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智的选择。”小弗说,“猫都知道给自己找个翻译,所谓专业人士说到底做的也不过是特种翻译而已,而这工作恰好也算是我天职的一部分吧。”
她说着,从内袋摸出那记事本,翻开到最新纪录。
“首先,让我们感谢高尔森小姐为我解开了一个迷惑。”小弗用朗诵腔调开口,“那就是,为什么是头颅。”
“等等,作为前置部分,自杀的原因能也解释一下吗?”谢无常问道。
“那不是自杀行为,人类将自杀定义为心理疾病干扰下的自愿结束生命的行为,但那些受害者大多不符合这一定义,故解释不成立。”小弗用记事本敲了敲驾驶座的头枕,“我当然会考虑你们思想的局限性,不要因为这个打断我。”
“…请继续。”谢无常叹了口气。
“头颅才是重点,灵魂需要保鲜,人体保鲜灵魂,整个人体保鲜整个灵魂,头颅虽然是其中效率最高的躯干,但仅取走头颅却是个对狩猎效率有所磨损的做法。”小弗思索着说,“我原先以为是狩猎者的内组织结构问题,但没想到答案更简单些。”
说着,她看向了高尔森的相机,语气感慨,“是重量啊。”
“…重量?”高尔森重复。
“可以用来佐证的论据有许多,首先是体重,人类无论年龄体型,头颅的重量都稳定在五公斤左右,相对的承载灵魂的重量也较为平均。其次是权重,人体听脑的命令,事实证明只需夺取脑权那么个体的行为就可以无视很多生理心理因素,达成契约后哪怕是让人交出自己的头颅也不是难事,这就是自献头颅行为的最优解释了。”小弗说着笑了起来,“那梦中捕手的网是纸做的,只能捞起重量正好的猎物,太轻的会被漏过,太重的网不起来,比如说你,活着的实证。”
她抬起的手所指向的对象是高尔森,她一愣,突然低头看向自己的相机。
“顾晚秋小姐与我们的最终目的都是追逐那杀人者,相机是重要线索,你的相机只是普通相机,但存下了森湖二中受害者遗下的灵魂,证据就是认知所描绘的共同梦境。带着它的你太重了,它当时无法将你带走,却又与你相连,所以你最后掉了出来却也一直没能离开。”小弗说着又看向了手里的记事本,“这等不懂变通的存在自然并非生命,生命可是可塑性很高的东西。”
说完,她放下笔记本拿起手边的饮料瓶,贴心地给予了各位所需的思考时间。
“…这些证言,办案组恐怕无法接受。”谢无常沉默了许久后说,“即使我们相信灵魂的存在,但法院需要一个确切的凶手和确切的死因写在纸上,下一步才是动机,而现在这些都是模糊的。”
“思想工作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哦。”小弗不以为然,拧开了饮料瓶盖。
谢无常长叹一口气,呼吸带动她脑内轮轴开始做起了思想工作。
“那我应该继续带着它吗?”高尔森紧张地捧着相机问。
“这等纪念物可不多见,你若不想要了可以考虑转赠与我。”小弗鼓励道。
“我就想让她们,安息。”高尔森轻声说,“无论是这里的,还是那个大的。”
“那我推荐你使用贵国土方,或者火化。”小弗说,“通常情况下没了保鲜盒的灵魂回归自然不过是时间问题,选个你喜欢的方式就好。”
“那个大的也能被烧掉吗?”高尔森期待地问。
“…我没实验过,手头器材实在有限。”小弗说着,收起了记事本,“但森湖市就这么大,它还能飞去哪呢。”
电台主持人用悲伤怜悯的音调播报了昨日傍晚的车祸,并表示会在日落后举行哀悼仪式。
“昨天那司机醒了吗?”成香五问。
“…诶其实我不能说。”谢无常也就不能了一小会,“好吧,没有,但我看那伤势现在没醒也正常,我也担心会发生之前那情况,就拜托林医生帮忙看了下,她当时似乎是直接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说目前看就是普通生理性的昏迷。”
