口走去,大仙没跟着,它见人都走了,就自己跳进草丛消失了。车辆停在顾晚秋身侧,她目送了一阵,转身便上了车。
虽然小弗说的是“带”这样仿佛顺手就能做到的事,但周弥的便利店根本不卖相机用的充电线,好在她给指了路,坐公交车到市区附近一处菜市场,角落里有家什么电子产品都能修的店,什么线都有的卖。
路上,成香五打电话把杜氏养殖场的事给小弗说了。
“…虽然说在梦中受到启示是故事常客,但我不得不强调这实操起来并不简单,甚至很难。人类没有接收或发送‘梦’具体信息的感觉器官,更无法理解这类信息,能得到的梦往往只有生理或心理遗留物。而能跨过常规感官直接链接感觉的存在相当稀有,就我所知其中那不明飞行生物算一个,另一个你们人类给起了挺多名字,其中一个写作上帝。”小弗说着,电话那头有翻书的声音,成香五疑惑自己屋子里哪有这种书。
“我们查的和养殖场里的,你觉得它们是一边的?”成香五想了想问。
“很难不觉得,上帝不提,森湖就这么点历史,藏得再深的系列溯源到头还是同一座冰山。”小弗翻书的声音停了下来,抬高了自己的声音,“说到这,我还没来得及问你私联谢无常小姐的事。”
“什么叫私联?”成香五疑惑于其用词。
“私下联系。”小弗说。
“谁问你这个。”成香五说,“我们总得找个人当司机,她不也要查这件事,那找她不正好?”
电话那头,小弗稍微叹了口气,“…这次就算了,之后若有类似的情况希望你先与我沟通,而不是别人,可以吗?”
“你觉得她会想多?”成香五问。
“她不会吗?”小弗反问。
“这点上你们半斤八两吧。”成香五说,“而且她想就想,难道说吵到你了?”
通话电波一时空闲,电话那头只有人在用力呼吸。
“…我改主意了。”小弗冷笑,“我都快忘了你是个失去头颅内结构组织秩序性也可以行动的独立个体,五香,你就畅所欲言吧。”
电话被挂断了,成香五收起手机进店,买了数据线后又去隔壁五金店配了套新的备用钥匙。
下午四点刚过的街头总有种要热闹起来了的感觉,哪怕是在饭点一过就只剩便利店开着的区域,街道上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也变得额外跳跃。
地上熙熙攘攘,天上空无一物,成香五在等候红绿灯的期间抬头,天空中有一个小黑点经过,她从来没看清过,也从来没猜过那居然有可能是直升机。
森湖市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手机振动来电,她低头亮屏,是姚少琪,绿灯亮了,人群拥挤着踩上斑马线,她被夹着向前走,接起电话。
“成女士,我是上次登门拜访的白白有限公司的姚少琪。”她的自我介绍因环境的嘈杂而模糊不清。
成香五将手机贴近右耳,“我记得。”
“是这样的,请问您近期哪天有空?我的领导希望亲自与您商谈一下合同的问题,当然您可以带着那位中介一起来,我们会上门接送。”姚少琪问道。
“你的领导是谁?”成香五问,周围有点吵,她提高了些声音。
“哦抱歉,瞧我这记性。”姚少琪迫不及待地回答了问题,“我的领导是白白有限公司的领导人,董事长的亲信,董事会秘书白云天。”
这句话让成香五周围的噪音主动让位了小半秒,她想了想,问道,“见面地址是在?”
“自然是在位于我司顶层的董事会秘书办公室,白总会与您二位单独谈话,不必担心私密性问题,除三位以外不会有别人在场。”姚少琪说。
“哇。”成香五说,这听上去简直像是个送上门的机会,可惜按前因,白云天的死亡时间地点已经被预定了,所以她惋惜地感慨了一下。
“我理解,这样的机会可不常见。”姚少琪的声音带笑,“但不必担心谈话体验,白总是一位正直而亲切的人。”
“行。”成香五说,“我和我的,中介,商谈一下时间,晚点给你答复。”
“当然,我随时等待您的来电。”姚少琪说完,电话挂断了。
成香五站在十字路口的行人灯下,看着手机通讯录,思考是先打电话给谢无常讨论一下去养殖场的事,还是先问问小弗的意见,毕竟她显然对“自己听不到的消息”与“听不到”这件事本身抱有很大的敌意。
说起来,可以问问她们晚饭想吃什么,这样想着成香五拨出了F的电话。
再摆正视线后,她后颈皮肤忽然发紧,视线前方的人行道上几块模糊色块的动作突然变得仓促而慌乱,动线分散但统一向外,左耳没被堵住所以听见了那本裹挟她的人群发出尖叫,背后传来推力。
右耳电话接通的声音与左耳的车辆鸣笛刹车声持平,风与铁锈的味道从背后袭来,带着昏沉的敌意。
人群如惊飞的鸽群散开,远处传来警笛声。
“轰——”
与人群相比仍旧巨大的蓝色货车车头拖泥带水地镶嵌进了十字路口的商铺中,以无法被拒绝的存在感毁灭了本特意将商品摆放有序的店面,那轮胎近乎是撕咬猎物般的咬地而行,石板因载重不足而碎裂,水平面下陷,车头向后一排的轮胎卡进坑里。
谁在尖叫,很多人。
碎尸与石飞散,爆裂与爆炸声轰鸣,轮胎擦地的声音依旧刺得耳膜拉起神经急救反应,轮轴直到车头整个被塞进店铺中也没有停下转动的意思,直到车辆应急系统自己尖叫起来之后才依依不舍地慢了下来。
空气中的气味分子换了个方向热闹。
地上碎着好几个半人体,肢块逃逸,血脏涂地,混着破裂奶茶杯中溢出的小料和手机。突如其来的车祸死亡还在继续提高自己的存在感,死咬着常理和秩序不放,企图要从这平淡无奇的城市景色中撕下一块遮掩不堪所用的幕布,好把自己现做的刺鼻颜料涂上,以彰显自己的审美。
人群还在逃离死亡现场,也有越来越靠近的。
轮胎痕迹被血色涂抹得异常明显,终点处店铺内本靠在门边打蒲扇的不知名人士被反光镜带进店里,生死去向不明但也不难猜。车头的门开着,司机的脚还踩在油门上,上半身已经被含入气囊与变形的车座中,安全带勒住其肩膀,麻将凉席掉出来砸在血池中,手臂像钟摆一样晃荡了出来。
车头之后的拖车板空着,像是被头颅被强行拖动着爬行的骨架,直到头破血流后才有停下的权利。
成香五从歪了的商铺名牌上落下,踩在空旷的货车后板上,又跳回没染血的部分地面。
“有车撞我,我没事,但死人了。”她看着远处挤过来的红□□说,“你们晚上想吃什么?我在市区这,不过可能要晚点回去了。”
一辆警车急刹在她前方三步距离,那反光镜就离她飘起的外套衣角一臂远,车门被踢开,一臂距离消失。
下车的人视线紧抓货车头,随后才移向不分场合的通话者,她这次没披夹克,警服袖口随意地卷着,裸露在外的小臂有显眼的枪疤,像是在暗示什么,她眼神和手上还残余硝烟的味道。
“…你还是别来了。”成香五叹了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我尽快回去和你说,森森想吃什么?”