“她不是心理医生来着?”成香五疑惑。
“是,但她是市公安局的,受信赖,之前也帮忙看过那张某,现在这里人手不足,如果是类似的情况她能判断出个大概。”谢无常说。
“所谓合并同类项。”小弗笑了声说。
“…应该这样所谓吗?”高尔森疑惑。
这可是个麻烦事,成香五心想,她得找时间尽快把这份职业隐患解决了,问题就在于找不出时间。
车前的山逐渐透过湿气造出的障眼法直达眼前,车道盘旋上山腰继续向北延伸,车窗边上是被网兜住的泥石流预备役,与刺出岩缝的发黄长草一同威胁着公共交通安全。根据历史经验,再过两个月这里就会因暴雨而变得泥泞。
高速路段正式离开森湖市前的出口就是青山路,遵循指路牌,歪斜出正道后再于绿化野蛮的小路上颠簸约十分钟,伴随隐隐刺鼻的潮腥气和不明成分生物臭,车辆缓缓停靠在了导航终点前,一处勉强能看出曾经人类活动迹象的废弃加油站。
四人下车,此处再往前就没有适合四驱车轮胎走的路了,高而挤的绿林与碎石路倒也没有直接说此路不通,但想来它们准备做些什么的时候同样也不会提前声明。
细曲藤蔓代替铁链锁住汽油枪,芦苇靠蛮力顶开本就支离破碎的发黑石阶肆意舒展,土砂石地上的轮胎印与见缝插针的草块混到一起去了,本作为小型便利店的空间因玻璃门破碎而被迫与大自然相接,落叶砂石飘了进去,看那些粪便,连带着些小型啮齿类动物也在里面住了下来。
周遭的落石上所有肉眼可见的地方都生了苔,加油站高处什么什么石油字牌锈着褪了色,不细看还以为是某种团形寄生植物扒在挡雨台上,背靠杂乱绿林的便利店角落中藏着台被落叶遮得差不多了的冰箱。
植物差不多将这加油站里所有的一切都沾上了,现在要是有谁想用点什么还得先和它们谈判。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高尔森看着那便利店,低头想了想,举起相机拍了张照。
快门声盖不过自然白噪音,但人造的终究突兀,有鸟惊飞,好在它们本就不是模特。
等她垂下手,谢无常走上前询问,“高同学,我能看看相册吗?”
“嗯?”高尔森回头,将挂绳从脖子上取下交出相机,“看吧,小心别摔了。”
“当然!”谢无常接过,表情意外,“谢谢你,看来你对我们有所改观啊。”
“哈哈。”高尔森笑了下,又叹了口气,“你就当我成长了吧。”
“…总之很高兴看到你现在这样。”谢无常松开眉头看起了相册。
车辆后备箱处,成香五探出头问道,“谢无常,你车上有没有袋子?”
于是谢无常拎着相机回到车边,从车后座文件袋里抽出个印了预防电信诈骗字样的帆布包给她,包里还塞着一沓传单,成香五摸了两张放袋子里,剩余的放回了车上。
“介意我备份一下储存卡吗?”谢无常问。
“导不出来,也删不掉。”成香五一边往袋子里装东西一边说。
闻言,谢无常摸出自己的手机拍摄相机屏幕,成香五也凑过去看了眼,一闪而过后得到的图片与原件相比肉眼可见地褪了色,像是老胶卷洗出来的老照片。
“…这到底是什么原理?”谢无常把墨镜顶在头上,眯着眼反复比对两边。
“你找个专业的看看吧。”成香五说着将视线转回后备箱。
“听说有人找我。”小弗走了过来,“请记得带上防虫喷雾,以防我们过早地回归自然。”
初夏季节还不是蚊虫昌盛之时,但山中的昆虫往往是全年无休地反人权的,每个人类都与生俱来就拥有被自然奴役或伤害的权利,且无解释权,因为自然不在乎,也听不懂,所谓大自然。
卫星信号降至摇摇欲坠的一格,网络消失,四人沿小路进发,以体感而言总体在往上走,但稍一低头,方向感就会和视觉效果打架。
“小心有蛇。”成香五提醒道。
“在哪?!”高尔森吓一大跳,“感觉哪里都是啊,树上会有吗?”