车门一扇扇打开,很快,黄线如蜘蛛网一般罗列着圈住了货车范围内的整个街区,远处穿着反光背心的人吹着长哨驱人,成香五没动,挂了电话收好,与面前的人对视。
“成女士。”称呼声由远及近,穿着警服的韩凌风反手甩上车门,朝受灾中心,也就是成香五的方向大步走进,站定后才抬头露出一个公务员标配的礼貌笑容来,“首先恭喜你活着,那么请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距离下,她的身上的硝烟气像是香水,在强迫闻到的人接受她的品味。
周围聚拢来了些许穿着相似的人,她们穿过黄线,又多在血色几步之遥外停下了,干呕真呕声音此起彼伏,离事故现场最近的人依旧是成香五。
“在去买披萨的路上。”成香五面无表情地说。
“原来不是特地从你距离此处二十分钟车程的住址来到我提醒过你不要靠近的行动地点附近做些什么。”韩凌风仿佛在炫耀肺活量一般盯着成香五一口气说完这了句话,“而是来买披萨的。”
对视之间,她眼角的纹路和眼下卧蚕让她看上去有了几分亲切感,当然,被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盯着的人大多不会这样觉得,即使她还笑着。
“对。”成香五说。
“…就先当是这样吧,请勿离开,我们一会需要你配合进行笔录。”韩凌风一边说着一边带上手脚套,转头就把笑容过期了,快步走向车头那还在处于被动无人驾驶中的车辆驾驶座。
她避开地面坑洞与杂物,几步跳入现在称得上灾后现场中心的车座夹缝区间,弯腰把自己的胳膊往本该是方向盘的地方送。
另一边,完好无损的车辆副驾驶门开,姜苓艰难地从座位上爬出来,刚站好又被空气中的混种血腥味击退一步,扶住车门后,她摸出无线电开始通报现场,声音干哑发紧。
“让市公安局的多派点人来做大范围调查,现场有法医和急救车来了,医院救护车的话。”她隔着车扫了眼现场,“再叫两辆吧,等等什么叫可能只有一辆?”
远处几辆厢型车姗姗来迟,车后门开后涌出多个医护人员搬运担架靠近事故中心,好吧,至少在努力尝试靠近事故中心。
“车应急熄火了,尽快叫拖车的人。”韩凌风从车旁探出头朝姜苓呼喊,“现场有谁帮把手掰车座吗?司机可能还活着。”
听见的人应该挺多的,但命令不到位,留着冷汗的姜苓环视一圈,视线最后与被吩咐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成香五交接。
“…热心市民?”姜苓苍白中夹带黑眼圈的面孔挤出一张难说标准的笑脸。
“…行吧。”成香五没话好说,把外套脱了丢给姜苓,“也给我副手脚套。”
将车头变形的部分尽可能去掉后,二人合力将胸腔与腹部内凹但至少还在耸动的司机驾出了驾驶舱。那是个皮肤黝黑且油光如蜡的男青年,白背心外头裹着件被血污了的破碎立领衫,脚上的人字拖和几个脚趾留在了车内,反向弯着的胳膊关节骨骼粗大,和大部分货车司机一样,他的上肢比下肢壮一倍。
他睁着眼,哪怕呼吸时口鼻冒血沫了也不愿意省点力气,全身上下唯一还能自主行动的眼珠子竭力瞪着,过于黑白分明而显得像个洞的瞳孔正对成香五。
“多处粉碎性骨折,可能伤及肺部,高概率脑震荡。”韩凌风不顾碎石或尸,单膝跪地啧啧称奇,“你醒着真是种折磨,有要趁现在说的话吗?”
男人似乎是被这句话提醒到了,两眼一瞪就晕了过去。
他一落地就上了担架,两个急救员惊喜地带着完整还在喘气的活人回了车上,门一关车顶灯一亮,车呼啸着就跑了。韩凌风逮着几个人吩咐了任务,又踩着不知是否还在好好工作的鞋套跑去那货车底盘下看了两圈,成香五也跟在身后帮着抬了点重物,无论温度。
在路灯亮起之前,现场的工作者们正式忙碌了起来。
“他就是徐立冬说的那人?”成香五将手套脱了丢进一旁的垃圾桶,虽然她已经尽可能避开,但中午才换的衣服还是侵了血,油污味混着腥气一股股往脸上冒,比现杀的还难闻。
“后面会拉她去看照片,但看这人反应八成没错了。”韩凌风也扔了手套,斜靠在警车边看同事忙忙碌碌,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薄荷糖,单手起开盖子伸出,“来点?”
她的警服也没能幸免于难,脸上没在笑的时候反光背心来找她说话前都要犹豫几步。
“谢谢。”成香五伸手,三粒压片糖滚进手心,她学着韩凌风点样子一口气全塞进嘴里后用牙咀嚼,薄荷混着茉莉花香冲淡了鼻尖的暗气。
与之相对的,四周呕吐的声音和味道此起彼伏。
“这里的居民饮食习惯重油盐,对胃部负担很大啊。”韩凌风摸了摸下巴说。
“…队长,车上有多的口罩吗?”姜苓提问。
“这也不是我们的车。”韩凌风说着掏了掏自己的口袋,最后从裤兜里翻出个有些皱的黑口罩,“先用着吧小姜,等后面公卫的人来了问她们要。”
“谢谢。”姜苓飞速接过带上了。
现场封锁完毕,姜苓回车上拎了台相机出来开始取证,几个离得远的反光背心拿着手里的本子与周围平民沟通,离得近的帮忙摆测量牌。
“他本来要跑。”韩凌风看着车头说,“横冲直撞地往郊区开,他的拐弯和冲撞是无征兆的。”
“嗯。”成香五看着那歪了的商铺牌应到,“他要杀我。”
她说着,忽然侧头,与远处靠近黄线凑热闹的平民看了对眼,或者说是与那手机摄像头对上了视线。
“口供去哪录?”她问。
“车上。”韩凌风掏出了车钥匙,“你去哪家披萨店?”
没开警灯的警车内,成香五得以享受副驾驶待遇,她将显然属于姜苓的相机包放进手套箱,并希望对方能自行领悟其所在地。
“你就这么走了。”成香五看着事故现场缓缓远去。
“现场没东西看了。”韩凌风一边单手转方向盘一边系安全带,“你身上还有,你的安全带。”
“哦。”成香五摸上安全带,看了眼自己上半身的血污后,将其穿过自己胳膊下方扣好。
车辆行驶缓慢,不仅仅是因为没预告过的车祸,也因为此时正好是晚高峰。
“我去南郊监狱把接触过秦子西的人都问了,他是个老实人,身上背着的东西不多,父母孩子死后你算是其中最重的那一部分。因为他自己处理不了,就得找人,找太多了反而暴露了自己。”韩凌风目视前方,街景流过她的眼睛,“森湖市确实是个小地方,他也不过是个小人物,本没有非要死的理由才对。”
“你怀疑我?”成香五问。
“无头案要头绪得找突破口,我又回那小区,站在天台想了想,想到了一个主意。”韩凌风说,“成香五,你就是我要找的突破口。”
突破口没说话。
“秦子西死于了无牵挂与知情,但你不一样,那工会的人为什么要杀你?”韩凌风问。
“不知道。”成香五说,“不过刚刚我差点被撞死,现在也有点好奇了。”
警车上总有股烟味,她们两个挤在车前排显得后座很空,但气味不懂得变通。
“我查了你。”韩凌风说,“要是有原因,那就只能从你父母的事下手去找。”
车窗反光上那张父母馈赠的面孔一闪而过。
“你想说是那些人杀了我父母,现在也要杀了我。”成香五说完笑了一声,“如果真有这种深仇大怨,那些人怎么不——”
“不追出森湖市。”韩凌风接过话头,“我的推测有两种,你要听吗?”
“我也不能跳车。”成香五说。
“第一种,有人拦着她们,所以出不去。”韩凌风说,“第二种,这里有什么,她们不愿意走。”
一般这种情况最后会是两种加起来袭击被害者。
“你肯定那条追杀链。”受害人成香五说。
“没别的可能了,那我就信。”韩凌风说,“而且常人逃不出那种追杀,你逃过了这次,下次来的不会慢。”
“我不用逃。”成香五说。
“你朋友呢。”韩凌风问,用陈述句。
路灯昏黄地亮起,在日落时分与余晖争抢亮度的归属权。
“…谈谈你的两种推测。”成香五胳膊抵住车窗,撑起脑袋。
“拦着她们的人倒是明显,但她们暂时问不到,所以我决定先从第二种下手。”韩凌风语气一荡一荡的,“社会关系,经济依附,心理认同,控制手段,那司机醒了后总有能问出来的东西。”
“但就怕他不醒。”成香五想起那张某。
“不,他不醒更收拢了可能性。”韩凌风沉声说,“药物,或者宗教,非单选。”
“不是体检过了?”成香五问。
“先不说这里的医院设备太简陋了,检查是没完的,最后蹦出来个基因或细胞工程那我们也没辙。”韩凌风这样说但语气却是跃跃欲试,“那保健品被送检了,得等几天,但我查过,小区的人都没表现出异常情况。”
“那宗教?”成香五问,“就那自杀式袭击方式,说是洗脑我也信。”
“话不能这么说,一谈宗教就说洗脑多片面。”韩凌风不赞同地说,“而且说洗脑的话那些袭击者就可能会因精神问题而无法被判刑,对体制内的大伙晋升很不友好。”
闻言成香五转过头看了眼这公务员,见她眉头真情实意地皱起,问道,“那你是想如何?顺藤摸瓜摸出个幕后黑手来交差?”