会的,细而长的棕绿一条在枝干间扭动了一下,宣扬自己的存在感。
“额。”谢无常已经把墨镜摘了下来,她对山间环境显然不太熟悉,脸色在叶漏光影中斑驳,“我带了防爆喷雾。”
“你居然在向野生动物介绍自卫产品。”小弗笑了声,“这里植被不算茂密,那只是林间过树蛇而已,无毒,几位的体积也已经超过了它的捕食能力。”
“噢。”高尔森松了口气。
“无毒你就放心了?你们人类害怕节肢动物只是因为其中一部分有毒?”小弗问道,她步履轻快,和自然倒是相处得挺融洽。
“…诶,这不是得乐观点嘛。”高尔森紧了紧头上的帽子,小心避着那些朝脸打来的树枝或最好是树枝的东西,下一刻她的衣领就被拽住了。
“小心有蛇。”成香五踩住地上一条几乎与石路落叶融为一体的三角横斑蛇的尖脑袋,挑起腹部将其踢回了树林中,激起一片落叶。
“…住这里面的人平时都坐直升机出门?”高尔森咬牙切齿地质疑。
“也可能会飞哦。”小弗说着,顺手采了些花花草草收起。
前行间,众人几次看见些横着倒下的树干,以及被树干挡住的峰丛,这些主体性太强的大家伙们周围往往散着一些塌陷的痕迹,如同山体的瘀痕。
“那些就是矿区震动引起的塌陷的痕迹吧。”高尔森拍下了几张照片,“直接看比从电视上看真实好多。”
“当年矿区地震也影响到了这里吗?”谢无常皱眉,“但环境保护工程似乎并没有顾及到这里,不知道这里的居民怎么样了。”
闻言,成香五注意到那树干上有些脚印,非常轻,但脚下的路上反而没什么人行的痕迹,难不成这里还有猴子。
这里唯一的居民集中地出现在了约十五分钟的步行后,那石墙从四人停车处就能隐约看到,但真走进小路中却又消失不见,直到此刻才终于显现出半扇真容。
眼前挤着青苔的灰白砖石台阶近二十米长,向上的尽头抵着双开木门,棕黑的板材上耷拉着门环,上方本该挂牌匾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青山路一号的绿铁牌钉在门边。门两侧用石链悬挂着没点火的黑石灯笼,在无风的情况下也微微晃动着,两侧延伸出的石墙径直没入林中看不到头。
周围没有运输工具,没有水池,没有声音,没有人。
“虽然我没去过什么养殖场。”高尔森抬着头,嘴里喃喃自语,“但我觉得这户人家看上去不卖鱼诶。”
“看上去更像宗教场所或者私宅。”谢无常也皱着眉,“难道这里的人进出送货都走这个楼梯?那运输确实不便。”
“倒是有可能养猫。”高尔森若有所思。
“…总之,看上去是大户人家。”谢无常转身,“先来商量一下说辞吧,万一她们有较强的排外意识或对相关话题的抗拒,我们至少要能全身而退吧。”
“嗯。”成香五应道,又发现谢无常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看着自己,“嗯?”