“幕后黑手,这名字放七年前我会喜欢,现在就算了。”韩凌风笑了笑说,“但事情总有个起因,你也该这样想。”
想起那被称为不明飞行物的斗篷怪人,成香五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就又看向窗外,“万一没人给你们抓,那宗教里的人都崇拜一个神呢?”
一个客观的,唯一的,不可被捉摸的神。
“会有的。”韩凌风说。
“这么肯定?”成香五疑问。
“给钱的,控制社交圈的,保护的,以及主要活动范围内相关人士。”韩凌风笃定地说,“总有能被解决的,然后你离开森湖去打工也不用担心朋友突然死了,家突然被烧了,学校突然没了。”
想起那一瞬间烂到捡不起来的商铺货架和其主人,成香五沉默了片刻。
天空一旦有了暗色便黑得很快,赤红退居二线,供出模糊的蓝。
“你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吧,成香五。”韩凌风说着打起左转向灯,隔着车窗挥手让行人先走,“但有些事无论是谁都可以做,只要结果令所有人满意就足够了。”
背着双肩包的人笑着快步走过斑马线,手里捧着的关东煮纸杯还散着热气。
“我不掺合警务。”成香五说。
“你可以掺合自己的家务事,哪怕是十三年前的。”韩凌风说,“可以为了你和这里的现在和未来,去找出十三年前的真相。”
车辆缓缓停靠在路边,韩凌风解锁车门,扣声落下有如警钟。
“就送你到这了。”她看向成香五,昏暗车前排中,她的表情在泛滥着蓝色的空间内模糊不清,“披萨的话我推荐夏威夷的,记得加橄榄。”
“…感谢建议。”成香五松开绑住自己的安全带,拉开车门,“我会认真考虑的。”
警车目送走进披萨店的人离去,沉默无声地离开了。
拎着披萨往回走的路上,成香五空着的手挂着外套揣裤子口袋里,一直在摸自己的手机。衣服上的腥气没完没了地往上冒,连披萨的味道都盖了过去,占着距离优势刺激她本就不中用的嗅觉神经。
路越来越暗了,可视范围越发狭小,明明是熟悉的路,光线打个差就抽走了她的熟悉感优势,将她丢进了一个模糊又狭隘的世界里。
四周似乎也变得安静了,夜晚时间,每个人都像是生怕打扰到别人,又或者生怕自己的秘密被别人打扰一般安静了下来。一般这种情况下那些自然的声音会额外突出,但听力本就不太行的人只会觉得四周安静得像是自己真的聋了。
晃荡在空气中的指尖发凉,到底是冷,湿,还是单纯地被塑料袋勒得指尖暂时性失温,无法确认感受的人无法得知真相。
上一盏路灯带来的模糊亮色即将消失,下一处指引在前方不远处,那左侧有间成香五不得不熟悉的建筑,因为它叫五香楼。因光线与化学作用变得额外阴沉的建筑在夜间变得能吓到怕黑的小孩,即使它什么也没做。
黑沉建筑在等,亮黄路灯在等,过去在等,并且一直都会在。
成香五没有说,但是不久前她打开家里的门,看见顾晚秋坐在那里等她的时候,她是有一点开心的。她不知道这个人都经历了什么,但她想,那应该是和她有关的。
她在那路灯下站了会,快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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