“她在等你明确地说出‘我不会与父亲的家里人里应外合把碍事的执法者趁机处理掉’这一句话哦,要说吗?”小弗贴心地解释道。
闻言,成香五一愣,转头就发现谢无常已经把墨镜带了回去,她双臂环抱垂头,将自己固定在一个难以被窥视出想法的姿态里。
“你怎么在想这种东西啊!”高尔森嫌弃地说。
“…我根本没见过她们。”成香五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面都没见过,没说过话,没来过这里。”
“不重复那句话吗?”小弗鼓励道,“说吧说吧,公务员最在乎态度这种东西了。”
“好吧。”成香五想了想,“我不会让你死这的,走吧。”
“…走吧。”谢无常叹了口气,转瞬间将自己的表情收纳为一个充满亲和力的状态。
台阶湿滑,主要原因为那近乎成为砖石材料伴生花纹一部分的青苔,每一步落脚后都得踩两步才可以让后脚悬空,这条规则在脚底打滑两三次后就会被记住。
站在那木门前阴影下,腥臭味愈发浓烈了起来。
“总之先让我尝试沟通。”谢无常说着,抬起那门环敲了敲,闷响三声,没人应门。
连脚步声都没有,谢无常退后两步尝试往石墙里面看,院内低矮建筑隐匿于视线死角之后不愿漏头,更别说人了。
“请问有人在吗?”她抬高声音呼喊,激起些许回声。
“有脚步声,是小型四足动物。”小弗站在石灯笼边上看向木门。
“猫?”谢无常疑惑,又尝试敲了敲门,“总不能只有猫吧。”
不一会,门内响起了薄鞋底踢踏在石砖表面的慌乱脚步声,正以极快的速度靠近大门,谢无常如有所感退开门边。她是对的,那厚重木门下一刻被撞开半人宽的缝,速度之快令其甚至来不及发出旧建筑该有的惨叫声。
来者是个脚踢草编鞋身着布衫的年轻姑娘,看着与周弥差不多大,但身型精瘦,扶着内门把的手腕骨节粗壮,露出布衫宽袖口的手臂部分有明显的晒痕,长发被不太细致地匆匆束在脑后,散乱的碎发下面颊浮着些红血丝。
看着那副眉眼,成香五确认这人和她爸,也和她有一定的血缘关系。
她还喘着气,刚推开门就后退一步,嘴里嘀咕了句“怎么这么多人?”,而她脚边挤出来一个白色的猫脑袋,瞳孔一蓝一黄,随后是白色的猫身,猫尾,这是只通体纯白的异瞳长毛猫。
猫刚探出门就被一只勾着草鞋的脚背从腹部捞起,悬空一瞬后被那应门者整个抱住,它也不挣扎,调整了一下姿势就顺着趴下了。
“女士您好!”谢无常迎了上去,摘下墨镜带着笑意开口,“这是您家养的猫?看着可真精神。”
“额,嗯。”那人含着头回应,声音轻而细,“你们,你们来干嘛的呀?”
她从门里打量了一圈门外人,神色里好奇大于警惕,看见小弗时眼睛都瞪大了些。
“我们听闻这里有家养殖场,于是慕名而来,但现在这里已经不再继续贩售鱼虾了吗?”谢无常皱着眉说,声音带着惋惜。
“啊?”那人一愣,显而易见地变得慌乱了起来,“你们来养殖场?养殖场,鱼虾?哦!”
她终于恍然大悟,“你们来买鱼的!”
但顷刻间她的表情又失落了下去,一副愧疚的模样道,“啊,抱歉,我们这里现在不卖鱼了…”她这样说着,眼神又止不住地往外飘。
“那真是可惜。”谢无常顿了顿,继续说,“能打扰一下你们家的大人吗?我们有点事想问。”
“打扰?”那人有些犹豫,“不太好吧,你们有事不能问我吗?”
“因为是挺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十几年前。”谢无常说,“你们家大人是不在家吗?”
听到这话,那人抿着嘴纠结了起来,她看了看手里的猫,又回头看了几眼。
“现在的话,我,我姑姑在家。”她小声地说,“但是我姑姑不喜欢和外面的人说话,你们想问什么呀?你们问我吧,我不知道就帮你们去问她。”
闻言,谢无常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人。
“能拜托让我们进去看看吗?”小弗问道,“我们要问的问题可不少,在大门边上可聊不出个所以然来。”
闻言,那人头颅微微后倾,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你们要进来吗?!可以呀,啊不过我得收拾一下会客厅,总之你们进来吧!”
说着她伸手一推门,门轴这次有时间可以表达自己的态度了,金属摩擦声响起后,那人的面色变得有些尴尬,“哈哈,这个门是有点吵…”
“多谢!”谢无常踏进门,“完全不会,这扇木门很有历史感。”
“诶…”那人不好意思地应道。
没了那木门遮掩后,视线所捕捉到的一切都变得明亮了起来。门后是一片完全可以用广阔来形容的空旷平地,脚下依旧是石砖,但因清扫者的勤劳已不再打滑。
往里看,那大片向中连接在一起的三角顶木质平房就是院内的主建筑,底部挑高约半米,朝着院门的方向有用两根黑色石柱支起的一条连廊,廊下晒着些干果和草编扫帚。平房隔断了视野,那往后还有一大段被遮住的空旷距离才挨上那些蒙了灰般无法被看清的山林。
跨过木门后,腥味愈发明显了,但大概是几人一路上适应着走来,此时都觉得还好,至少没有产生干呕的**。
“多谢您的理解。”小弗说着跨进门,成香五也点了点头跟了进去,那人脸颊飘红着矗在门边,一边小声说“没事没事”一边抱着猫点头。
“谢谢你让我们进来!”最后进门的高尔森道谢后尝试接近那只猫,见它没有跑掉就从口袋里摸出了根猫条递给那人,“这个送给你。”
“给我的?!谢谢!”那人一愣,嘴角止不住地咧了起来,连忙将那木门快速合拢并把怀里的猫丢在地上,双手在布衣两侧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画着卡通鸡肉图案的塑料包装长条。
“不客气的。”高尔森看向落在地上的白猫,再抬头就发现那人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封口,并往自己的嘴里送。
“等等——”高尔森大惊失色地伸出手阻止,“这个是猫条!”
本走在前面的三人听见这动静都回过头看。
那人维持在一个即将啃上包装袋的姿势僵住了,她的嘴和眼眶略微张大,转着瞳孔看了眼手里的粉红色条装物上的鸡肉图案,又低头和白猫对视,几乎是一瞬间,她泛红的部分从脸颊扩散到了整个肩颈。
“啊,我。”她缓慢地张合嘴,没捏着猫条的手抬起攥紧了胸口的布料,“猫条,啊,对。”
她看上去想立刻从原地消失。
于是高尔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犯下了重罪,她倒吸一口冷气,毅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新的猫条,撕开了封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最近其实很流行人和猫吃一样的东西。”她咽下嘴里的肉泥,艰难地说,“其实味道还可以,而且,非常健康。”
白猫看着她,又转头看那人。
“是,是这样吗?!”那人大松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如此明显,以至于那杂乱的黑发都仿佛在转瞬间变得更加蓬松了一些。
“…是的。”谢无常保持着微笑说,“没想到您也喜欢这样做。”
“对,对的!诶这玩意还挺香的我就想尝尝我没打算自己一个人全吃了啦!”那人挥舞着手上的猫条不知道在向谁解释。
“…我们进去吧。”成香五说,再这样下去高尔森就要把那一整根猫条吃完了,虽然她不知道味道如何,但想来猫零食是不会讨好人类的味蕾的。
“走吧走吧!”那人连连点头,想了想,低头把那白猫又抱了起来,猫终于是吃上了猫条。
从木门处走到那连廊都有一分钟多的路程,但这偌大的广场空无一物,连路灯都没有。
“有这样的机会与您交谈实在是难得,我的名字是谢无常,请问您的名字是?”谢无常走在那人身侧,看着猫问道。
“对哦,名字。”那人似乎是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自我介绍过,“我的名字是杜黄粱,你们好呀,我也觉得能遇到你们很难得,平时这里都没人来的。”
“来到这里的路确实不好走。”谢无常点头,“那位黑头发穿毛领外套的是成香五女士,外国友人自称小弗,这位同学名叫高尔森。”
“能在城市中遇上你这样的人确实难得。”小弗侧过头说,“这可已经不能算是巧合了。”
“哦…”杜黄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总感觉这名字在哪听过…”
“是指哪一位?”谢无常问道。
“…抱歉,我忘记了。”杜黄粱歉疚地小声说,“应该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这样啊。”谢无常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只白猫有名字吗?”高尔森凑上前问道。
“有的!”杜黄粱连忙点头,“她叫爱丽丝。”
听到自己被呼喊,爱丽丝抖了抖耳朵。
“…好洋气的名字啊。”高尔森愣了好一会才说。
“洋气?”杜黄粱对这个形容有些疑惑,“有吗?不过这也不是我取的名字啦,我认识它的时候它就叫这个名字了。”
谈话间,几人穿过广场和连廊进了内屋,屋内采光不良但至少顺应时代发展地开着灯,隔着木墙,那仿佛无处不在的腥气也消去了许多。
杜黄粱加快脚步上前在墙边石盘上放下猫条,顺手把爱丽丝丢在地上,跑去靠墙的的柜子里翻出了好几双和她脚上那双一模一样的草鞋,一双一双丢在了地上。
“不必担心,你已比在场中的某位更具备待客精神。”小弗说着换上了那草鞋,“我会记住这份体验的。”
“嗯?”杜黄粱有些疑惑,但又不好意思地笑了,“都是我没事干的时候自己编的,没想到真的有客人会来呢…”
爱丽丝一落地就跑去那石盘边上,见状高尔森把自己吃剩的也放了上去,顺带摸了一把猫头,猫抖了抖耳朵没理她。
见几人都换上草鞋,杜黄粱便带着她们往走向内屋右手边第一扇门内,并率先跑了进去。显然这就是她说要收拾一下的会客厅,但若大的空间内只有一张长木桌与整齐排列其测的同材质木椅,靠窗有一木架子的陶制杯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她收拾。
会客厅内并没有灰尘的味道,木质地板中的几块在被踩踏时会发出些动静,但同样是一尘不染的,想来那长长的内屋走廊所通向的其它空间也同样如此。
“请坐,客人都请坐!”杜黄粱将椅子都拉开,小跑着去架子上挑着捞下几个茶杯,一一摆在桌上后又开口,“你们先坐一下,我去烧水!”
小弗已自行入座,正捏着茶杯翻来覆去地看。
“不用不用!”谢无常连忙摆手,“太麻烦您了杜女士,喝我们自己带的就好。”
说着她背对着用手肘杵了杵成香五。
“嗯,对。”成香五从帆布包里捞出了瓶装茶摆上桌,小弗略为嫌弃地接过,拧开盖子转存进那些质感古朴的木质茶具中。
“哦!”杜黄粱脚步一顿,视线黏在那塑料包装上转不开,嘴里喃喃道,“这样吗?这样也可以啦。”
“就这样吧!”高尔森一边点头一边掏帆布袋,“还有坚果薯片巧克力,来来来别客气。”
“这样呀,谢谢,谢谢你们!”杜黄粱一边说着,一边磨蹭着脚步坐下,像拜年时不好意思吃人家家里点心的小辈一样,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成香五后才伸手去拿桌上的零食,嘴角压着完全压不住的兴奋笑意。
“…虽然我还什么都没干,但莫名其妙感觉良心在痛。”高尔森抿着嘴说。
“…嗯。”成香五应声。
“什么叫还?”谢无常疑惑,“我们又不是来干什么坏事的,问点问题而已。”
“啊,请随便问!”杜黄粱捏着薯片袋子的手一顿,规矩地放回了膝盖上。
“不必感到拘束的,我们没事先打过招呼就上门拜访已经是唐突的行为,这种情况下再让主人家感到紧张可就是我们的错了。”谢无常将薯片包装袋扯开,自己捏了一片吃,“就当是随便聊聊吧,杜小姐家里很干净呢,难道说这么大的面积都是您一个人打扫的?”
“是哦,毕竟就我一个人了嘛。”杜黄粱也学着捏了一片放进嘴里咀嚼,随后笑容的弧度肉眼可见地扩大了,“哇上一次吃这个是好久之前了,好怀念啊——”
“那可真是不得了。”谢无常皱眉,“您看上去年纪也不大,为何家里人会这样对您呢?”
“这样,对我?”杜黄粱顿了顿,连忙摆手道,“啊不是的,她们没对我干什么,屋子总得打扫,然后她们也都,都不在了。”
她的最后一句话说的含糊,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抱歉提起您的伤心事。”谢无常沉默片刻后说。
“没有,完全没有。”杜黄粱摆着手,努力地解释着,“只是我们家就是这样,未来的去处是早就已经安排好的,只不过近几年,额,环境不太好,所以大家都走的比较急。我年龄最小嘛所以我还在这里,但我迟早有一天也要走的。”
“您是指,下山找工作?”谢无常疑惑地问。
“…下山?”杜黄粱轻声重复这两个字,顿了顿,笑着说,“和找工作不太一样吧,也挣不到钱的,不过之前大家确实偶尔会下山,也有山外面的人过来,直到——”
说到这里,她抿了抿嘴。
“是发生了什么不能说的变故吗?”谢无常担心地说,“让您一个人留在这里一定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吧。”
“…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杜黄粱沉默片刻后,再开口时声音沉稳了些许,“就是环境原因。”
“是工作环境?自然环境?”谢无常疑问。
杜黄粱一时没有答话,她将双手再次搁置膝上,静止片刻,那些毛躁与慌乱在转瞬间消失无踪,她的身上只剩下灌木被倒下的树干压倒,轰然作响之后的沉静。
“这里以前经营着一处养殖场,我的家人与其它居民一同养殖鱼虾贝壳之类的水产,一开始是纯粹的自给自足,后来我们开始经商。”杜黄粱说着,眼神看向了主屋后方的方向,“很早以前我们选择的养殖处是在自然湖泊,那是我们杜家世代看守的祖湖,名叫森湖。”
她的视线穿过发丝远眺,仿佛那层层木墙全然无法挡住她的探视,谈话间,她早已飞出这简陋而安定的会客室,迫切地靠近那腥臭之源,站在如今地图上早已消失不见的湖边,守候着什么。
“…森湖。”高尔森念叨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对,森湖,也是这座城市的名字。”杜黄粱点头,“森湖曾经是富饶的,它承载着沿湖围岸所有居民的生活需求与盼望,是伟大的母亲湖。而杜家则是看守与管理森湖的家族,雨季控制洪涝,旱季组织改善灌溉方式,管控湖中肥力与捕捞频率,总之,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后来人们不再依赖养殖业,去了地势更平坦,气候更稳定的地区发展,但杜家不会离开,我们离不开森湖,森湖也离不开我们。”
很久以前的很久之后,森湖不见了。
“在我出生之前,导致森湖消失的最大灾难已经发生了。矿区开发导致地下震动,森湖本就常年有水位下降情况,那次大震动之后情况加剧,森湖越来越小。”杜黄粱的声音带上了叹息,越来越沉,“越来越干枯,越来越浓稠,越来越,虚弱。政府的人找上门说要帮忙解决问题,我们怎么可能相信她们,一来矿区开发就是政府的决定,二来——”
情绪的递进在此中断,杜黄粱咬住了自己即将要说出口的愤怒,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这个就是家务事了,总之各位来的时候应该也能闻到,这股臭味的源头其实就是如今的森湖,也就是我们家后山那里传来的。都这样了自然是没法继续养什么,而且近年山上夏季洪涝越来越严重,每次雨季过后土地就会干掉一层,我们也没办法种田养肥。”
她的忧愁被一块自己送进嘴里的巧克力哄好了,“以前这里还会有车来,但那加油站三年前废弃之后就没人来了,最近的车站离这里很远吧?真感谢你们还愿意来这里看看呢,不过很抱歉,我们确实已经不养鱼什么的了,湖泊管理也不再做了。”
“以这片地区的地貌来看,湖水渗透岩石导致地上湖消失不过是时间问题,那震动不过是加速了这一进程。”小弗捧着茶杯说。
“嗯。”杜黄粱点头,她看着小弗时总有些害羞,“以前这里还有溪流呢,现在都没了,你们来时走的那条路其实本来就是条河,干了之后我们家的人拿石头铺成了土路,不过对现在的人来说可能不太好走了吧,真是辛苦你们了哈哈哈…”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视线和头都低了下来。
“通常情况下因裂隙导致的干涸会表现为漏斗状,或者干裂,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沼泽状。”小弗继续说,“哪怕前人将其作为养殖湖长期投入肥料,该地区的土壤营养也无法达到这一饱和度。”
“…是,是在说我说谎吗?”杜黄粱一愣,瞬间就手足无措了起来,“不是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的,我,我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也没见过别的湖,别的湖干掉后不会这样吗?”
“这才是我想问的。”小弗放下茶杯,语气兴致盎然,“那湖到底是有什么特殊之处呢?不过所谓批判源自对比,在你所知所想无人批判的情况下的情况下,所理解,所认同的一切自然是理所当然的。”
“…嗯?”杜黄粱表情茫然,“我确实没怎么出去过,如果你们早来三年的话我妈妈还在,但现在就只有我,哦对了还有我姑姑。”
她顿了顿,小心地抬头看小弗,“你真的想知道些什么的话我也可以帮你问一下。”
“在环境问题之前,我们还有些别的问题想问。”谢无常接过了话头,“您所讲述的历史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森湖的消失非常令人遗憾,若它还存在,那么森湖市一定也会为之骄傲的。”
“嗯!嘿嘿。”杜黄粱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我也没见过它丰饶时的样子,自我出生起它就已经开始干枯了,但我也觉得它还在的话,我的家人们应该就不会这么急着走了。”
“是的,我能理解您,能与家人待在一起总是更好的。”谢无常点头,“我们来到这里其实是为了询问关于一只,或者说一些猫的事情。”
“猫?”杜黄粱一愣,“爱丽丝吗?”
“也可能包括它。”高尔森比划着说,“但我们想问的是一只差不多这么大的奶牛猫,全身上下只有脚是白色的那种。还有一只橘猫,虎斑纹的那种。还有一只狸花猫,很壮的那种。”
“哇!肯定是它们,鬼谷子,羲和大王,林则徐,还有一只叫李白的玳瑁你们没见过吧。”杜黄粱惊喜地说,“你们怎么遇上它们的呀?它们确实都是这里的猫,但平时基本上不在这待着,我都很少见到它们。”
“贵府的取名基准真是令我感到好奇。”小弗说。
“…就是,遇上了。”高尔森艰难地吐字,“你们家的猫,真是厉害。”
“我也觉得,虽然我也没见过别的地方的猫吧。”杜黄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您知道那些猫的,行动准则吗?”谢无常问道。
“诶,我还真不知道。”杜黄粱皱眉说,“这些猫都是姑姑养的,她就叫我看好爱丽丝别让它跑出去,其它几只我管不了。”
“…我们真的没办法拜见一下您的这位亲人吗?”谢无常转向杜黄粱,郑重地说,“关于这些猫,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想问。”
“诶。”杜黄粱显然很为难,但她看了看桌上的零食,握紧拳头站了起来,“我,我去说说看,万一姑姑她今天心情就不错呢。”
说完她就小跑着冲出了会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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